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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人世自有忠奸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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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次见到黄春明,是在几个月以后。节令已经进入深秋,恰好一股寒流南下,气温骤降。

    黄春明一边搓手,一边呵呵地嘘着气,说台北即使是冬天,也没有这么冷的。温度难得降到了摄氏8度左右,气象台会赶紧通知防寒保暖。他活到四十几岁,还是在加拿大看到过雪,可是感觉上也没这么冷。

    他又让阿陶陪着,来拜访李安浦。

    他说,这次来谷安,是想来投资办实业的。

    “我自己当然没什么钱。台湾的文化人,跟大陆差不多,可是我的身后有财团的支持,拿个千把万美元,根本不成问题。好在有阿陶和您在这里,靠诸位朋友的帮忙,我一定能把实业办成!”

    李安浦注视着他,仔细听他把话讲下去。听起来,他的口气不小。

    到处都在洋溢改革开放之风。市委政府领导一再号召,要千方百计改善投资环境,吸引外资。连文联和作协、美协、音协的头头们也蠢蠢欲动,想创办几家中外合资企业。看看经济界那些人每天忙于招商引资,活得有滋有味,文化人再不增加店经济头脑,还自作多情地抱住清高不放,不迟早要饿死?既然黄春明主动上门,哪里有不欢迎之理?

    很快,黄春明在谷安办起了一家博雅印刷包装有限公司。他亲自担任这家总投资880万美元的台商独资企业董事长兼总经理。所有的登记注册验资审核手续,都是由阿陶一手经办的。阿陶不清楚的地方,就来向李安浦请教,或者由李安浦出面,向外经贸委、商检局、银行或税务部门打招呼。事实上,招商部门也有人专门做服务,给投资企业开一路绿灯,几乎没遇到什么麻烦。

    阿陶很想进博雅公司当个副总经理,至少能当个课长吧?他向李安浦透露了这个想法。李安浦说,这还不容易?阿陶确实也该进这样的企业沾点洋气了。孰料,黄春明始终没有松口。

    阿陶却也不吵不闹,仍然很起劲地为他的表叔跑腿。究竟他们之间有什么默契,李安浦不得而知,他也不便过问。

    博雅印刷包装有限公司是租用了谷安开发区的标准厂房创办的,省去了批租土地和基建施工的程序。从国外购买的设备运到后,经过安装调试,员工培训,很快就开工了。

    开工典礼请到了谷安的几位领导和有关部门的头头脑脑。市长亲自为公司剪了彩。李安浦、杨不二、文栋和米诚等人也被邀请去参加庆贺欢宴。阿陶当然像主人一样,热情接待他们。

    文栋知道自己不胜酒力,拼命抵挡,才没有失态。但是走起路来像是踩着棉花,不知道深浅了。阿陶更是洋相百出,眯缝着小眼睛到处向人敬酒,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敬上一杯。甚至看见餐桌的亭柱也说“干杯,干杯!”可是举起酒杯,却灌到衣领里去了。

    李安浦到车间里转了一圈。

    他看到那些从四川、湖南、陕西招募来的打工仔打工妹,一律穿着浅蓝色的工作服,在机器边笨拙地操作。虽然经过短期培训,干得也很努力,可毕竟还不够熟练。彩色的塑料粒子从嘴巴似的漏斗里喂进机器,到了流水线的另一端,就变成漂亮的包装袋了,而且印上了卡通图案和广告文字。李安浦想,这倒是有点儿童游戏的味道。不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这样游戏,恐怕就不会感到有趣了。讲得残忍些,这些工人无非是机器的延伸,甚至是机器的附庸。他们必须时时刻刻将机器服侍好,稍一疏忽,机器就给你颜色看。如果不为每个月一两千元工资,总是这样简单、机械、枯燥地操劳,还有多少乐趣可言?

    文栋一会儿也过来了。他到博雅公司来,既是作为记者来采访,也很想用作家的目光观察生活,构思一点台资企业题材的小说。这方面的作品写的人太少。转了一圈,他才发现,假如夏衍先生在世,说不定可以写出《新包身工》之类的文章。那些打工仔、打工妹住在简陋的工棚内,每天工作12个小时,吃得也很粗糙,简直没有文化娱乐活动,真让人感到可怜。谁会关注他们?谁会为之呼吁?哪个外资企业老板不是为了赚钱,才到中国大陆投资?我们的劳动力价值太低了!

