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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舅舅得了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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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陈建州就拎了几网兜水果补品上门来拜访,裴樱在猪栏前喂猪,陈建州期期艾艾地走到她身边:“裴……裴姑娘,听说你舅舅昨天晕倒了?”

    “嗯。”裴樱现在没心情应付陈建州。

    “是什么病?”

    “不知道。”

    “那怎么不去市医院里检查检查呢,年纪大了,拖不得。”

    “舅舅怕花钱,家里的钱他要留着给小浩交学费的。”

    “去检查一次花不了多少钱!”

    “那也没有钱!”

    “我有钱。”

    裴樱半天没吭声,陈建州这畏首畏尾的样子实在让人平添几分厌恶。

    陈老师豁出去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不是嫌弃我年纪太大?”

    裴樱克制着,未及回答,小浩跌跌撞撞跑来,神情惊惧:“姑姑,爷爷从楼上摔下来了,摔破头了,流了好多血啊。”

    裴樱急得把猪食盆一摔,忙进屋。

    张医师是从楼上摔下来的,后脑勺撞破硬物,伤口不断往外冒血。望着张医师那张青紫瘦削的脸,浑浊的双眼,裴樱眼泪差点掉出来。

    陈建州叫来三轮车把张医师送到镇卫生所,草草处理了伤口,又马不停蹄地赶着最后一辆班车去了市里。照了片,没伤着骨头,裴樱才略略放下心来。天色太晚,市里离水头镇七八十公里,全是山路,晚上班车早停了,租个车回来得好几百,在市里找个旅馆住一晚也得好几百,裴樱舍不得,最后还是按照陈建州的建议住到他大姨家去了。

    陈老师的阿姨姓邹,也是水头镇出来的,因为早年从商,经营有方,现在已经举家搬迁到市里。邹阿姨早久闻裴樱大名,对舅甥俩自然十分热情,第二天亲自开车送他们去市医院给张医师做检查。

    裴樱在医院泡了一天,下午五点多才收集完所有的单据,托邹阿姨找了个老专家诊断。老专家翻完了所有单据,把裴樱叫到里间说:“老人家得的是肾衰竭,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尿毒症。”

    说着又给裴樱讲解化验单上那些化学符号是什么意思,有哪些数据超标了:“你舅舅这个病,比较严重。你看这个,这个是肌酐,当这个数据大于442就已经是尿毒症早期了,大于707属于尿毒症晚期,现在老人家的达到903,已经比较严重了,如果不换肾的话,需要做透析。这是个花钱的病,要是能住院的话,最好住院。我先给你们开一个月的透析,每周三次,先做几次透析看看效果再说。要是你们不住院的话,回去一定要注意不能让病人劳累。”

    专家再三跟裴樱解释完尿毒症做透析的必要性后让裴樱拿着单据去交费,裴樱在交费台问了问,光医生开的一个月透析费用就将近六千块,她身上的钱早已经花光了,张医师做化验的钱还有一半是陈建州垫付的。但是若不做透析,舅舅属于尿毒症晚期,医生说要是不做透析,那就只能看个人身体状况了。这意思明白不过,如果不做透析,大概只能等死了。

    裴樱身上钱不够,暂时打算先回上牛村,赶不上回水头镇的班车,邹阿姨又把他们三个送回水头镇,一行人心事重重,都没什么心思说话。陈建州和邹阿姨一路送他们到上牛村,水都没喝一口就走了,等他们走了裴樱才记起还欠着陈建州的钱。她拿着钱追出去,那车早已经没影了,幸好邻村有人骑摩托去镇上办事,捎了她一程。

    镇上不大,陈建州家在镇上那栋大房子十分显眼,裴樱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陈家。

    水头镇上临街的房子一楼都建成了门面,人住在楼上,上楼下楼都从后院过。裴樱还没走近陈家后院,在弄子里就听见有人在吵架。

    一个尖利激动的中年女声:“陈建州,你以前挑三拣四,我都不说你。但是,你要是再跟上牛村那个姓裴的来往,我就饶不了你。你大姨都跟我说了,那个张医师得的是尿毒症,每个月都要做透析,透析费都要好几千。要是不做透析就要换肾,一个肾没有几十万换得下来吗?再说就是换了肾,每个月也还得花几千块保命,你大姨说这种富贵病就算是摊在她身上都未必扛得起,那就是个无底洞,钱扔进去连个水花都打不起。”

    “他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儿子在外面打牌赌博鬼混,他老子得了这烧钱的病他能拿得出钱就出鬼了。你要是娶了这个姓裴的,将来这一老一少还不得着落到你的身上,你要是不给她舅舅看病,不给那小的上学,她能饶得了你?你别看她闷声不响好欺负,人不可貌相,你也不打听打听她怎么坐了十年牢,那能是个善茬吗?我告诉你,你大姨已经在龙潭山给你物色了一个女孩子,在镇上药店上班,清清白白的姑娘,你明儿就给我去见见。这个姓裴的任凭她是个天仙,你也不能要。你听见了没有?”

