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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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瑕决定要通过书海的李掌柜把自己就是指尖舞的身份公布出去。

    做出这一决定并不是一时兴起或单纯想在开封城扬名立万,而是通过端午节一系列的社交活动以及后续,她发现自己家,尤其是她跟牧清寒的小家,显然还是很受轻视。

    就拿最简单清晰的例子来说,有时候她跟何葭一起出去拜访,分明跟对方的关系一般亲疏,送的礼物也别无二致,但对方对何葭就远比对她的态度要更亲热的多。

    诚然这其中有文武区别:毕竟杜文是文臣,牧清寒是武将,即便后者比前者高了好几级,但在不少人眼中看来,武人还是不上太面,粗鄙粗俗。

    而更大更根本的原因则是因为他们这个小家家底太薄。

    本身牧清寒出生商户在大部分人眼中就差了一层,他偏偏又靠武举发迹,而杜瑕更是出身寒门小户,家里除了一个哥哥之外,完全没有任何能够撑门面的人。

    还有人一直在暗中嘲讽说道:“商户出身的莽汉和乡野村妇倒也般配……”

    何葭就大大不同了,她的父亲是当朝四品大员,皇上眼中重臣,正经的官家小姐,出身就比杜瑕好了不知多少。

    所以不能说是人捧高踩低,可是当杜瑕和何葭两个人同时出现的时候,所能享受到的待遇的确有明显的差别。甚至有几次主人家只与何葭热情聊天,却把一同来的杜瑕放到一边,仿佛浑然忘了还有她这么一个人,只教何葭都尴尬不已。

    若换作心智不那么成熟,心理素质稍差一点的人,说不定这对原本和睦的姑嫂就要翻脸了。

    杜瑕不怪何葭,也不能怪罪于其他人,因为世道就是这般。可即便如此,她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平白无故的,谁愿意受人冷落、受人轻视呢?

    都说夫妻一体,这话说的再对不过。

    尤其是官场,男人在前朝勾心斗角,女人们也不闲着,暗流汹涌丝毫不比男人少,甚至惨烈程度尤甚。

    若是一方的家世太差,甚至是两方都弱,在圈子中无疑会处于弱势地位,很容易遭人排挤,欺负。

    这个世道对女人来说还是很不公平的,男人可以光明正大的为自己谋前程,可是女人却不行……

    牧家已经是商户了,钱财自然是不缺的,可是这钱财却偏偏入不得某些人的眼。他们所缺的只是名声,大大的名声。

    男人们热衷考功名,女人们便热衷于传名声,要么是某某一代十分出众的才女,才思敏捷不下男儿文思如泉涌;要么就是女红出色,无人能敌,反正你总要有一手能拿出去的技能。

    当然唱歌跳舞之类的最好就不要传了,私底下熟人知道即可,否则很容易让人觉得你上不得台面,反而自甘堕落,自愿与歌姬之流为伍。

    传统意义上的才女名声,杜瑕是不用指望,因为她所擅长的和时下流行的风格,完全背道而驰,几乎是两个极端。

    那么,指尖舞先生,你好!

    近几年异军突起的指尖舞先生竟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非常年轻的女人!

    这简直是最近几年来开封,乃至整个大禄朝文坛曲艺界的最大新闻了!

    因为不管是之前的《阴阳巡游录》,还是后来的《大道无疆》,整体故事格局框架都非常宏大,内容也是精彩纷呈,出场的每一个人物都不落俗套,各有特色,描写生动形象,只让人看后心驰神往,久久不能平静。

    更兼这两本皆是画本,且画法与现有画法全然不同……所以绝大部分的人都本能地认为这位指尖舞先生必然是位走遍千山万水,又饱尝世间冷暖人情百态的中年,乃至老年男子。

    至于为什么不猜其他身份,还用说吗?

    女人简直不要提,如今虽也有几个名满天下的才女,可无一不是情绪细腻,笔触柔和之辈,所作诗词歌赋画也多缱绻。可以说风流袅娜,让人读后唇齿留香,回味无穷,然而因经历和见识有限,格局不免有些狭窄,绝无指尖舞先生此等恢宏磅礴的气派!

    年轻男子却也不大可能。

    这个年纪的儿郎,有才华者甚多,可要么沉迷于考取功名,只醉心于圣贤书、大文章,哪里能有时光耗费在这上头呢?

