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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寻访西樵山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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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廷高在办公室给副秘书长梅江和规建局马局长分别打了手机,叮嘱他们,搬迁瑞晶公司的事,一天也不能拖延,必须抓紧处理。该坚持的原则也不能动摇。

    谷安市有一条规定,所有领导干部,不论正副职,手机二十四小时都不准关机。哪怕是凌晨一二点钟接到电话,该办的事情也要立刻办好。谁的电话打不通,唯谁是问。

    打完电话,他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水,让纷杂的心绪安宁下来。

    不知怎么,从与台商林光祖的纠纠葛葛,他想起了自己这些年经历的许多往事。

    许廷高出生于锺州县的一个普通市民家庭。父亲很早就因肺病故世,母亲用日夜踩缝纫机赚来的钱,含辛茹苦地供他读书。所以,他深知任何一点成果都来之不易。高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省城的建筑学院,攻读规划设计专业,在学校里就入了党。凭他的条件,毕业以后完全有可能留校任教,但他考虑到母亲年事已高,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果断地要求回家乡工作。

    家乡锺州是一个农业县,很小,也穷,靠稻杆子过日子,多年来发展迟缓,几乎谈不上什么城市建设。他被派到县建筑公司当技术员,画画图纸,打打杂。如果工地上人手紧缺,甚至还会去搬砖头,递泥桶。就这样干了四五年,才被调到建筑设计室,做一些跟专业有关的事情。

    与他同时分配到县城的大学生,几乎都进了政府机关。但,每当机会女神青睐,莫名的干扰也伴随而至。在大学入党前,他曾向党组织坦诚地报告社会关系,说有一个叔叔至今仍在台湾,尽管没有任何联系。这样的事,是绝对不能隐瞒的。为此,他被党组织多考验了几个月。好在他勤奋学习,又热心公益活动,各方面评价都不错,入党问题最终还是解决了。然而,许廷高的头脑太单纯了,根本不懂得那个台湾的叔叔,始终是政治前途的极大障碍,哪怕他从入党的第一天起,一直对党组织保持绝对的忠诚,始终没有动摇过。

    时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保守的锺州县城,终于也感觉到改革开放的热风从南方吹来了。领导们都想放开手脚,组织人马大干一番,像他这样有专业知识的大学生顿时显得很紧缺。然而,许廷高依然迟迟不被重用。原因说简单也不简单,他有复杂的社会关系,被定为“内控分子”。允许他干事,却不能干大事。许廷高再木知木觉,也不会什么都体会不到,这让他心情很郁闷。

    更让他郁闷的,是六十六岁的母亲,在本该享清福的年龄,突然发现患了乳房癌,而且已经是晚期。许廷高想尽一切办法给她医治,都无法奏效。给母亲办完丧事,许廷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了一场,心里愈加觉得难言的空虚。

    是的,他的社会关系很清楚,偏偏有一个叔叔在台湾!那个时候,台湾就是国民党的代名词,必须永远处于敌对的立场。直到好几年以后,许廷高才弄明白,他的叔叔跟国民党根本不是一码事。解放前,叔叔因为失业,急于寻找饭碗,经人介绍,考进了国民党军队办在南京的一所汽车学校,当了一个小小的驾驶兵。谁知道,几个月后,因为解放军势如破竹,直向南京逼近,根本就没弄清楚什么,他就跟随溃退的国民党军队上了轮船,驶往台湾岛——这是1949年,也就是台商们常常说的民国38年的事。从此以后,叔叔与大陆的家人天各一方,音讯不通。直到今天仍然不知是死是活。

    许廷高从来没见过在台湾的叔叔,只听父亲讲起,他们兄弟几个常常一起疯玩,有一次去湖里游泳,要不是叔叔水性好,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才没有淹死。叔叔吃了几口鼻酸,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除此以外,父亲再也不提有关叔叔的片言只语。特别是在文革烽烟四起,人人自危时,更是噤若寒蝉。