    院子里沉默了一阵。

    那女人又尖声道:“我说话你听见没有,明天就给我去见见那女孩子。姓裴的要是来找你,我帮你挡着。”

    陈建州还是没声音。

    “我跟你说话,你到底听见没有?”

    “听见了。”

    “那你明天去不去?”

    “去就去吧,哎呀!”陈建州极不情愿。

    院外的裴樱已经气得嘴唇发抖,脸上火辣辣的,就像是当众被人甩了个耳光。她很冲进去将那几百块钱摔他们脸上,但是她毕竟压抑久了,轻易不容易失控,终究攥着钱,默默地离开了。

    走在路上,她慢慢想明白了。陈建州的母亲说得对,舅舅的病每个月透析要好几千,吃的营养品又要花不少钱。医生说如果不透析,身体里的毒素很快会沉积在各个器官,引起各种并发症,尿毒症后期有一大部分人是死于并发症。舅舅必须做透析,她必须要尽快弄到钱,可是她上哪儿去弄这么大一笔钱呢?

    天黑透了,月亮高高地挂在中天,然而今天的月亮有些发青,周围的云彩被晕染得青黑,青黑得有些诡异。她在荒凉的马路上一个人慢慢走着,只觉得力气全失,有些虚脱。

    从镇上到上牛村这条路她经常走,可现在走在这条没有路灯的马路上,四周安静得连虫鸣都听不见,没有行人作伴,她越走越冷,仿佛这条黑路仿佛怎么都走不到尽头。无人作伴,没有路灯,路途漫长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可是现在,想着舅舅的病,想着小浩这么小,想着被陈建州母亲那样侮辱,她突然软弱起来,恨不得一屁股坐在路边再也不要起来,再也不要面对这些事这些人。

    她多么想找个人,找个怀抱大哭一场,然而她这一辈子自从父母死后便再没有人抱过她,再没有人保护过她,她一直撑过来了,此刻她终于有些累了,累到走不动了。

    裴樱自出狱在张医师家,忙前忙后辛苦了两个多月,今日又在医院里跑了一天,晚饭都没吃上,身子亏欠,低血糖一发作,头晕目线浑身冷汗不停,她靠坐在桥栏边。不一会儿天空突然下起暴雨来,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生疼,裴樱很快就被浇透了,可她没有站起来的力气,靠着靠着就想这么永远靠下去。

    乡下人晚上怕费电向来歇得早,暴雨夜更不会有人出门。随着身体温度的流逝,裴樱知道自己若是不挣扎着走回家恐怕十分凶险,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了。心里渐渐有些委屈,终于明白舅舅说让她嫁人找依靠的道理,如果嫁了人,至少会有人惦记着她,也许看她这么晚不回家会担心,会出来寻找,她可以扑在他怀里大哭一场。可是现在她既希望小浩和舅舅会出来寻她,又希望他们不要来,这么大的雨,舅舅身体不好,小浩那么小……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昏昏沉沉的时候好像记得有人把她抱了起来,她渐渐觉得不那么冷。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又变成了少年时期的模样,她和怀恩站在两座极高的冰山上,冰山被雪水冲垮,渐渐分离,他们彼此遥望却越隔越远。她很着急,企图寻找出路,却听见对面怀恩温柔的声音传来:“阿樱,你要学会忍耐,我们都是置身不可行差步错的山脊,一不小心摔下去就会沉没海底,你要学会忍耐。”

    可是随着冰山漂移,顾怀恩的面容渐渐模糊,她一着急,就滑下了冰山,落入不见天日的冰海深处,又冷又黑,无人搭救。

    她在海底绝望挣扎:“怀恩!救我!”

    裴樱自噩梦中惊醒,一额头涔涔的汗珠。自己躺着的屋内摆着三张床,都躺着像裴樱一样挂水的病患,门口还有几条长凳,都坐满了人,白灰墙,水泥地,老式书桌,她认出来这是水头镇镇卫生所。

    苏正则那双熟悉的眼睛紧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