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夜舒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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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青龙】
“时光，永远都只是一种很寂寞，如烟的东西。”
“因为谁都看不见她的离去，却是谁都在怀念她的离去。”
“而时光，却也是一种永恒不绝的东西，无论去往何方，你都无法挣脱她的束缚和诱惑。”
“我也一样，即使走过了千山万水，也永远都无法追回你飞翔的翅膀，更无法重新感受你那殷实而温和的肩膀，你一直都在。”
“可是，你是在苍穹乱舞，我却在这人间流浪。”
“你是那飞旋云空永不凋零的繁花，而我，却只是这世上永远瞻仰你而也永远孤寂悲哀的身影。”
“自从第一次见到翩廻之后——当然，那时候，我们还并不曾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尽管如此，巽风的心中已然漾起了涟漪，久久都难以平静。尽管他从不曾将那段心事诉说，可我知道，他的心思，早已深深地落在了那个女人的身上，不再独属于他自己。”
“巽风，他似乎永远都在寻找宝物，可偶尔停下来的时候，他还是会一个人静静凝神专注地遥看向西边那遥不可及的雪域山崖，尽管他再也没有朝着那个方向迈出一步。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为什么，为什么这许多年，在他的心中永远都没有其它的东西能够落入其心谷，叫他所牢牢地记住。可是如今，为何偏偏却会容纳下一个她的存在？她是谁，究竟是哪里值得你如此迷恋呢，巽风……”
“我是夜舒，一个用了一辈子来记忆这些故事的夜舒。每日每夜，只要我清醒的时候，我都会执起笔，将我记忆中那些美丽如花一般很容易凋谢亦或被人所遗忘的东西赶紧写下来，记述在我的《随风笔迹》之中。”
“我不是为了要将这些故事传承，只是为了他，为了证明我曾在他身边待过，乐过，喜过，亦悲过……”
——以上，出自《随风笔迹》扉页寄语。
这是一张虚幻的梦境，沉醉在青龙的心海之上。
而在梦境之外，那成长之后的青龙巽风如今只无声地看着这梦境中人痴迷的神态，看着这幻境之中默然无声只笔迹踉跄地在那卷羊皮纸上抒写故事的老迈夜舒——她的模样，早已不再先前那场幻境中红袄少女的模样了。
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披在她的肩上，满脸的褶皱已经将那往昔的少女模样和此刻的她彻底地作别。她只苦苦地思虑着，拿着一杆石墨般的笔，在那卷羊皮纸上慢慢抒写，缓缓道来那如歌如唱如诗如乐一般美好而清澄的年少记忆。
而立于这幻境之中夜舒身旁却不可能为之所察觉的青龙也只默然地感受着，看着这幻境之中慢慢回忆往昔缓缓抒写故事的老妪夜舒。
——落笔虽不生花，却也总是她，及他这一生里最珍贵的记忆和过去，是他们曾经所共同相处的往事。随风一般，寂寞地飘零在她和他的往日时光中，永不能再重现了。
而在那故事中尽情摇曳身姿绽放光华的主角，便是她夜舒，当然，也自有他，巽风。
……
大地的东方，有一座山脉，她的名字，叫做蒙面之山城，简称之为蒙山。
这是一座谜一样的山脉。
当然，这座山里，也有着我们所无法触及的地方和美景，人文和生灵。
曾经有人告诉我们，在这座山里，住着一对神仙夫妇。不过，巽风一直对此持有怀疑态度。他常说，所谓神仙，无非也只是些比普通人更擅长利用这天地之间万物灵气的人而已。他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一种看起来轻蔑然而却也愤然的眼神，叫我看不明白。不过，我倒也从不曾问过他确实的原因。
有的时候，我也很想往那山里去瞧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巽风却总不让我去。他说，那里不是他可以庇佑我的地方。每当他这样说起的时候，我都觉得，他是个活了很久很久已经不再是人的怪物。
但，每一次，我都很快便会否定自己的想法：他，怎么可能会不是人呢？也许，只是因为他和我一样，都是天赋异禀的能人，所以才会知道些许旁的凡人所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也才会有那种清高绝世的态度吧。
