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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初逢(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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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秀扶住手边梅树枝站稳,正要从枝桠上跳下去,便见下面站着个人。

    四目相对的瞬间,朔风逆来。

    飞红如雪,梵香冷冽,她臂弯披帛与身上衣裙随风扬起,宛若仙子落凡、惊鸿羽化。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他们大概还会无数次想起这一夜的相逢,但当日的场景其实远没有后来他们所追忆的那么美好。

    至少对云秀而言是如此。

    ――因为那个瞬间,她,太冷了……

    冷风夹着雪粒子,噼里啪啦全灌进她袖子里去了 。

    寒冷让她的思维稍有些迟钝。

    她正处于十分茫然的状态――她单是知道有人看着时进不去空间,于是进出时相当肆无忌惮,但原来出来的时候是可能会被抓现行的吗?

    会不会被扣分,会不会暂时扣留她的空间,剥夺她进出的权限?

    还有,这是哪儿?这小公子是谁?他是被吓傻了吗,会不会马上叫人来?

    当然,那一瞬间冒出的无数平行思维里,也混杂着这样的感慨――说起来,他的睫毛好长啊。瞳子也好黑,嘴唇也……等下,这小公子的模样好生俊俏啊!

    ――原谅她是个词汇贫乏的理工科学渣。

    那是个比她还要小些的孩子,大概只有八九岁。

    然而那眼睛太沉静了,就算才刚刚目睹有人从树上凭空跃出,也没有丝毫动摇。仿佛早就料到了――或者觉着这还算不上令人惊恐的意外般。

    他们便这么对视了很久,他才问道,“你是谁?”

    “我是……”名字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云秀乍然回过神来,强行答道,“我是仙女姐姐。”

    “……可你是个小孩子。”

    “那是因为我还是个小仙女,我以后会慢慢长大的。”云秀就睁着眼睛说瞎话。

    那孩子沉默了片刻,信了。

    仰着头说话脖子怪酸的。他便问,“你要不要下来。”

    云秀:要啊!古人说得太对了,高处不胜寒呐!

    “你往旁边让一让。”她便答道。

    那孩子便往旁边让了一步,却仍是仰头,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他。

    云秀原本打算抱着裙子蜥蜴一样从树上爬下来的。但是对上他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她有义务维系他眼中的假象。

    她于是忍着冷风伸开双臂,如白鹤般优雅的自树桠上跃下,衣裙飞扬如流云羽翼一般。

    落地时略有些不稳,向前踏了一步,那孩子下意识抬手扶她。

    他的手托住了她的小臂,他手心温热,越衬得她肌肤冰冷。

    他便问,“你冷不冷?”

    云秀道,“冷死了。”

    他虽嘀咕着,“仙女也会冷吗?”却还是回身去石桌上拾了件披风给她。那披风下捂着手炉,热烘烘的,他道,“给你穿吧。”

    云秀有些犹豫。随便穿陌生人的衣服确实不太好,但她太冷了,那皮草的温暖甫一沾上皮肤,她就恨不得立刻长在那披风上。

    到底还是接过来裹了满身,垂眸笑道,“谢谢你。”

    披风上有一围皮毛领子,温暖柔软,她便合了领口捧住脸颊。快要冻掉了的耳朵总算暖过来,她满足的吸了口气。

    她嗅到领子上浅浅的乳香,心想不知这是什么毛皮,竟有这么好的气味。便抬眼去看他,正要问,那孩子已满脸通红,道,“……我穿过的。”

    云秀真没介意这个。但听他这么一说,忽的想到“乳臭未干”四个字,不觉便弯了眼睛笑起来。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道,“十四郎。”又鼓起勇气,用那双漆黑的大眼睛望着她,问道,“你呢?”

    云秀暗暗比了比他们的身高,发现自己果然比他高一个头顶,心下顿觉自满,道,“你就叫我小姐姐吧。”

    十四郎略有些失望,但并没有穷根究底,只转而问,“你饿不饿?”

    他先问冷不冷,再问饿不饿。显然觉得她是个落魄仙女,饥寒交迫,急需救助。

    但可恶的是云秀竟真迟疑了片刻――都怪那披风太轻暖了。

    她摇头,“不饿。”

    此刻云秀终于从初来乍到的迷糊中清醒过来,开始打量四周。

    高墙深院,寂静无人。但自高墙之上依稀可见远处灯火通明的复道楼台,想应是在富贵繁华之所。

    只是在此处看,便有些繁华遥望的意味了。

    ――不是蒲州祖宅,也不是长安柳府。不是她去过的任何一处庭院。

    她问道,“这是哪儿?”

    十四郎想了想,道,“大唐,长安。”

    ……果然很具体。

    云秀已有所预料。虽说转瞬就是几百里,看上去很是玄妙神奇,但和她的期望还是差太远了。

    ――不过又是一处烟火红尘,不过又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虽说风景好看,人也好看,但好看不能当仙缘用啊。否则她宅在空间里专心排毒养颜好了。

    当然,如果那扇门日后还可以穿到别的地方,就又另当别论了。

    但这就要回头去验证了。

    十四郎见她失望了,思索片刻,问道,“你想出去看灯吗?”

