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舞雩春归 > 第43章 番外·衣上雪

第43章 番外·衣上雪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承奉三十六年。

    又是大雪。

    我从雍宁宫里出来时,宫道已被雪覆盖了厚厚一层,压断的虬枝盘在雪地上,黑压压一片。

    这里向来没有宫人整理,我记得上次与宣泽打扫此处,用了整整一个下午。那天雨下得很大,祖母派了几个人拿着伞守在西宫门口,并不进来。她从不干涉我的习惯。

    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了。

    祖母的身子现在已经十分差,我每每站在长青宫的暖阁里,脚下虽不迟疑,却不愿抬头直视她花白的头发和宽慰的笑容。她的皱纹在这两年一下子变得很多,我不在她身边数年,她好像也不怎么伤心,但我知道老人们的伤心,都是不会跟晚辈说的。人变老只需要很短的时间,我没有见过有人一夜之间青丝成雪,却觉得悲凉到深处,你不会去在意他外表的变化。那是一种从心底缓缓升腾出来的感觉,让人如同一脚踏进一个装满冰块的房间。

    我与宣泽在长青宫分别。九岁开始我们每年一同进入陆家军四个月,日日盼着能回繁京,而当我们希望再看一眼那黑红相间、在寒风中飘展的军旗时,却知道那些经历过的漫长岁月终究是回不来了。

    宣泽站在殿外的台阶上,对我说:“重华,我很抱歉。”

    我看着飞旋的雪花落在他的肩上,语气平静地说道:“宣泽,如果你是我,你也不会想听见抱歉这两个字。”

    以我从前的脾气绝对不能说出这么冷静的话,小时候若有看不顺眼的地方,当着别人的面就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被我训斥过的人不敢反驳,一纸御状告到父亲那里,我便是罚跪先祖牌位的下场。七岁之后我就不用黄门拖走,自己一个人走到圆座跟前,连跪都不跪,倒连累宣泽看门,以防父亲带着阿公深夜来查。

    “我不知道侯爷会那么做。”他用手撑着额头,低垂的眉目有深深的痛苦,“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替宋家作伪证……我不信他只是为了防止宋家在生意场上的手越伸越长。”

    我扯了一下嘴角,“我也不信,你都不能理解,我更不能理解了。”

    宣泽看着我,“重华,陆将军被诬谋反一事,我和你一样痛心。我会让端阳侯府把欠你的奉还,今日只求你……以后不要做得太绝。”

    他比我在军营里多待两年,陆陆续续一直到今年的秋天。陆将军去世后我去找了祖母,和宣泽明洲一起进入了将领原在陆家军供职的西疆军。我明白他一直是个很重情义的人,我们都忘不了塞外高原上的落日,凛冽呼啸的北风,以及战马上的将军肃穆而包容的眼睛。

    我问道:“你可是觉得我和父亲越来越像了?”

    “他一夜之间除去了许多曾经最倚重的人,我等着看他后悔,可是他没有,他连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解释。”

    “我不是他,宣泽,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像他那样。我做得出灭门诛族伤天害理的事,却不会挥霍一个人对我的信任。承奉三十二年他将繁京用血洗了个遍,我不能保证以后不会采取相同的手段,但我不是他,真正的孤家寡人。”

    宣泽叹了一声:“你这样说,是要我代侯爷惭愧至死么?”

    我抬起袖子,六角的晶莹雪花在深衣上化开,留下一丝湿迹。宣泽从陆家覆灭之时就不再叫侯爷父亲,夹在中间已有四年。

    “你既有事,就快些出宫吧。看这雪要下到明天早上。”

    宣泽第一次在私下里向我俯身行礼,拂去衣襟上散落的雪粒,快速走下了盖着薄冰的台阶。

    灰蒙蒙的天空下,母亲旧时的居所沉寂得连鸟都不会飞进来,逶迤的宫墙把这里围得像一座牢笼。

    尽管我只记得母亲抱着我时温柔美丽的样貌,却从宫中老人们那里听来她是一个多么善良而单纯的女子,善良而单纯,就意味着她注定命不久矣。

    我庆幸母亲在雍宁宫里的生活只持续到我七岁,她要是看到自己养父的家在五年后成了这副破败不堪的样子,肯定会受不了的。

    小路的尽头陆阿公在等我,他亲自来了一趟,撑着一把伞,手中还拿着一把。见我走到他跟前,身影越发佝偻,苍老的脸上展露出一个微笑。

    “殿下,陛下唤你到沉香殿里去。”

    我接过他手中的伞,淡淡道:“阿公,我母妃留下的人……”

    “都像老臣这个年纪了啊。”

