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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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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怀昌夫妇离开的时候已经是西历十一月了,他们走了不久,谢婉贤便从北京发电报到上海,说她和冯夫人准备启程南下,到镇江过年,会在上海稍微停留一下。

    谢道庸去世后,冯夫人着实消沉了一阵子,但她到底是旗人家的姑奶奶,在谢道庸墓旁守了三年孝后便搬回了京城,还一手办成谢宛新的婚事,将她嫁给了一个老实本分做生意的旗人。

    宛新在谢婉贤教课的学校里工作,做后勤。谢道庸去世后她有些消沉,但本性里的天真活泼还在,虽然没上过学,但好歹由谢道庸亲自给开了蒙,背过唐诗宋词,也糊弄着读完了四书,因此在学校里倒还不算是个彻底的文盲,偶尔也能跟国文老师们聊上两句诗词,颇有人缘。

    谢婉贤要带冯夫人南下镇江时,宛新着实不高兴了一阵子,还提议要带着母亲到婆家去,却被冯夫人拒绝了,婉贤知道她是想实现谢道庸生前的期望,因为就连她都知道,谢道庸曾经无数次念叨着告老,说想回镇江,跟老宅兄嫂小辈一起过个热闹,且不必走什么人情往来的年。

    婉贤拜托徐适年去为她们买车票,要最好的车厢铺位,彼时徐适年正准备去采访孙文,婉贤就那么直接走到他报社里跟他说这些事,口吻亲切而平常,像个成婚已久的夫妻。

    报社里有刚来的年轻人,不知道情况,但看他二人又时常交往,便开玩笑:“徐先生和夫人真是伉俪情深。”

    徐适年还没说什么,婉贤反而主动道:“我们只是多年老友,并不是夫妻。”

    那年轻人就吓一大跳:“不是夫妻吗?为什么?我看先生和夫人很般配啊。”

    婉贤笑起来,眼泼流转,看徐适年一眼,又去同那年轻人打趣:“不要叫我夫人,把我叫老了,我还是个未婚少女呢。”

    徐适年在一边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对那年轻人道:“这是我曾经的学生,我亲手将她送进北京大学。”

    他一边说一边将桌上要带的东西,笔和硬皮本,还有怀表和一切钞票全部装进包里,那包是他自己缝的,一个布包,但现在就连报社的年轻人都在用皮包了。

    “我要去见孙先生了,”他大步出去,同时叮嘱婉贤,“你要赶紧回家。”

    婉贤不干:“你去见孙先生,不能带上我吗?我很早就同你说过了,我也想见他。”

    徐适年同孙文,说来也算是曾经的上下级,只不过民国建立后,徐适年便隐退镇江做起了教书先生,再后来因谢诚引荐前往北京就任教育部职员,算是同倒袁的孙文分道扬镳。不过两人的政见终究没有极为相左,在徐适年卸任北京的公职后,他们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聊聊。

    徐适年身上还背着谢家七千两银子的债务,这笔钱他一直是从自己的薪酬里拨出来,直接寄到谢家去的。他因此而生活清苦,一件西装穿了又穿,有破损之处便自己小心缝补上,勉强维持仪表整洁,但要采访孙文这等政界显要时,便显得有些穷酸了。

    谢婉贤第一次从报社知道孙先生点名要求徐适年来采访的事情时,就主动提出为他置办一套好点的西装,却被后者委婉拒绝。今日他又去见孙先生,她便又提起来,徐适年皱着眉头说她:“你只是个中学化学教师,每月能有多少薪水?还是自己留着一点吧。”

    “我起码不必租赁房子来住。”婉贤眼下住在谢道庸留下的宅子里,跟从镇江搬回来的冯夫人一道,“就当租了一月房子,拿这钱来为你做一身新衣服,就当我借你的,你以后慢还不迟,怎么样?”

    徐适年苦笑:“我借你家的已经够多了,再要累积,恐怕无力偿还。”

    “你欠家里的同我没有关系,这只算是你欠我的。”婉贤劝他,“你不能总穿你那套旧衣服去见孙先生吧。”

    “当年大家识于微时,漫说旧衣服,就是血衣也穿过,”徐适年道,“他若是因我的衣物而挑剔我,那也谈什么革命建国。”

    谢婉贤叹了口气,自己咕哝一句:“什么歪理邪说到你这都振振有词。”

    徐适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眼睛弯弯的,扭头看了谢婉贤一眼,用调侃的语气道:“是,我可是文人,文人最擅长的不就是颠倒黑白么?”