    在他心目中的叔叔,只是一个极其的模糊印象,说不上好还是坏,然而在冥冥之中左右着他的命运,难以摆脱,让他心里常常有些怨恨,却又无可奈何。

    无论如何,许廷高可不能因为是“内控分子”而不做自己能够做的事。显然是从母亲那里继承的秉赋,他兢兢业业,勤恳踏实,什么事情到他手里,没有完不成的。即使连续几天加班加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加上是科班出身,专业水平也比一般人高。

    终于,他脱颖而出,被调到规划建设局,先是当科员,副科长,科长,随即升任副局长。

    许廷高知道自己的岗位来之不易,所以格外珍惜。

    记得有一次,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找上门来,自我介绍说是台湾的退伍老兵。因为谷安很适合居住,便拿出多年的积蓄,前来购买了一套住房。他觉得在这儿安度晚年,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再也不想回台湾去了。他诚恳地说:

    “我孤身一人,没有妻小,没有实业,也没有牵挂,住在谷安感到心情非常舒畅。唯一的缺憾,就是过三个月就要去公安局,在台胞证上签章一次。我在大陆居住满一年时间,就必须回台湾一次,否则不给我签章。我年纪大了,不像年轻人那么精力充沛,跑一趟公安局已经感到累了,回一次台湾更是感到疲劳……”

    许廷高替他与公安局联系,希望能够减少签章的次数,能否允许他不回台湾去,长期定居在谷安?

    公安局的答复很婉转,说这样做是上级部门规定的,谁也无权更改。事实上,这也是海峡两岸关系的特殊性决定的。相信老人能够理解这一点。不过,老人居住在谷安,我们会提供各种方便,并保证他的安全。

    得到这样的答复,尽管有些遗憾,但老人的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显然他是有思想准备的。

    是的,如今不管你是什么民族、什么职业、什么政治信仰,只要不触犯法律,就可以在谷安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谁也不会来干涉你。亲商、安商、富商,让新谷安人享受同等的权益,这是谷安市政府的承诺。确实,很多外地人来到这里,仿佛在家里一样,深感自由自在。值得一提的是每年有不少大学毕业生,如候鸟似地飞来,成为外企白领。他们说,在这里更能选准人生的坐标,实现自我价值。

    开放,并非抽象的概念。构筑起一个舞台,让愿意前来的人们舒展自己的才华,尽情表演,这就是开放。将人拒之千里之外,从来不是谷安人的性格。

    在别人眼里,许廷高这些年可谓一帆风顺。然而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能踏上仕途,并且颇有政声,不仅靠出众的才华和非同一般的勤奋,更靠不为别人所知的承受力。每一个岗位,动力与阻力都是并存的。越是作出成绩,越有可能冒出莫名的诬告、损毁乃至指控,精神脆弱的人或许会被压垮。但,假如毫无挫折,也难以成才。

    不过,春风毕竟吹来了,“内控分子”的帽子一下子被吹掉了。没有多久,恰逢换届,原来的局长由于年龄因素退居二线,他特意推荐许廷高当接班人。

    刚刚接上班,事情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许廷高接到一纸调令,让他去离开家乡锺州,去五十公里以外的谷安市当规建局长。用组织部领导的话说,干部异地交流,更有利于工作。许廷高无法弄清深层次的原因,也顾不上去弄清,一天也不拖拉地去报到了。

    领导干部手里确实握着不小的权利,往往能左右一个或一群人的命运。然而他们也总是感慨身不由己,身不由己的应酬忙碌,身不由己的言辞表达,身不由己的升降沉浮。

    就这样,许廷高在紧张忙碌中过去了好几年。个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才能体味。

    回想起来,许廷高当规划局长最大的功绩,是将鼋湖畔的五平方公里土地,规划成了工业小区,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实现了“七通一平”。外资企业对这里的环境很满意,各方面的服务也很到位,便纷至沓来——其中包括林光祖的瑞晶公司。这对于迅速提升谷安市的经济总量,产生了根本的作用。