    平心而论,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台湾人唱着那首闽南语歌曲《爱拼才会赢》,跨过海峡,蜂拥而来大陆投资。他们中有很多人是抱着背水一战的心态,以半生经营的积累作一番打拼的。这里的道理很清楚,他们是私人企业或家族企业。每一分钱都连着他们的血肉。

    台资企业的干部在谷安工作,三五年会轮换一次,回到台湾或去别的公司。在岗位上,他们每个人都很辛苦,也颇有压力。也许为了让他们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总部给他们的待遇也是优渥的。只要不出意外,升官发财都是能估计到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在一线劳作的员工,必然会受到剥削。马克思的那句名言:“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

    开业宴会仍然在继续。杯觥交错间,黄春明携同一位身穿旗袍、手持托盘的礼仪小姐款款而行,来到每一张圆桌前。托盘里,装的是一大堆红包。黄春明给每位来宾送上一份。文栋见别人都满面笑容地收下了——这种场合似乎也不便拒绝,于是也说声谢谢,伸出了手。

    说真的,他到处采访,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是看见黄春明这么公开地送红包,心里难免忐忑不安。他揣摩着市里的某些领导是否也收了红包,他们的红包是不是比别人大一些?但是几桌主宾席设在小包厢里,文栋根本无法看到那里的动静。

    红包上印着两只金光闪闪的元宝,和“恭喜发财”的字样,实在很有点刺眼。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蹊跷了。

    市文联组织十多个作家和记者采写一部《企业家列传》,文栋也领到了一个任务。对象是建设银行古行长。行长姓古,却很年轻,今年只有三十四岁,一脸的春风得意,说什么话都是理直气壮的。

    这天,文栋应邀去建设银行古行长那里采访。白天古行长忙,安排在晚上,而且是去他家里。

    踏进门,只见宽敞明亮的大客厅内,放着一套红酸枝家具,古色古香。书案上,摆放一对白地婴戏蒜头瓶,不知道是不是官窑的。看来这位行长是很风雅的,也颇有些品味。看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可以想见他在古玩收藏方面是下过几分功夫的。

    在听古行长介绍他如何发挥金融职能,支持重大工程建设,如何为储户提供优质服务,如何提高员工素质,神采飞扬,侃侃而谈时,文栋一边记录,一边将目光投向墙上的一幅山水中堂。他不由暗暗吃了一惊。这不是《步壑看松图》吗?

    苍松,山石,卷云,烘托着一位手持藜杖、举目凝望的老人。整个画面弥散着超乎物外的脱俗之气,古朴而又宁静,很有些玄对山水的魏晋风度。多么熟悉的作品啊!

    如果不是记忆系统出差错的话,文栋应该肯定,这幅画曾经在黄春明下榻的宾馆客房见过一次。作者为米祚之。当初米祚之不愿意出让,可是黄春明说服了米诚,答应给一个好价钱,让米诚送过来。米祚之缠不过儿子,只好松口。

    那天,文栋曾在宾馆客房里仔细欣赏过这幅画,觉得完全是米祚之的力作,难怪他不肯出让。无意中,他又发现,红木画轴的右端竟然有一道裂痕,实在美中不足啊。好在作品是上乘的,或许说是完美的,画轴有点儿瑕疵无伤大雅。没有想到,这道常人不注意的裂痕,却勾起了文栋清晰的记忆。

    也许是见他盯住《步壑看松图》看得走了神,古行长察觉了,不由呵呵笑道:“我只是附庸风雅而已。不过,平心而论,这幅作品还是很有艺术价值的。”

    文栋说:“是啊,好的作品总是百看不厌!”

    “有机会,我也帮你弄一幅。我有一位台湾朋友,对中国书画很有研究,收藏很多。托他弄一幅,应该是举手之劳。”

    文栋心里咯噔一下。他似乎感觉到了古行长说的台湾朋友究竟是谁,此刻却不便点穿。“台湾”这个词,虽然不像以前那样令人闻风色变,可是作为共产党的国企领导,私下里与台湾人接触,并且接受他们的馈赠,恐怕还是犯忌的。或许在这方面,搞经济的人要比搞意识形态的人来得开放?可也不能越过底线呀!

    “那个台湾人,确实是个人物,又懂艺术,又懂经济。”古行长说,“他在谷安办了一家企业,已经投产了。最近又准备批租土地,建别墅,建度假村,很有点气魄的。大陆的文化人,就没有这番大手笔,说是下海下海,口号喊得应天响,可是刚下去呛了两口水,赶紧像只落汤鸡逃上岸来,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