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正始十一年 > 42、高平陵(9)

42、高平陵(9)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太尉蒋济告病不出, 他真的病得快要死了。窗前听雨, 竹摇清影, 暮色自北邙山慢慢起来,桓睦亲自来探望他。

    家奴把桓睦引进来, 蒋济人在榻上, 形容枯槁, 老病之态弥深。他都没听见脚步声, 一声“子通”,蒋济终于撩开沉重的眼皮,他脑子昏沉,但看到是桓睦时陡然清明几分, 苦笑道:

    “太傅还能有用到某的地方?”

    桓睦叹息, 拍了拍他的手:“你我共事几十载, 也算知交, 何必说这样的话伤人?”

    蒋济挣扎坐起,浑浊的眼,忽乍泄精光来:“不, 你我如何算知交?若真是知交, 我又怎会辜负……我只怕到黄泉也无脸见先帝和大司马。”

    饶是半死的人,依旧较真,蒋济一见了他心里那口气堵得不上不下, 屋里掌了灯,桓睦就坐在一团昏黄光影里,他眼花了, 看不清太傅的神情。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子通,人活一世,要跟着势走,顺着势走,放在十年前,我也不曾料到今日是这样处境。高处不胜寒,我如今才知道,这个高,说的是什么。”桓睦低沉的声音在雨声里,竟有一丝暖意,日照苍林。

    蒋济心中顿生感慨,却不愿再话当年,白云苍狗,人世变迁,话当年除却增添年岁怅惘于今时今日并无益处。

    “太傅觉得高处不胜寒,那就走下来。”蒋济觉得浑身骨头都疼,靠枕很硬,是他老了再柔软的东西也觉得冷硬。

    桓睦一笑而已:“骑虎难下,”他几个字便调了话头,偏要忆当年,“你算算,除却你我,放眼四方昔年同朝为臣共图大业者,还有几人呢?不知不觉,大家都老了。”

    说着,像是灵光一现,“哦,我险些忘记了,”说着朗朗大笑,“子通,替我大魏镇守淮扬的王彦云,比我还要大上七岁呐!”他把手指头一比,蒋济本精神萎靡下来,听到故人名讳,情不自禁也是会心一笑,“不错,王司空比太傅还要年长七岁。”

    “我听闻,他有几个好儿子,这才叫人羡慕啊!”

    “王司空文武俱赡,当今无双,后辈亦不俗,我记得,他有个儿子不光武功了得,书法亦佳,当地读书人奉其作字帖。”蒋济话匣子打开,桓睦静静听着,末了,亲自接过婢子呈上的汤药,要侍奉他用,蒋济推辞,“不敢劳驾太傅。”

    “罢了,你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能见几次,子通真的要这么怪我吗?”桓睦问他。

    药碗一停,蒋济深深看向他的眼,满是无奈,不再说话,只是真的就着他的手把药吃了。忽的一顿,十分后悔自己方才言征东将军王凌父子事,一时间,又焦虑起来。

    “浊水清尘,各有路数,太傅,你为大魏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我记得,朱季重曾说你忠智至公,社稷之臣也。我以为,我们这些亲眼见过汉末生灵涂炭天下大乱的人,有幸一逞抱负,为明主所识,到如今,更应当似青松老而弥坚,不坠志向,才算完满啊!”蒋济的话点到为止,语重心长,刚说完,便吭哧咳了起来。

    桓睦帮他掖了掖薄衾,点头应道:“我明白太尉的意思,说到朱季重,你怕是有件事不知,我替子元,说了他家女郎,等太尉好了记得过来吃喜酒。”

    蒋济一愣,错愕间不及细想又是一番翻江倒海的呕吐,桓睦命人好生看照,在他耳畔说道:“子通,告辞了,等你好些一定记得来吃子元的喜酒。”

    桓睦慢慢走了出来,身后,徒留蒋济在残年里挣扎着最后一缕复杂的目光投在他背影之上。

    三五日后,太尉蒋济死在家人环绕之间。桓睦亲自主持廷议,商拟谥号。朝廷空出太尉一职,三公的荣誉,桓睦转头便上书皇帝,请求加封征东将军王凌由司空升太尉,假节

    “王凌专淮南之重,不得不防。”这是下朝后桓睦同桓行简说的第一句话,“先暂时安抚其心,你怎么看?”

    桓行简把昨日府署里接到的一封书函取出,递给父亲,“青徐都督胡质病重,他的属官给太傅来信,说听闻京中有治疟疾良药,正向太傅打听。”

    “命数在天,”桓睦索性连信也不看了,沉吟想了想,“辽东一役,胡遵将军智勇可当,你觉得呢?”

    “我正是此意,若胡遵能接手青徐,可对王凌呈包围之势,”桓行简举了烛台,走了几步,手指向墙上舆图,缓缓移动,“只青徐一地,远远不够,太傅请看,许昌北限黄河,西控虎牢,南通蔡、邓,这才是包围淮扬的重中之重。太傅又命人在此屯田已久,土田肥沃,地利十足,是真正的形胜之区。”

    知子莫若父,桓睦甚是欣慰,笑着问他:“你看谁来镇守许昌的好?”

    “子上。”桓行简扬眉,从蜿蜒的山河上移开目光,“除却太傅骨肉至亲,无人可替。”

    “好,好,”桓睦握拳抵唇咳了两声,“我有儿如此,不怕与王彦云一较高下,他已近八十高龄,倘若也有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雄心,我自在洛阳恭候他的大驾。”

    父子在书房议事良久,外面家奴通传:“太傅,门口有人递了帖子。”帖子上,字迹勾画得老长,率性恣肆,却又不乏秀气,再看落款,桓睦不由得一笑:“朱季重的女儿,果真得他真传。”

    洛阳城里,最难嫁的朱氏女,无人不知。桓行简一如平常,不见波澜的:“请太傅安置,我去见她。”

    走到游廊,见有人提着一盏灯火逶迤而来,近了看,正是嘉柔,桓行简一看方向,笑吟吟挡住她去路:“你去见我母亲了?”