我就这样一直猜想着，猜想着，却从不曾有过要询问清楚的举动。而巽风，他也一直就这样安稳地生活在我所能触及的视界里，陪我这个在十三岁时初见他的少女，一起浪迹天涯轻歌曼舞，却从不会厌倦、离弃我。
但是，许是命中注定。这样的好日子，很快，很快便走到了尽头。而时光也只默默地流逝着，转眼便到了我们相遇相识的第四年的尾声，也是我们认识以来的第五个冬旅祭日【注一】，那便是我们即将分开的最后时节了。
而为这所有的记忆划上句点的事件，却源自于那个人，那句话。而曾经所有美好的一切，都自她开始让我无力挣扎且永远地失去了巽风……
大地的东北角，是我们所依托的村寨，也是在蒙山的北面。而中间，则隔着一片偌大的邸歇森林，很难让人走到尽头的森林。
而这一天，便是距离冬旅祭日还有一个月的日子。很奇怪，这一年的冬雪下得有些过分了。纷纷扬扬地，似从那西边的雪域里直纷飞到我们这里的村寨之中，染白了整个世界，毫不留情。
“哈——”趁着雪还在纷飞的时日里，巽风只将他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十天都不曾出门来了。而我，也只无聊地躺在一道透明水晶岩床上，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干嘛这样一副没干劲的样子啊！”跑到我身边来的，是村中女祭夫人的侄女，大我半岁的妍红，一个平时和我玩得很不错的女孩子。
“没有啊。外面下那么大的雪，哪里都去不了，没意思。成天只想睡觉。也不知道巽风那家伙究竟要在家里待到什么时候啊！要是他快一点想到什么新鲜玩意儿要我陪他去找，那我就不用
这么无聊了。”边说着，我便闭上眼，真的是一点安定下来的心思都没有。
“你们，都找到过些什么宝贝啊？”妍红好奇地问。
“很多啊。”不由得，我不禁有点讨厌起她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居然真的很犯困。“不过说实话，我是不太在意那些东西的功用啦。我想的，只是能和巽风那家伙一起离开村子自由自在在外面闯荡的激情！别提多爽快了！”
“你呀，成天就只知道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也不知道，巽风那家伙究竟有没有想过要和你成亲啊。好歹，你也到了年纪了。像我，过了冬旅祭日，可就得出嫁了。”妍红只似有意无意地笑道。
“哈？成亲？出嫁？”一时间，我不禁面红耳赤，直害羞地侧过身了，小声道，“人家还小啦。哪有这么快就要那什么的……”其实，我是连一点反抗的底气都没有的。巽风心中，除了宝物，就只有那一个黑衣女子了吧。
“小？你还小？你多大啦，还小！”妍红不禁义愤填膺似地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差点就把我从这水晶岩床上推了下去。“我们村子里的人都说啊，自从三年前，哦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三年半前，不，应该是，三年再并上大半年前，自你第一次见到他，救了他，把他带回村寨，又再和他一起离开村子的时候，你才多大呀？一个黄花闺女，从十三岁开始就陪着他一直四处流浪，到现在，三年半都过去了，你也快满十七岁了。十七岁，对于我们女孩子来讲，就已经是应该开始为自己准备做嫁衣裳的年纪啦。像我上半年正满十七岁的时候，都已经定好亲，选定出嫁的日子了！”
“可是，我并不需要嫁人啊！而且，我父母双亡。没有父母高堂，根本就没有人会替我承应任何婚事。没有爹娘的允诺，要是我擅作主张私定终身，可是要受到天谴的。”父母之命，的确如此重要。从小失去父母的我，自然，也因此而失去了很多可以接受女祭夫人教化的机会，从而也使得我变成了一匹野马般自在而恐惧约束的人物。
“哎呀！”妍红只眼睛一眨，便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那你就去向神灵祷告好了呀。我相信，神灵会指引你的。反正，你也这么大了，不可能老是一个人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巽风一辈子吧。如果，要是哪天，他有了心上人，那你岂不是什么也捞不着了？”
“心上人？”就是这一个词，让我的心开始莫名地悸动起来。顾不上妍红的继续说辞，我已然痴傻在那里，心中久久都难以平复。
