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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竞折腰(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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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战结束, 羌人的一部在深夜里逃的无影无踪, 阿梅噶和老羌王不知去向。剩下来的, 躺了一地哀吟不断的伤兵,几个为首的羌人, 过来请桓行简为他们做主, 重新整掇残部。

    自然, 夜奔的那些什么时候杀回来也不好说, 桓行简几句话将这些人暂且安抚了。

    仇恨的种子既已埋下,势必要用鲜血来偿还,只是,到此刻还有些羌兵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傻在那里, 等待被首领安排。

    “回寝帐等我, ”桓行简转过身轻轻推开嘉柔, 在她肩头安抚地揉娑了两下,“听话。”

    嘉柔的心跳得很快,她迅速瞥了眼不远处陈泰和姨丈的身影, 还有, 有人开始往外抬尸首。

    看衣裳,全是羌兵。

    她似乎明白过来什么,颤了下:“阿梅嘎死了吗?”

    “没有, 她跟她父亲带着一部人族人逃了。”桓行简弯唇一笑,“回去吧,外头味儿重。”

    嘉柔温顺地点点头, 桓行简目送她走远,一回头,招来了陈泰。

    “如果白虎和阿梅嘎没死,他们会回来的,这些事,就交给羌人自己去处置吧。”他沉吟片刻,“经此一役羌人之势弱矣,弱则乱,乱则分,白虎父女应当是往阴山方向回奔了,那里还有他们的族人,让并州刺史多留意他们动向,有任何异常,要立刻上报给你。”

    军帐里狼藉的杯盏被收拾了,唯独地上,血迹未干也分不清是谁的。胡车儿的尸首像瘫死肉那般在地上动也不动,桓行简漠然瞥了眼,命人交给了他的手下。

    羌人要把胡车儿带回草原下葬,桓行简答应了,他对异族这些乱七八糟的礼节丝毫没有兴趣。直到羌兵要连夜撤回时,人人哀啸,彼此呼应,像连绵不觉的浪潮,蔚为壮观。

    他们的眼睛里有悲伤,却不见气馁,粗通汉话的几个汉子过来跟桓行简拜别,就此率着族人融进了无尽的夜色。

    “这些人,恐怕都是天生反骨。”桓行简忽对陈泰说道,“我记得,太傅活着的时候跟你的父亲曾说过异族人之事,父辈们都以为胡人最终不过能成名臣,譬如前朝匈奴人金日磾,他就是凉州人士,后来做了太子刘弗陵的老师,这是异族人爬到的巅峰了,玄伯,你怎么看呢?”

    陈泰向来谨慎,他只是皱眉:“自汉以降,异族内迁愈演愈烈,同汉人杂居,风俗不同,龃龉常有。依我看,不可掉以轻心,当刚柔并用,这些人反复无常,一味怀柔不可,一味打压也不可。”

    他心里,其实还藏着别的话,中原当早一统河山。可这样的功业,到底由何人来建?对于陈泰来说,是个不愿意深思的问题,他是魏臣,忠主事国,唯有尽心尽力而已。

    “事在人为。”桓行简拍拍他肩头,笑了笑,陈泰忽从他那抹笑意里看到了当年桓家郎君的风雅神采,一阵血涌,竟脱口而出道,“子元雄才大略,自是伊尹周公那样的人物,只要大魏君臣同心,边关的骚乱,也不过就是癣疥之疾!”

    因为激动,声音微微有些异样,便是少年时他也是很少流露过分情绪的人。桓行简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忽而一笑,没说什么,只是略微点了点头。

    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话太多了,加上桓行简反应冷淡,陈泰有些尴尬,衣袖一抬,施礼先下去了。

    陈泰的身影从帐子里出来后,桓行懋才进来,一见兄长,犹如见太傅般态度庄重,不敢造次,上前先喊了声:“大将军。”

    “坐吧。”桓行简完全无视帐子里未散的血腥气,习以为常,当下有空闲,给桓行懋舀了碗酒,子上善饮,酒量很大,轻易不会醉倒。

    他一口气干掉半碗,袖子朝嘴上一擦,也不拘礼节了,许是这段时日在山上被困得狼狈又远离繁华的京都洛阳,桓行懋糙了不少。

    “属下本该谨遵大将军之命,率军还京,但有些事觉得还是当面跟大将军说一说更好。”

    桓行简微笑问:“什么事?”