    天大的谎他都撒了,张氏喊来嘉柔,不过说几句客气关心的话,不算热情,不算冷淡,弄得嘉柔坐卧不安只能耐心聆听。好不易出来,却听婢子议桓行简新定朱家女郎的诸事,她一时恍惚,只想到夏侯妙。

    “怎么不回答我的话?”桓行简把她下巴一抬,看到的,是张冷淡小脸,“怎么了?”

    “不怎么,生在此间,既为人子想必卫将军也有卫将军的难处,或许,卫将军心中大喜也未可知。”嘉柔半讥半悲地说道,她心中窒闷,脑子里不禁又想到夏侯至,他自归来,据闻谢绝宾客,连昔日好友侍中许允等人也不再多见,整个府邸,凄凉又清净得很。

    话里有刺,桓行简听出来了,脸色微沉:“我大喜什么了?”

    嘉柔冲他微微行了一礼:“恭喜,卫将军又要娶妻了。”她说完,眼眶子发酸,想此刻北邙山上的坟草青青,正被夜风吹拂。眼前的人,根本就不会再记起北邙,而自己,对他来说,更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

    忽的明白这点,嘉柔那张脸,半点血色也没了,她一直懵懂得很,此刻急促道:“我不要你桓家的籍,不要名分,我也不稀罕,在我眼里比不上凉州的一匹骆驼,也比不上城头放飞的一个纸鸢……”

    那一把嗓音虽软却冲,桓行简直接打断了她:“话真多,我晚些时候去找你。”说着丢个眼神给旁边的宝婴,自己抬脚走了。

    听事里,坐着个朱兰奴,桓行简进来时她丝毫不避讳地把目光一投,看清楚了他的相貌。这双眼,真是动人,朱兰奴从没想到男人也能长两只这么好看的眼,盛满了寒冬月色,清透逼人。

    若能嫁他,似乎也不错,朱兰奴把素日的泼辣劲儿一收,站起身见礼:“听闻太傅近日抱恙,家母特让我来探望。”说着目光一动,“薄礼聊表心意。”

    她一个姑娘家,大晚上跑到这里来,简直惊世骇俗。桓行简稍稍打量她两眼,毫无兴趣,暗道她怎么生得像个男人,面上涵养却好:

    “多谢夫人惦记,请。”

    这一幕甚是诡异,桓行简跟她没什么好谈的,让人奉茶,朱兰奴一点都不见外,对茶品头论足两句,慢悠悠撇起了茶沫子:

    “我来,郎君心里定是诧异极了。其实不必,只要郎君设身处地想想我的处境即可。我生身父母皆不在,有个哥哥,也是庶母所出并不把我的事认真挂心上,所以,终身大事,我得自己跑跑弄清楚了。哪怕不合礼仪,让人笑话,我也无所谓了。”

    桓行简“哦”一声,也端了茶,噙着笑微微颔首:“好胆略,佩服。”

    朱兰奴不是忸怩的人,可此刻,被对方这么气定神闲地打量着,像是品鉴什么,也略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知道,家父生前与太傅来往颇多,私交甚笃,”她在那文绉起来像模像样,“可家父去后,我家中败落,实在匹配不上郎君身世,我也自知无倾城容貌,不知哪一点,竟能让太傅和郎君选中我作桓家妇呢?”

    这么直来直往,倒出桓行简的意料了,他一笑:“当初,太傅与令尊同为文皇帝倚重,相识多载,情分自然不同。我与夏侯氏结亲时,你尚小,否则,那时太傅或许会向你的父亲求你也未可知。”

    这种话,骗鬼呢,朱兰奴心里想到你虽长得这般英俊我也不能轻易信了你,谁不知你爹当初还许诺不杀刘融呢?谁又知道夏侯妙怎么死的?

    面上装出丝娇羞,朱兰奴声音也跟着一软:“原是这样,郎君,莫要怪我害怕,我毕竟年纪小日后还要靠郎君多教导。”说着一脸的恍然大悟,“多亏我今日来,否则,要是信了街头巷陌那些风言风语,可就糟了。”

    她等着他问什么,桓行简了然于心,依旧带笑:“不错,人言可畏,不过流言终究是流言,你这么聪明,定能分辨出真假。”

    那颗渴望的心一下失望透顶,他竟没问,朱兰奴不好再呆下去,又不甘心,强作无意地说道:“郎君就不想知道那些风言风语说的是什么吗?”

    “不想,我跟女郎一样,是个无所谓的人。”他一副不感兴趣,又十分洒然的模样,朱兰奴一窒,半信半疑地把茶瓯一放,起身道:

    “既然郎君为我答疑解惑,今日不虚此行,多有打扰了。”

    桓行简命石苞送她回府,被婉拒,她带了下人来。

    刚出门,人一走,他脸上顿时冷了下来,娶她,不过权宜。今日一见,这权宜看来也令人倒足胃口。

    门是敞着的,两人对话,桓行简没避廊下候着的石苞。此刻,石苞看他那副脸色,不敢多问,正迟疑着等听吩咐,宝婴急急忙忙朝这跑过来,大喘气地说:

    “郎君,姜姑娘从阶上摔了下来,脑袋磕了个血窟窿!”

    “怎么回事?”桓行简眉头蹙起,疾步朝嘉柔的寝居走去。

    宝婴恰巧看见,不敢相瞒,小跑跟上桓行简:“奴不知姜姑娘想什么,她一闭眼,踩空就滚下来了,不巧磕到阶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