是的，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在巽风的心中是有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虽然他从未曾亲口说过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一日，仅仅只用法阵困住了他一次便叫他打了退堂鼓的女孩子，早已经在他的心里安营扎寨，不会离开了。
如果，他不在意那个女子，他又怎会那么心甘情愿，什么都不多说，便撤退了，甚至还听着那人的话，想要前往东南边的邸歇森林去寻找他要的东西。虽然说，这许久以来我们都没有如愿地找到他最想要的那样东西，但是，巽风他却当真从来都没有再往那雪域之地走出一步。
可我知道，他其实很想去的。他其实很想去那里寻找到那个如玄鸟一般自在飞翔的黑衣女子。但是，他因为没有理由，他也不愿意找出一些虚伪的借口，所以，拖延至今他也未能动身。
——巽风，如果可以选择，你会愿意回到那最初与她相作分离的地方，去寻找到那至今都让你所深深眷念不忘的人吗？
我很想如此开口问他，但却始终都难以开口。我怕，我生怕就这样一问，他便就会因此而鼓足勇气去那雪域之地找寻那女子，就会因此而离开我的世界，和那女子一样，只身影朝天一纵，便永远地不再与我相见。
“我想，我是依恋着你，不想放开你了。”
“但是，我也知道，你是有多想，多想离开这里的。哪怕，只是去见她一面，天大的代价，你也是绝对愿意付出的。巽风，你说，我猜的，对吗？”
阖上眼，我才发觉，在我的眼角处竟不自禁地滑落下一行不曾断裂的泪线。而我，束手无策。
如是三天之后，巽风终于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了。
这一次，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准备好了所有该准备的东西：地图，水壶，刀具，营帐，驱虫药……而目的地，便是我们一直都未曾走到南方尽头的邸歇森林。
“怎么了？累了，要休息了吗？”自从和那黑衣少女分别之后，巽风的个性就变了很多。他变得爱体贴人了，变得会照顾人了，同样，也变得，似乎更让我有所依赖了。
“没有啦，我只是有点口渴。你知道的，我不太习惯边走路边喝水的，所以才会……”
“既然这样，那就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反正，也不急于一时。”巽风轻声细语，放下水壶捡出一块干净的岩石了，让我坐在他的身边，安然饮水。
待了一会，我忍了忍，终于还是开口了：“巽风，你要的那个宝贝，到底是什么？这几年来，我们在这森林里也几乎是翻遍了呀。可是，我始终都不知道你要找的是什么……”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厉声喝止我的提问，因为他会很烦恼我的问题。可是这一次，他也还是如自那雪域回来之后养成的好脾气一般耐心地说，一点气恼的模样都不再见了：“传说，是个很了不起的法宝。不过，也得我和它之间有缘分才能够见着吧。”
“缘分？”我侧过身，微微地朝他看过一眼去。金色的初升旭日，穿过这茂密的丛林，只映起一道浅浅的光华柔和地落在他的脸上，将那满面的短绒毛映得是金黄而绚烂，直叫人心下一阵惊颤。良久，我方才缓过神来：“你也会相信这种莫名其妙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为什么不相信呢？没有人能够证明这些东西是不存在的。既然无法证明它不存在
，那为什么不能相信缘分是确实存在的呢？”他只微微地笑了笑，喝了口水。说实话，自从和妍红谈了那次话之后，我的心里就总会莫名其妙地想看见他，或脸，或背影，或头发，或衣衫，莫名其妙，不可名状，却也感觉良好。
“可是，村里的女祭夫人告诫我们，千万不要相信这世上存在所谓的命运，缘分。女祭夫人说，那些东西都是祸害苍生的罪魁祸首。”
我突然发觉，他的脸，在那旭日光华之中，竟是那样清晰而棱角分明地直深深烙印在了我的心底，难以抗拒——当然，我也绝不会去抗拒这样美好的时光的。
“为什么？”巽风只漠然地看着前方，并没有发觉我心里的小蘑菇。
“难道你没发觉吗？我们以前的村落，其实就是靠祭司们向上天祷告，祈求风调雨顺，人事平安，以来延续村寨的发展的。可是，就因为祭司们掌管着宣读上天旨意这样神圣而权威的事情，所以，才导致村里的人们都争先恐后地想要成为祭司，而荒废了一切的农业生产。到最后，竞选祭司的人们，和原本安心农作的百姓全都因此而惨遭饥荒，哀鸿一片。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我们的村寨便脱离了原来的村落，移居到了东北靠近海边的地方。但是，也是从那一天起，我们便不再完全相信上天，也不再将自己的命运交托给那些所谓的祭司。”