    临到该出口了,桓行懋反而有些犹豫:“其实是玄伯,我跟玄伯交谈,总觉得彼此跟以往都不同了,他这个人,我仔细想清楚了,不会反对大将军,可也不会支持大将军。西北军事,他自然不会怠慢,可洛阳的事恐怕不是大将军能托付的人。”

    似是早有所料,桓行简一脸的平静,手指轻叩在膝头,思忖着道:“我知道,玄伯这个人在人情上不善杀伐决断,他么,总想两全,这世道哪有那么多两全的事?”他捏了捏眉心,舒缓着发酸的眼眶,“我心里有数,眼下,郭淮病重,张既的能力还不足以威慑雍凉,就先让玄伯还留在西北,他也不见得乐意回洛阳这个是非之地。什么时候调他回去,再看局势吧。”

    没有外人,兄弟两人自然可以推心置腹,桓行懋眨巴眨巴眼,提起合肥大捷:“属下听说,诸葛恪死了,大将军这次回朝打算怎么封赏毌纯?”

    坐镇东线的封疆大吏,此役□□勋显著,捷报早传,可桓行简没还朝,封赏的事便迟迟不能一锤定音,洛阳的天子,有心无力,只能耐心等大将军回来。

    桓行简呵笑了声,不答反问:“你觉得,我该怎么赏毌纯?”

    已经是封疆大吏了,再赏,那只能是授开府治事之权了,桓行懋把心中所想一说,两只眼,追随着坐上的兄长。

    他食指微微一摇,深深看向桓行懋:“淮南重地,兵强马壮,仓廪充实,我要是再给他开府治事征辟人才的权力,合适吗?你记住了,朝廷和地方,只能是强干弱枝,四征四方将军们已经足够持重,这也是我不得不考虑的地方。只是,现下海内未平,不得不依仗外藩,但我也绝不会给任何人机会。”

    和自己所猜相差无几,桓行懋了然,兄弟两人秉烛深谈良久,不觉间,夜都深了。

    再出来时,四下里早恢复寻常,露水下来,桓行简眉眼被打得湿润,越发衬的五官醒目。回到寝帐时,发现嘉柔困得直打瞌睡,却强撑不倒,他笑着上前,把人一抱,送到床上去:

    “既然困了,怎么不先睡?”

    她迷瞪着眼,烛光里,桓行简那张脸越发柔和可亲,嘉柔费力扯出个笑:“我等你呀。”

    话说完,许是等到了他的缘故,眼皮彻底睁不开了,嘉柔头一偏,很快,匀净的呼吸声响起。

    翌日,桓行简只点了三五百骑,带上嘉柔,同张既一部人马一道往凉州治所来。

    这一路,因战事既了通身轻松,行程不急。沿路风景几经变易,到了凉州地界,虽是初秋可秋味儿似乎已经非常明显了。

    风干燥地吹,天空蓝得澄澈,鹞子像断了线的纸鸢在头顶上盘旋不断,长草开始泛黄,风一过,连绵出汹涌起伏的线条来,倏忽之间,能看到牛羊的身影藏在其中。

    落日如血,像是倒头就能栽入群山的怀中之中,然而,在天边烧出了个五彩斑斓,整个大地浓墨重彩,连人面儿上,也红彤彤的一片。

    嘉柔欢喜地看泼了彩墨的暮霭,指东指西,活像只俏皮的小雀儿,叽叽喳喳个不停。

    这么不急不躁的,整整七日,才到凉州治所。

    街市热闹如常,随处可见穿梭往来的胡商胡姬,尤其胡姬,一个个雪肤碧眼的,热情又精明。大街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波斯国的地毯玻璃、大秦国的明珠大贝、还有数不尽的虎皮褥子白狐裘衣……一条长街上,胡语夹杂着汉话,叫嚷声不断。

    另有人牙贩子在吆喝着过往的行人,展示着他们新弄来的奴隶,身强体壮,面色黝黑,跟骡马牛羊等牲畜聚集在一起。很快,就有凉州本地豪族家的苍头们,兴趣十足地围了上去。

    这是凉州大地,十分繁荣,可和京都洛阳的清贵奢靡又完全是两个世界了。

    上回来,匆匆而去,很是遗憾。桓行简只留了石苞,其余人等都先让张既带回刺史府了,下了马,同嘉柔先在这闹市上溜达开来。

    嘉柔俨然主人心态,牵着他衣袖,一会将他往这个摊铺上扯,一会又跑到那个摊铺上,一张脸上,尽是明媚笑容。

    有卖糖蟹的,嘉柔嘴馋,笑嘻嘻摸向桓行简腰间,他笑:“大街上你想干什么?”

    “郎君带钱了吗?”她继续找,桓行简无奈,他身上确实没带铜钱,嘉柔红唇一嘟,“郎君的俸禄都不能给我买口吃的了吗?”

    说着,神神秘秘地踮起脚,告诉他,“这个糖蟹美味得很,买回去,再蘸上芍药做的花酱,甜而不齁,绝了!我保证你吃了就会念念不忘!”