    他接道。

    我这是明知故问,而阿公总是懂我的意思。也许像他这样阅历丰富的内臣,可以轻而易举地看穿我们的心,然后选择说与不说。

    于是我一路不再开口。

    风卷着雪片轻轻地落在伞上,细微的声音衬得伞外的世界格外荒凉,放眼望去,宫宇皆白,树影皆黑,天地俱静。

    *

    当今的圣上病的很重,沉香殿里却无一点药石之气。

    屋里的窗子都打开通风,冰冷而清爽的气流涌进来,炭炉里散发的热气几乎被逼了回去,兽嘴里袅袅上升的淡烟也被吹得散去。

    檐下的铁马叮叮当当地响,父亲斜躺在榻上,拿着一卷书目不转睛地看,仿佛没有听到通报的声音和我的脚步。

    我未跪,事实上自从陆卫两家被抄之后,我就很少面陛,跪的次数也就更少。

    父亲放下书,我扫了一眼,竟是一本词集。他年轻的时候有一副好皮相,流连京都闺秀花丛中却从不爱将就她们的爱好读诗词,现在闲下来,反倒什么都肯做了。

    “父皇召儿臣何事?”

    他半阖着眼眸,嗓音低沉:“和我说说你开春登基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

    剪烛的付豫吓得六神无主,噗通一下伏拜道:“陛下有神明护佑,福泽绵长,万不要说……万不要说这个呀!”

    我冷笑道:“都知担心什么,不是还有太上皇这个位置么!谁告诉你陛下福泽短了?”

    我让他这个唯一的侍从退下,待室内之余我们二人,方道:

    “尊皇后为皇太后,加封母妃。”

    他笑了笑,有了些奕奕的神采:“我以为你会说给陆家平反。”

    我拂袖道:“父皇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儿臣敢在这个时候替他们平反?”

    他道:“我管不了你今后的打算,也只有眼下能问你一问了。陆鸣居心不轨通敌叛国,我只有让他死在我眼前才能放心。你过几年就会明白,许多事情不需要太深究,凭直觉扼杀在最初阶段,便一了百了,再无后患。”

    我气极反笑:“父皇之心不可谓不冷硬如铁,仅凭一个庶子,一个元氏,就可以除去一个功勋极高的镇国将军,这种手腕我也望尘莫及。”

    父亲长眉一舒,似乎很诧异:“重华,我可以担保你十年后的手段比我用过的更狠,你记住刚才说过的话。”

    齐国的百姓都认为他是一个谦谦君子般的国主,他会为民祈雨,给难民分发钱财,在喜庆的节日里宽恕一些罪人,但这只是表象。在我刚见到令先生时他就告诉我,即使是最谦和最软弱的君主,也有绝不可触碰的逆鳞,或者说,权势可以将人心包裹得谁也认不出来,经常露出来的一面,必定是假装。

    “还有,注意你说话的方式。你说一个庶子,这对于你的抨击是有利的,但是一个元氏……”他缓慢地摇头,“令介玉怎么教你的?党派之争历来是大患,仅仅一个元氏,就可以滋生倾国之力,动摇根本。”

    我不得不承认他素来是一个好老师,并不吝啬在谈话中纠正我的错误。

    “我本想等到明年春天,但现在看来不可能了。重华,你的字是你先生取的,你怨我也就罢了,怎能让令介玉失望?我不用看都知道他教了你什么。你小时候骂虞舜虚伪造作,可今后,”他重重掩口咳了一声,“今后,还不是要朝着这条路走下去。重华之年,放勋之世,文德仁知,不都是踩着那些你所鄙夷的东西才达到的?我只想告诉你,当你做了几年国君,眼里看到的是天下,而不是一小群人……乃至他们的性命。”

    我直视着他冷峻的眉眼,“母妃惨死,陆卫氏两族蒙冤,少师去国,父皇无论何事都能说得冠冕堂皇。”

    他顿了一下,手指划过眼角来到太阳穴处揉了揉,苦笑了一下:

    “别的就算了,我的确对不起你母妃。你说的不错。”

    他默然一瞬,又正色道:“重华,你从小性子就有些清高,可你不是那帮寒士文人。你都十七了,日后我不指望你阿公能劝劝你,可你自当谨慎约束着点,以后……就没有人如我这般跟你说是对是错了。”

    我立刻道:“不劳父皇费心。”

    父亲长长叹道:“纵然我对不起你母妃,但自问待你还是公平的。皇后的孩子出世后,好好待他,我不想让我另一个孩子变成你这个模样,让人……”

    “父皇也会伤心么?”