“可是，女祭夫人，不也是祭司之一吗？”
他回眸一看，我却心如鹿撞，忙垂下头，慌不择言：“当然不是了。女祭夫人是靠自身的学识和灵力来占星卜算，卜算出每一日的天气，还有到底该怎样处理农田里的事情。”
“可是，这也属于向天要答案的事情吧？还不和那些祭司一样么？”
“不是，是……”一时间，我的脸涨得通红，既不敢言语，又不敢抬头看他了。
“你，该不会是，下一任的女祭吧？”良久，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会这么问我。
“啊？不是，我不是啦。”我本想抬起头来的，可是，只一想到他的眼神，我就又情不自禁只觉羞赧地再次低下头去，“女祭，不只是要有天分、学识和灵力，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公正、平静、善良而坚韧的心灵。”
“你没有吗？我觉得你很公正啊，而且也没有什么争斗之心。说到坚韧嘛，我觉得你也蛮厉害的呀！”他的话语很是平静，却直叫我心里波澜肆起，汹涌澎湃。
“呵呵，这也只是你觉得而已呀。像女祭这种重要的位子，就算我再想，可也是决然不会传给我的。”是啊，因为没有父母，我也自没有跟随在女祭夫人身边学习天文地理的机会，那又怎么可能会将这如此重要的职务传给我这样的小孩子呢。
“可是，你应该也可以积极争取的吧。我想，你们的女祭夫人，应该会考验你们的学识和人品了才做传承决定的吧。”
“嗯。大概是这样吧。”我只尴尬地应承着，又偷偷地朝他瞥过去一眼，果然，他已经不再看我了。
可是，纵使如此，他却又不预先通知我的只转过头来，问：“好了，我休息好了。你呢？”
“嗯。好……好了。”我又慌乱地垂下头，窘迫地差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只是，巽风却终不太在意的——或者，也许他根本就不曾看到我的窘态吧。他只淡然说道：“那好，我们就继续上路吧。这一次，我们的目的地就是邸歇森林最南端的尽头。而那里，也是最接近蒙山的地方。所以，一定要小心。没什么事的话，就千万不要到蒙山里面去了！”
“巽风，关于蒙山，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总觉得，他的确是知道什么的。但是，他却从不曾亲口对我说过什么，就好像他带着我一直所寻找的那些宝贝一样，缄口不语。而看他的神色，似乎也隐有惧色——面对那黑衣少女，他都不曾如此的。
“怎么这样问？”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人会叫我们去小心那座山，也从来都没有听人说过那里面住着什么神仙。但是，自从七年前，我十岁那一年天降流星大火燎原之后，便开始有了神仙的传说。整片邸歇森林都好像有火烧过的痕迹，可是火，却半点都没有闯入那片大山。只是，我们谁都不知道究竟那山里住着什么样的神仙。”我说的，都是实话。
只是，巽风只朝着那森林遥远而不可见的南方尽头远远看去一眼，轻叹：“那里面，按照你们的说法，的确是住着神仙的。但是，那个‘神仙’，和别的地方的神仙不一样。他，可是个极其粗暴且野蛮不讲道理的怪物。所以，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还是最好不要进入蒙山。惹到他，就算我再有能力，也无法护两人周全的。所以——”
“你还见过其他的神明吗？”我好奇地问。
“见过。”他只悠然地朝我看了一眼，便再次看向前方，却是笑了，“怎么？”
“你真厉害！”配合着他的笑声，我也只如此轻然笑起。
“呵呵，有什么厉害的。所谓神仙，不过是一群比你们凡人还要胆大且不畏天命的怪物。”显然，他话里有话。但是，他终是不太愿解释清楚的。“好了，我们走吧。”
“嗯。”我轻然喏着，在这旭日初升的金色光芒里，缓步向前，跟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欣喜，一步一欢颜。
——巽风，你知道吗？我跟在你的身后，踩踏着你留在这森林里的足迹，我真心觉着，这是我一生中最美也最奢侈的幸福。
【注一】
『冬旅祭日』：一种欢庆冬去春来时的节日。持续时间可长达一个月之久。