    “好一个颠倒黑白,”谢婉贤道,“看来你也知道你是错的了。”

    徐适年只抿着嘴笑,并不说话。

    他们坐公车去孙文下榻的宾馆,车上人很多,徐适年便将婉贤护在双臂之间,人群推推搡搡,两人不免越挨越紧,婉贤自是一派从容,但徐适年却窘迫起来,使他不得不找些话题来转移注意力:“今天跟你开玩笑的那个小伙子,说来还是你的后辈校友,北京大学政治系的毕业生,叫梅思平,虽然毕业了有段日子,但到报社来不过几天,写评论很有些水平。”

    谢婉贤在他双臂之间点头,很配合他地发问:“他毕业这么久,怎么会刚到报社?”

    徐适年道:“同孙先生一道来的,他在孙先生的副手汪兆铭先生手下效力,这次也是遵从汪先生的安排过来,负责同我们媒体界人士接触。”

    他说着,忽然笑起来:“说来这个梅思平还有一段轶事,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先前五四青年运动的时候,他就是火烧赵家楼的那个人。”

    谢婉贤大吃一惊:“原来是他,这可真是如雷贯耳,整个北大至今还在流传其旧事。”

    徐适年点点头:“你可以同他多多接触,你们是校友,年纪又相当,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

    谢婉贤有一阵没说话,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好的,我知道了。”

    车一站站往前走,车上人也渐渐稀少,徐适年同谢婉贤拉开些距离,含笑道:“你应当认识一些少年英才。”

    “先生说的很对,”谢婉贤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么我会去做的。”

    徐适年怔了怔,默默将脸别开了。

    孙文在宾馆里接待他们,这是谢婉贤第一次见他,却被狠狠吓了一大跳,这个两鬓斑白,面色蜡黄的男人同报纸上意气风发的革命领袖简直判若两人,他佝偻着腰坐在办公桌后面,看起来精神尚可,还能开徐适年的玩笑:“怎么,今日带着夫人一起来了。”

    徐适年急忙解释:“这是我的学生,很崇敬你,听说我要来,吵着嚷着非要同行。”

    孙文极和蔼地向谢婉贤点头:“是吗?那是我的荣幸。”

    “能有机会面见先生,也是我的荣幸,”婉贤待孙文很尊敬,她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先让徐适年采访孙文,等采访结束了才插话,“先生觉得我国的未来在哪里呢?”

    “当然是在你们年轻人身上,”孙文笑着,又咳嗽起来,他现在颇为放松,信口而谈,“只要你这样的年轻人不放弃希望,那么我们国家就不会放弃希望。”

    婉贤失望地摇摇头:“这只是一句空话,我想听更具体的,先生,你觉得我国的出路在哪里?”

    孙文脸上的笑容消弭了一些,露出沉思深色,半晌,轻轻叹了一句:“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它太大了,但如果硬要一个答案,我想我国的未来,在广大老百姓身上,也在军队身上。”

    从光绪二十年他第一次组建兴中会以来至今,已经过了三十年的时间,这三十年里他失败了不计其数次,也重新振作了不计其数次,简直可以被称为屡败屡战,却从未放弃过希望。

    但希望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现实世界最残忍的地方就是它从不以人的心意而改变,从最早的兴中会到现在的占据两广江山的国民党,他已经闹了一辈子革命了。

    “我闹了一辈子革命,最近才知道革命究竟是什么。”他咳了一声,接着道,“革命,就是革掉别人的命,就是建立武装,用暴力夺取政权,决不能试图共存,相对立的两个阶级里,比如封建帝王和劳动公民,绝不可能有和平共处的希望。”

    这是谢婉贤最后一次见到孙文,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每次会客时间都有严格的把控,谢婉贤觉得自己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但一位穿黑西服的男士走过来,礼貌地请他们离开。

    徐适年显然同对方相识,但他两人没有多说什么,只点了一下头当做告辞。孙文被人搀扶起来,亲自送徐适年到门口:“存之,我来之前拜读了你的所有文章,真令人欣慰,虽然我们已有十年未见,但你仍旧是我熟悉的那个徐存之。”

    徐适年对他微微欠身:“总理谬赞了。”

    孙文在他手上拍了拍:“我希望你能回来,在我来之前,仲恺也曾经提起过你,存之,我不信现在的民国,是你期望的民国。”

    徐适年抿了抿嘴唇,思索片刻,道:“不瞒你说,先生,我已经不知道我期望的民国是什么样子的了。”

    孙文默然,叹一声气,又笑了笑:“应该是晚清未尽,你第一次来采访我时,我说的那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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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思平:他的光荣事迹正文里已经说过了,但值得一提的是被他火烧家宅的曹汝霖,在抗日战争时期,坚决拒绝与日本人合作,拒绝担任伪总理大臣一职,后虽然被挂上伪华北临时最高顾问、华北政务委员会咨询委员等虚衔,但本人始终没有承认过这些职位,也从未到职。但梅思平呢……嗯,就说一下最后结局吧,1945年抗战胜利后,他因汉奸罪被捕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