    但,许廷高毕竟是冷静的。所有的成绩都归功于谷安的主要领导,没有他们的决策,许廷高纵然像孙悟空似的,拔一把毫毛都能变成小猴子,也难以舒展本领。何况,讲到底是大气候好了。党中央改革开放的决策,太英明了。

    当时,外界也有很多风言风语,说许廷高经常跟不少台湾商人混在一起,难怪以前他要被“内控”。与他亲近的朋友好心地劝他,那些台湾人鬼精得很,口袋里都藏着某些太平洋群岛小国的护照,什么斐济、萨摩亚、基里巴斯,有些国家名字听都没有听到过,一看苗头不对,就能哧地溜走,谁也管不着。可你怎么办?

    这些舆论传到许廷高的耳朵里,他无声地笑笑,不置可否。

    在潜意识里,对“台湾”两个字确实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忌讳,他想躲避,却躲避不了。偏偏还要笑脸相迎,热情地帮助台湾商人选址,做各种各样的服务,哪怕他们提出某些令人无奈的要求,例如考虑到风水地理,坚持要政府出钱,将直行的小河改成弯道,把厂门开在不该开的地方,旁边做一个奇形怪状的蓄水池等等……

    为了不影响招商引资,许廷高始终坚守一条,自身必须清白。凡是涉及政府利益,原则永远保持得很好。

    鼋湖畔有一片飞地,位于城郊镇,却由鼋湖镇的农民种植,四面环水,交通很不便利,田间管理也很麻烦。几年前,一个台湾商人看中它,反复去看了几次,说要开发湖畔度假村。后来才知道,那个台巴子的祖父曾经是这片土地的地主,1948年他去了台湾,土改时这片土地被没收,临终前仍念念不忘。

    许廷高仔细了解原委,与几个部门再三商量,决定不批准这个项目。前几年,招商高于一切,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现在却不同了,必须挑挑拣拣,不该接受的,就坚决不接受。他认为,商业投资是商业投资,政治原则是政治原则,两者扯在一起,难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难怪一些招商干部说,台巴子很难弄,尽管他们也提供不可小觑的税源,让不少人有就业机会,但无论如何比不上欧美企业规范。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谷安县在遍布全国的“造城”热潮中,顺利地升格成了谷安市,还专门开辟了一个高新技术开发区。城里城外热火朝天,到处都在搞基本建设。上级更重视发挥知识分子的作用,要求县市班子中必须配备一定数量的大学毕业生。

    许廷高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脱颖而出,被推举为副市长,分管城市规划建设。

    他感觉到了肩膀上的担子,也感觉到了权力的分量。他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失去理智,知道自己以前在大学里学的东西,早已不敷所用,便设法争取了十几个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进修的名额,带头去充电。年纪老大不小了,像一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坐在教室里读书,端着盆子在食堂里排队,睡集体宿舍硬板床,颇有些不习惯。然而,他终究适应了,也确实学到了许多东西。

    再回过头来看看这些年做的事,才发觉规划始终滞后于建设,在实施过程中,也往往由于人为因素而轻易改变。比如鼋湖沿岸的工业小区,曾经得到了多少领导的表扬,迎来了多少参观者啊!然而,仅仅十年,规划上的失误就暴露无遗。尤其是土地批租,常常跟着项目走,一个批件,就能将原有的规划打破。这,恐怕还不能用“形势发展得太快”作为理由来解释……

    当初认为做得很漂亮的事,后来却证明是拙劣的;当初并不叫好的事,后来却被称为有独创精神。对错综复杂的时局作出正确判断,实在需要经验和高智商。

    此刻,在林光祖的项目面前,他也发觉,光谨慎从事已远远不够。看来应该找人咨询一下。

    唯恐忘了,他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西樵山遗址——土地批租”,旁边重重地画了一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