在十万年前的神荒领域中，也有过类似的节日，叫做『凛冬祭日』，时间较冬旅祭日略微提前一些，相比于现今世界，大致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后开始。不过，只持续将近半个月的时间。
【梦境·青龙】
“时光，永远都只是一种很寂寞，如烟的东西。”
“因为谁都看不见她的离去，却是谁都在怀念她的离去。”
“而时光，却也是一种永恒不绝的东西，无论去往何方，你都无法挣脱她的束缚和诱惑。”
“我也一样，即使走过了千山万水，也永远都无法追回你飞翔的翅膀，更无法重新感受你那殷实而温和的肩膀，你一直都在。”
“可是，你是在苍穹乱舞，我却在这人间流浪。”
“你是那飞旋云空永不凋零的繁花，而我，却只是这世上永远瞻仰你而也永远孤寂悲哀的身影。”
“自从第一次见到翩廻之后——当然，那时候，我们还并不曾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尽管如此，巽风的心中已然漾起了涟漪，久久都难以平静。尽管他从不曾将那段心事诉说，可我知道，他的心思，早已深深地落在了那个女人的身上，不再独属于他自己。”
“巽风，他似乎永远都在寻找宝物，可偶尔停下来的时候，他还是会一个人静静凝神专注地遥看向西边那遥不可及的雪域山崖，尽管他再也没有朝着那个方向迈出一步。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为什么，为什么这许多年，在他的心中永远都没有其它的东西能够落入其心谷，叫他所牢牢地记住。可是如今，为何偏偏却会容纳下一个她的存在？她是谁，究竟是哪里值得你如此迷恋呢，巽风……”
“我是夜舒，一个用了一辈子来记忆这些故事的夜舒。每日每夜，只要我清醒的时候，我都会执起笔，将我记忆中那些美丽如花一般很容易凋谢亦或被人所遗忘的东西赶紧写下来，记述在我的《随风笔迹》之中。”
“我不是为了要将这些故事传承，只是为了他，为了证明我曾在他身边待过，乐过，喜过，亦悲过……”
——以上，出自《随风笔迹》扉页寄语。
这是一张虚幻的梦境，沉醉在青龙的心海之上。
而在梦境之外，那成长之后的青龙巽风如今只无声地看着这梦境中人痴迷的神态，看着这幻境之中默然无声只笔迹踉跄地在那卷羊皮纸上抒写故事的老迈夜舒——她的模样，早已不再先前那场幻境中红袄少女的模样了。
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披在她的肩上，满脸的褶皱已经将那往昔的少女模样和此刻的她彻底地作别。她只苦苦地思虑着，拿着一杆石墨般的笔，在那卷羊皮纸上慢慢抒写，缓缓道来那如歌如唱如诗如乐一般美好而清澄的年少记忆。
而立于这幻境之中夜舒身旁却不可能为之所察觉的青龙也只默然地感受着，看着这幻境之中慢慢回忆往昔缓缓抒写故事的老妪夜舒。
——落笔虽不生花，却也总是她，及他这一生里最珍贵的记忆和过去，是他们曾经所共同相处的往事。随风一般，寂寞地飘零在她和他的往日时光中，永不能再重现了。
而在那故事中尽情摇曳身姿绽放光华的主角，便是她夜舒，当然，也自有他，巽风。
……
大地的东方，有一座山脉，她的名字，叫做蒙面之山城，简称之为蒙山。
这是一座谜一样的山脉。
当然，这座山里，也有着我们所无法触及的地方和美景，人文和生灵。
曾经有人告诉我们，在这座山里，住着一对神仙夫妇。不过，巽风一直对此持有怀疑态度。他常说，所谓神仙，无非也只是些比普通人更擅长利用这天地之间万物灵气的人而已。他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一种看起来轻蔑然而却也愤然的眼神，叫我看不明白。不过，我倒也从不曾问过他确实的原因。
有的时候，我也很想往那山里去瞧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巽风却总不让我去。他说，那里不是他可以庇佑我的地方。每当他这样说起的时候，我都觉得，他是个活了很久很久已经不再是人的怪物。
但，每一次，我都很快便会否定自己的想法：他，怎么可能会不是人呢？也许，只是因为他和我一样，都是天赋异禀的能人，所以才会知道些许旁的凡人所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也才会有那种清高绝世的态度吧。
我就这样一直猜想着，猜想着，却从不曾有过要询问清楚的举动。而巽风，他也一直就这样安稳地生活在我所能触及的视界里，陪我这个在十三岁时初见他的少女，一起浪迹天涯轻歌曼舞，却从不会厌倦、离弃我。