    “芍药做的花酱?”桓行简微倾着身子认真听她说话,莞尔不已,嘉柔颇有些小得意,“是呀,我以前在凉州对着枚乘的《七发》做出了好多好东西呢!”

    想起她初到洛阳捣鼓松烟墨的场景,桓行简笑意更浓,随手解了腰间玉佩,塞给她:“走,我们去换吃的。”

    嘉柔顿时乐了,市集的东南角,卧着几头安静的骆驼,她用胳膊肘捣了捣桓行简示意他看:“你吃过驼峰吗?”小孩子卖弄一般。

    桓行简一张脸上,始终温文含笑,眉头微挑:“看来你吃过。”说着,不忘揶揄她,“我当你有多喜欢骆驼,原来,还是要吃它啊?”

    嘉柔脸一红,随即不服气辨道:“小鸡小羊也都可怜可爱,天生万物,有些就是供人取用的,这是天道,天道不可违,大将军没吃过驼峰,在洛阳城里鱼脍吃的少吗?行军打仗时,猩唇吃的少吗?”

    连珠炮似的,桓行简只能甘拜下风,笑道:“天干物燥的,你话这么多,嗓子不痛吗?”

    “不痛,我这会儿还有力气唱歌呢!”嘉柔人回凉州,一草一木,一房一瓦,看着都是如此亲切,她高兴坏了。

    两人买了糖蟹,嘉柔又被街上斫鱼的汉子吸引,她认出这人,欣喜不已:“这个人是城里最会做鱼脍的,大将军你快看,看看他比洛阳的如何?”

    循声望去,旁边,早挤满了人,嘉柔眼疾手快牵着桓行简绕到这人后侧方的台子上,两人在木柱边看人斫鱼。

    只见他将鱼一架,雪白的瓷盘就摆在前头不远的案头上,斫刀拿起,忽闷喝一声,瞬间,眼前雪龙乱舞,鱼片如雪花般飞向了瓷盘中,薄如纱,轻似尘,转眼间鱼只剩骨,盘子上则匀称地铺陈了一圈的鱼脍。

    顿时,人群里爆出阵阵喝彩,嘉柔也看得激赏不已,拍手叫好。桓行简从未见她眉飞色舞至此,他有些出神,四下看看,也许,这一方天地才更适合眼前的姑娘。

    两人视线碰上了,嘉柔甜甜一笑:“是不是技艺高超?”

    桓行简颔首:“不错,等哪日,吃上建业的鲈鱼,再配益州的生姜,人生无恨矣。”

    嘉柔眼波流转,手指摸上他的箭袖,眸子明亮:“不,大将军这话意不在鱼,也不在姜。”

    “哦?”桓行简玩味地看向她,“柔儿说说,我不在鱼不在姜,那在什么?”

    “在吴,在蜀,”嘉柔笃定地答道,“这是大将军的志向。”

    四目相对,其间默契自在不言中,熙攘人群嘈杂,唯独她的脸清晰如许,言似金石,桓行简笑而不语把她手一握,只是轻轻捻了捻那温热的掌心。

    两人在市集上逗留许久,到了用饭的时辰,嘉柔建议回去,桓行简却又吩咐石苞再去购置些物品,他两手空空的,总不好见刺史夫妇。

    上一次,深感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又和嘉柔匆匆别过,张夫人深感遗憾。这次,张既的书函快马加鞭先行送到,张夫人忙不迭让人打扫庭院、布置厢房,好不忙碌。等张既一到,夫妻两人又亲自巡查了一番,抛开嘉柔不说,务必得让大将军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早早的,夫妻俩在府门口翘首等候,张望不已,等熟悉的那辆马车悠悠地行驶过来,夫妻俩忙上前迎客。

    石苞赶车,利索一扯缰绳,马车稳稳地停住了。

    很快,车上先下来桓行简,张夫人紧跟着就看到大将军把嘉柔从车上抱了下来,她那脸上,笑靥如花。虽看不见桓行简神情,可嘉柔脸上的光彩张夫人是瞧的一清二楚的,竟欣慰到鼻间酸楚,险些掉下眼泪。

    这边,夫妻俩主动先迎上去,桓行简微笑道:“不必多礼。”

    嘉柔这才撒娇喊了声“姨母”,跑到她身边,立刻环住那久违的温暖腰身,在她怀里蹭了蹭。张夫人笑着推了推她,柔声道:“柔儿,大将军要笑话你了!”

    她眸光一睐,看桓行简果真噙笑看着自己,一边还在跟姨丈说话,嘉柔忽朝姨母的耳畔那悄悄道:“大将军还买了礼物,是给姨丈姨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