    云秀不解。

    十四郎便道,“长安的灯会很热闹的,有百戏杂耍、灯谜文会,听说还有歌姬在楼船里唱歌,胡姬在酒肆里跳胡旋舞。街边小贩还会卖面具、草编、糖花儿……你见过昆仑奴的面具吗?”他便假装自己脸上有昆仑奴的面具,抬手一比划,两根手指在鼻孔的方位大大的叉开,又捏成圈儿圈住眼睛,还伴随着讲解,“黑黑的,脸这么长,鼻子这么宽,眼睛这么大……”而后吝啬的掐出一小点儿指尖儿,道,“眼黑却这么小,绿豆似的。”

    云秀被他逗得忍俊不禁,道,“听着好丑啊。”

    十四郎笑道,“是有些骇人,你们天上应该没有这种东西吧?”

    云秀不服输,信口开河,“虽然没有面具,可是昆仑山上有守山的金刚奴,也是铜铃眼,大鼻孔,满脸的络腮胡。看到人闯山,便举起一双八棱金瓜锤,左手三万六千斤,右手也是三万六千斤,往地上一砸,轰隆轰隆轰隆――”

    十四郎被她满口滚石声吓住,微微眨了眨眼睛。

    云秀满足的收尾,手指做下雨状,“地动山摇,乱石如雨……”

    十四郎被她七万两千斤的气势镇住了,认输道,“……还是你们天上的比较厉害。”

    他垂了眸子。但这个朝代还没什么仙女思凡下嫁勤劳农夫、孝顺书生的故事流传,反而多的是士大夫访仙问道,世外高人驾鹤西去的传说。求仙的男人比思凡的女人多了去了,他想不出人间比天上更有吸引力的地方。

    便有些丧气。但仍是坚持不懈的劝诱道,“可是人间盛会也很有趣啊。”

    云秀有种赢了辩论却输了真心的愧疚感。

    长安的灯会她其实已看过很多年了,有一回还差点在灯会上走丢。何况他们个子太小了,灯会上人又太多。不让人抱着的话,打眼望去全是袍子筒和蹀躞带。可要让人抱着,云秀又不乐意――自己撒蹄子乱跑多自在啊。所以她一向是觉着没什么意思的。

    但她看着十四郎,能觉出他是真喜欢灯会。

    也能觉出他真的很希望自己能留下来多陪他一会儿。

    她毕竟还穿着人家的披风呢,心就比较软。便想,横竖夜还很呢,便再多陪他一会儿吧。

    但灯会还是不去了,毕竟她还在蒲州守孝,遇见熟人就不好了。

    她正想该跟十四郎聊些什么话题,便见十四郎手里还拿着一管竹箫。

    那竹管九节,温润如玉,饰以描金的鸟纹,看着便觉清隽典雅。

    可惜十四郎年少了些,这管箫比起他的身量,显得有些过长了。应当不是专门做来给他用的,八成和她的琴一样,都是长辈惠赐。

    她便问道,“你适才是在吹箫吗?”

    十四郎道,“是。”

    云秀便问,“为什么不和人一道去看灯,却一个人在这里吹箫啊?”

    十四郎顿了顿,垂眸道,“……阿爹的寿辰快到了。”

    云秀听明白了――八成是想吹给他阿爹听,一个人躲在这里偷偷练呢。

    她的心便软下来,道,“要不然你吹箫给我听吧。我耳朵刁得很,我若觉着好了,你阿爹定然也会喜欢。”

    十四郎微微有些犹豫,大概觉着人籁不如地籁,地籁不如天籁,“小姐姐”她肯定是惯听天籁仙乐的。他若吹得不好,就更让她觉着人间无趣了。

    但这少年并不是拖泥带水、自卑自哀的性子,很快便点了头,道,“好。”

    便自在梅树下寻了个远近适当的位子,将箫管纳在唇下。

    上元灯明之夜,短暂的繁华远逝的寂静后,那箫声便如泉流冰下般幽咽的、缓缓的流淌出来。

    他吹奏得并不是很流畅。

    比云秀刚开始学琴的时候还要稚拙些――当然,云秀天赋所在,她弹奏出的曲子无不流畅如山涧野泉,激石荡玉,肆意无忌。寻常的孩子都比她要稚拙得多。

    但很奇异的,云秀听了下去。

    很好听――她甚至这么觉得。

    就连那些因为技巧不足而导致的停顿,都仿佛胜过华美流畅的连缀。她能听懂伴随着曲音流淌出的,深埋在他内心的恳切和追怀。

    云秀裹着暖暖的披风,听着听着,不知为什么,眼泪便涌上来。

    这并不是很适合贺寿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