但是，许是命中注定。这样的好日子，很快，很快便走到了尽头。而时光也只默默地流逝着，转眼便到了我们相遇相识的第四年的尾声，也是我们认识以来的第五个冬旅祭日【注一】，那便是我们即将分开的最后时节了。
而为这所有的记忆划上句点的事件，却源自于那个人，那句话。而曾经所有美好的一切，都自她开始让我无力挣扎且永远地失去了巽风……
大地的东北角，是我们所依托的村寨，也是在蒙山的北面。而中间，则隔着一片偌大的邸歇森林，很难让人走到尽头的森林。
而这一天，便是距离冬旅祭日还有一个月的日子。很奇怪，这一年的冬雪下得有些过分了。纷纷扬扬地，似从那西边的雪域里直纷飞到我们这里的村寨之中，染白了整个世界，毫不留情。
“哈——”趁着雪还在纷飞的时日里，巽风只将他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十天都不曾出门来了。而我，也只无聊地躺在一道透明水晶岩床上，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干嘛这样一副没干劲的样子啊！”跑到我身边来的，是村中女祭夫人的侄女，大我半岁的妍红，一个平时和我玩得很不错的女孩子。
“没有啊。外面下那么大的雪，哪里都去不了，没意思。成天只想睡觉。也不知道巽风那家伙究竟要在家里待到什么时候啊！要是他快一点想到什么新鲜玩意儿要我陪他去找，那我就不用
这么无聊了。”边说着，我便闭上眼，真的是一点安定下来的心思都没有。
“你们，都找到过些什么宝贝啊？”妍红好奇地问。
“很多啊。”不由得，我不禁有点讨厌起她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居然真的很犯困。“不过说实话，我是不太在意那些东西的功用啦。我想的，只是能和巽风那家伙一起离开村子自由自在在外面闯荡的激情！别提多爽快了！”
“你呀，成天就只知道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也不知道，巽风那家伙究竟有没有想过要和你成亲啊。好歹，你也到了年纪了。像我，过了冬旅祭日，可就得出嫁了。”妍红只似有意无意地笑道。
“哈？成亲？出嫁？”一时间，我不禁面红耳赤，直害羞地侧过身了，小声道，“人家还小啦。哪有这么快就要那什么的……”其实，我是连一点反抗的底气都没有的。巽风心中，除了宝物，就只有那一个黑衣女子了吧。
“小？你还小？你多大啦，还小！”妍红不禁义愤填膺似地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差点就把我从这水晶岩床上推了下去。“我们村子里的人都说啊，自从三年前，哦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三年半前，不，应该是，三年再并上大半年前，自你第一次见到他，救了他，把他带回村寨，又再和他一起离开村子的时候，你才多大呀？一个黄花闺女，从十三岁开始就陪着他一直四处流浪，到现在，三年半都过去了，你也快满十七岁了。十七岁，对于我们女孩子来讲，就已经是应该开始为自己准备做嫁衣裳的年纪啦。像我上半年正满十七岁的时候，都已经定好亲，选定出嫁的日子了！”
“可是，我并不需要嫁人啊！而且，我父母双亡。没有父母高堂，根本就没有人会替我承应任何婚事。没有爹娘的允诺，要是我擅作主张私定终身，可是要受到天谴的。”父母之命，的确如此重要。从小失去父母的我，自然，也因此而失去了很多可以接受女祭夫人教化的机会，从而也使得我变成了一匹野马般自在而恐惧约束的人物。
“哎呀！”妍红只眼睛一眨，便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那你就去向神灵祷告好了呀。我相信，神灵会指引你的。反正，你也这么大了，不可能老是一个人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巽风一辈子吧。如果，要是哪天，他有了心上人，那你岂不是什么也捞不着了？”
“心上人？”就是这一个词，让我的心开始莫名地悸动起来。顾不上妍红的继续说辞，我已然痴傻在那里，心中久久都难以平复。
是的，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在巽风的心中是有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虽然他从未曾亲口说过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一日，仅仅只用法阵困住了他一次便叫他打了退堂鼓的女孩子，早已经在他的心里安营扎寨，不会离开了。