    他虚弱地挥挥手,“你下去,下去吧,不用再过来了。”他捧起丢下的书,继续安静地看起来,只是偶尔咳嗽两声,面色极为苍白。

    我转身背对他道:“现今我监国,父皇可有觉得我一人独断?”

    他浑不在意,轻描淡写地道:“我把所有的东西交给你,自然是放心的。你要怎么弄,不用顾忌我的态度,反正你从未顾忌过。”

    我定定道:“陆卫两家若有遗存血脉,只要安分守己,盛云沂此生都不会再碰。外祖之事,或早或晚,迟早要平反昭雪。”

    他翻过一页纸,在榻上坐起来,“你认为齐国还能找出你说的人么?就是遗孤,也必定不会安分守己。”

    我快要走出暖阁时,他微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好像是还有一个吧,不过已不算是我大齐的人了。陆氏送去西夜和亲的公主,听说入了青台山的道观?她的女儿嫁了梁国的靖北王,还有个外孙女,那就是正真的北朝郡主了。至于卫氏……唯一活下来的,不正储在你的东宫里?”

    他每说一个字,我就难以忍受一分。陆鸣虽不是我的亲外祖父,但我受其益良多,卫喻虽与我会面极少,但他的弟子作为少师悉心教导我,何况我身体里流着一部分卫家的血。

    “小旗,去皇后那里看一眼,往后亦不必去了。”

    我掀了帘子走出屋。

    这个称呼他很多年没有叫了,算是给我的诀别,而我一句话也没有回应。

    他向来是个很自私的人,做完了自己所想要做的事,哪里会管别人的回应?我猜他就算要等大限将至,也悠闲得像在作画品茗,因为他要说的在这一刻全部说完了。

    我们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共同叙述。

    离开沉香殿后,我又折回了长青宫。祖母正在小憩,我等了一会儿,由阿公半引着去了皇后处。

    皇后服毒已不是秘密,我想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如能生下,先天也会不足。元丞相死后元氏一党没了最大的靠山,皇后也就中看不中用了。父亲防人之心甚重,初秋时一碗安神药灌下去,保得皇后千岁无忧,哪里想到她有了孕。

    静徽宫照常死气沉沉,比起沉香殿更像是一个重病之人的寝宫。

    元皇后穿着一袭秋香色的宫裙绣着小儿的肚兜,她身子渐重不便站立,也无需向我欠身。

    她明艳的脸庞在灯下闪着为人母的喜悦光芒,宛如年轻了十岁。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她自己活不长了,但在生命的最后,总算有了一点可以牵挂的念想,以弥补入宫这么多年勾心斗角在心里添上的疤痕。

    母亲去世后她将我养在膝下,我却早就知晓她是母亲被打入冷宫思过以致自尽的罪魁祸首。她因歉疚,没有苛待过我,但我同她的关系一直不可避免地就是那样。

    皇后穿了一根银线,抬头柔声问道:“太子来时,外面的雪下得大么?”她自当了一位母亲,说话的语气与以前天壤之别,这时她才像一位江南出身的妇人,那些戾气与尖锐全然掩盖在温润如水的声线之下。

    我站在珠帘外道:“大得很,皇后殿下记得加衣。”

    她惊讶地望着我:“你父皇和你说什么了?”过了须臾,又道:“……哦。太子先回东宫去吧,本宫很感激你来探望一次。”

    她的手落在凸起的腹部,婉转地笑了,并不多看我一眼。

    “孤会对这个孩子尽到兄长的责任。”

    皇后道:“多谢太子了。”

    贴身女官送我离去,她坐在榻边幽幽地低语:“人各有命……太子殿下,望你以后坐在我这张榻上的枕边人,不要落得我这样的结果才好呢。哎,希音,你说我能看到这孩子几天?真可怜啊。”

    她不知在可怜自己还是孩子。

    我一路往东宫走去,纷乱的大雪遮住了来时的脚印,静徽宫亮起的橘色灯火在一片皑皑的白色中明明灭灭,像夜晚的星子。

    陆阿公羸弱的身影守在前方的槐树下,捧着一袭大氅。

    我虽不冷,却不想让他多拿一份东西,接过来草草披上,听他道:

    “太子殿下自己要注意保暖,老臣年纪大了,耳目都不灵了。”

    我笑道:“阿公,也只有你会要我在大雪天多披一件。”

    陆离长长的灰白眉毛一抖,“啊,会有人的,殿下怎么这样说?殿下没有太子妃,但譬如殿下未来的皇后,不论是受了殿下的气还是得了殿下的赏,都会说这一句的。”

    我叹道:“是么?可惜我现在实在没有闲心去考虑这事。今天的奏章都搬到了书房吧?容将军归期就在下月,礼部须好好准备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