如果，他不在意那个女子，他又怎会那么心甘情愿，什么都不多说，便撤退了，甚至还听着那人的话，想要前往东南边的邸歇森林去寻找他要的东西。虽然说，这许久以来我们都没有如愿地找到他最想要的那样东西，但是，巽风他却当真从来都没有再往那雪域之地走出一步。
可我知道，他其实很想去的。他其实很想去那里寻找到那个如玄鸟一般自在飞翔的黑衣女子。但是，他因为没有理由，他也不愿意找出一些虚伪的借口，所以，拖延至今他也未能动身。
——巽风，如果可以选择，你会愿意回到那最初与她相作分离的地方，去寻找到那至今都让你所深深眷念不忘的人吗？
我很想如此开口问他，但却始终都难以开口。我怕，我生怕就这样一问，他便就会因此而鼓足勇气去那雪域之地找寻那女子，就会因此而离开我的世界，和那女子一样，只身影朝天一纵，便永远地不再与我相见。
“我想，我是依恋着你，不想放开你了。”
“但是，我也知道，你是有多想，多想离开这里的。哪怕，只是去见她一面，天大的代价，你也是绝对愿意付出的。巽风，你说，我猜的，对吗？”
阖上眼，我才发觉，在我的眼角处竟不自禁地滑落下一行不曾断裂的泪线。而我，束手无策。
如是三天之后，巽风终于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了。
这一次，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准备好了所有该准备的东西：地图，水壶，刀具，营帐，驱虫药……而目的地，便是我们一直都未曾走到南方尽头的邸歇森林。
“怎么了？累了，要休息了吗？”自从和那黑衣少女分别之后，巽风的个性就变了很多。他变得爱体贴人了，变得会照顾人了，同样，也变得，似乎更让我有所依赖了。
“没有啦，我只是有点口渴。你知道的，我不太习惯边走路边喝水的，所以才会……”
“既然这样，那就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反正，也不急于一时。”巽风轻声细语，放下水壶捡出一块干净的岩石了，让我坐在他的身边，安然饮水。
待了一会，我忍了忍，终于还是开口了：“巽风，你要的那个宝贝，到底是什么？这几年来，我们在这森林里也几乎是翻遍了呀。可是，我始终都不知道你要找的是什么……”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厉声喝止我的提问，因为他会很烦恼我的问题。可是这一次，他也还是如自那雪域回来之后养成的好脾气一般耐心地说，一点气恼的模样都不再见了：“传说，是个很了不起的法宝。不过，也得我和它之间有缘分才能够见着吧。”
“缘分？”我侧过身，微微地朝他看过一眼去。金色的初升旭日，穿过这茂密的丛林，只映起一道浅浅的光华柔和地落在他的脸上，将那满面的短绒毛映得是金黄而绚烂，直叫人心下一阵惊颤。良久，我方才缓过神来：“你也会相信这种莫名其妙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为什么不相信呢？没有人能够证明这些东西是不存在的。既然无法证明它不存在
，那为什么不能相信缘分是确实存在的呢？”他只微微地笑了笑，喝了口水。说实话，自从和妍红谈了那次话之后，我的心里就总会莫名其妙地想看见他，或脸，或背影，或头发，或衣衫，莫名其妙，不可名状，却也感觉良好。
“可是，村里的女祭夫人告诫我们，千万不要相信这世上存在所谓的命运，缘分。女祭夫人说，那些东西都是祸害苍生的罪魁祸首。”
我突然发觉，他的脸，在那旭日光华之中，竟是那样清晰而棱角分明地直深深烙印在了我的心底，难以抗拒——当然，我也绝不会去抗拒这样美好的时光的。
“为什么？”巽风只漠然地看着前方，并没有发觉我心里的小蘑菇。
“难道你没发觉吗？我们以前的村落，其实就是靠祭司们向上天祷告，祈求风调雨顺，人事平安，以来延续村寨的发展的。可是，就因为祭司们掌管着宣读上天旨意这样神圣而权威的事情，所以，才导致村里的人们都争先恐后地想要成为祭司，而荒废了一切的农业生产。到最后，竞选祭司的人们，和原本安心农作的百姓全都因此而惨遭饥荒，哀鸿一片。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我们的村寨便脱离了原来的村落，移居到了东北靠近海边的地方。但是，也是从那一天起，我们便不再完全相信上天，也不再将自己的命运交托给那些所谓的祭司。”
“可是，女祭夫人，不也是祭司之一吗？”
他回眸一看，我却心如鹿撞，忙垂下头，慌不择言：“当然不是了。女祭夫人是靠自身的学识和灵力来占星卜算，卜算出每一日的天气，还有到底该怎样处理农田里的事情。”
“可是，这也属于向天要答案的事情吧？还不和那些祭司一样么？”
“不是，是……”一时间，我的脸涨得通红，既不敢言语，又不敢抬头看他了。
“你，该不会是，下一任的女祭吧？”良久，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会这么问我。
“啊？不是，我不是啦。”我本想抬起头来的，可是，只一想到他的眼神，我就又情不自禁只觉羞赧地再次低下头去，“女祭，不只是要有天分、学识和灵力，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公正、平静、善良而坚韧的心灵。”
“你没有吗？我觉得你很公正啊，而且也没有什么争斗之心。说到坚韧嘛，我觉得你也蛮厉害的呀！”他的话语很是平静，却直叫我心里波澜肆起，汹涌澎湃。
“呵呵，这也只是你觉得而已呀。像女祭这种重要的位子，就算我再想，可也是决然不会传给我的。”是啊，因为没有父母，我也自没有跟随在女祭夫人身边学习天文地理的机会，那又怎么可能会将这如此重要的职务传给我这样的小孩子呢。
“可是，你应该也可以积极争取的吧。我想，你们的女祭夫人，应该会考验你们的学识和人品了才做传承决定的吧。”
“嗯。大概是这样吧。”我只尴尬地应承着，又偷偷地朝他瞥过去一眼，果然，他已经不再看我了。
可是，纵使如此，他却又不预先通知我的只转过头来，问：“好了，我休息好了。你呢？”
“嗯。好……好了。”我又慌乱地垂下头，窘迫地差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只是，巽风却终不太在意的——或者，也许他根本就不曾看到我的窘态吧。他只淡然说道：“那好，我们就继续上路吧。这一次，我们的目的地就是邸歇森林最南端的尽头。而那里，也是最接近蒙山的地方。所以，一定要小心。没什么事的话，就千万不要到蒙山里面去了！”
“巽风，关于蒙山，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总觉得，他的确是知道什么的。但是，他却从不曾亲口对我说过什么，就好像他带着我一直所寻找的那些宝贝一样，缄口不语。而看他的神色，似乎也隐有惧色——面对那黑衣少女，他都不曾如此的。
“怎么这样问？”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人会叫我们去小心那座山，也从来都没有听人说过那里面住着什么神仙。但是，自从七年前，我十岁那一年天降流星大火燎原之后，便开始有了神仙的传说。整片邸歇森林都好像有火烧过的痕迹，可是火，却半点都没有闯入那片大山。只是，我们谁都不知道究竟那山里住着什么样的神仙。”我说的，都是实话。
只是，巽风只朝着那森林遥远而不可见的南方尽头远远看去一眼，轻叹：“那里面，按照你们的说法，的确是住着神仙的。但是，那个‘神仙’，和别的地方的神仙不一样。他，可是个极其粗暴且野蛮不讲道理的怪物。所以，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还是最好不要进入蒙山。惹到他，就算我再有能力，也无法护两人周全的。所以——”
“你还见过其他的神明吗？”我好奇地问。
“见过。”他只悠然地朝我看了一眼，便再次看向前方，却是笑了，“怎么？”
“你真厉害！”配合着他的笑声，我也只如此轻然笑起。
“呵呵，有什么厉害的。所谓神仙，不过是一群比你们凡人还要胆大且不畏天命的怪物。”显然，他话里有话。但是，他终是不太愿解释清楚的。“好了，我们走吧。”
“嗯。”我轻然喏着，在这旭日初升的金色光芒里，缓步向前，跟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欣喜，一步一欢颜。
——巽风，你知道吗？我跟在你的身后，踩踏着你留在这森林里的足迹，我真心觉着，这是我一生中最美也最奢侈的幸福。
【注一】
『冬旅祭日』：一种欢庆冬去春来时的节日。持续时间可长达一个月之久。
在十万年前的神荒领域中，也有过类似的节日，叫做『凛冬祭日』，时间较冬旅祭日略微提前一些，相比于现今世界，大致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后开始。不过，只持续将近半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