    若是不沉醉于功名的,必然热衷名望,做梦都想以此等别致大作引人注目,早就扬名天下,又何苦等到现在。

    然而现在却突然有消息传出来,说这位指尖舞先生的真实身份根本不是之前大家所猜测的那样,而是一位妙龄女子!

    初时很多人根本都不信,几乎都用其全部消息来源渠道来验证此事真实性,首当其冲的就是书海的李掌柜。

    书海最近几年总是头一批贩卖指尖舞先生的大作,品质上佳、童叟无欺,且早已得到双方认证,是指尖舞直接与其合作,若说天底下还有一人能真正证明指尖舞先生的身份,必是李掌柜无疑。

    于是一连几日,本就不是闲人的李掌柜越发忙碌不已,不管走到哪儿,不管是家里、店里还是酒楼,都有许多人抓着他问道:“那指尖舞先生到底姓甚名谁?传言是不是真的啊?”

    李掌柜也是精明,心里十分清楚,此番便是书海宣传的最好时机,若是处理得当,不怕自家店铺更进一步,于是每每也非常耐心,不厌其烦地回答。

    说起来,真正知道指尖舞真实身份的也就是寥寥那么几个人,就连杜瑕的父母以及她在开封的几个闺密也一直被蒙在鼓里。以致这个消息传出之后,简直不亚于引发了一场空前的地龙大翻身。

    何葭当日就杀过来,两眼放光的盯着杜瑕幽幽看了许久,这才试探性的问道:“真的?”

    杜瑕点点头,笑:“真的。”

    何葭一下子就站起来,又笑又叫,一个人折腾半天才捶着杜瑕笑道:“好啊,你瞒的我好苦!”

    时下女子消遣方式虽多,可适合她们的读本着实少有,不过老掉牙的才子佳人,稍有见识的闺秀就都不屑一顾。也就是这几年指尖舞先生异军突起,这才叫她们又多了许多乐趣。

    如何葭此等独立自主又颇具反抗意识的女孩儿自然也不能免俗,每每新本子上市,必要抢在头一批!如今却骤然得知这位大家竟一直在自己身边,叫她如何能不失态?

    本来杜河夫妇并不大看书,王氏倒是也看画本闲书,可都是杜瑕直接拿给她的,她也从来没问过女儿是从哪里来的,更没想过根本就是她写的!

    这就是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老两口对此一无所知,还是先有人按捺不住,主动来串门儿,开门见山的问王氏道:“你女儿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指尖舞先生?”

    莫说他们,王氏自己都懵了,怎的,闺女在外头又做什么新玩意儿啦?

    牧清寒不免也被这气氛感染,晚间笑着对妻子打趣道:“今时今日,先生大名当真如雷贯耳,能与先生共处一室当真三生有幸。”

    杜瑕笑道:“才共处一室就三生有幸,若是共度一生呢,你又能有几生拿来有幸?”

    说的两人都笑了。

    不过这事儿倒也叫杜瑕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什么,忍不住问牧清寒道:“我这么做,闹得满城风雨,你会不会不舒服?”

    牧清寒一怔,看过来的眼神中反带了疑惑,不过旋即就回过神来,双眸中泛起一圈圈的涟漪,眼神柔和得如同熏风下的春水:“这又不是坏事,何苦说满城风雨?你虽素来低调,不大爱与人计较短长,然腹有诗书、胸有丘壑,难不成我几年前就不知道?若你担心盖过我的风头,那大可不必,你我夫妻本是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如今你名满天下,正是你早就该得的,我替你高兴尚且来不及,又如何会不舒服?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就是那般心胸狭隘,容不得别人好的小人?”

    他本就不是多话之人,婚后虽跟妻子也时常耳鬓厮磨,情话连篇,可到底少有这般长篇大论,杜瑕听得也笑了,嗔道:“偏你今儿又话多。”

    牧清寒也笑了,过来给她带花,道:“我怕不说开了,你反倒多心,又要顾及着我,反而束手束脚的。”

    杜瑕从面前的菱花镜里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这人,竟这般懂自己,当真是嫁对了。

    且不说外头如何风云变幻,牧清寒的婚假却是到期了,次日便要正式回归衙门上班,杜瑕也跟着他起了个早,陪他用过早饭,目送他远去才又回去补了个回笼觉,梦中还感叹做官不易。

    大禄朝是每日五更末上朝,在此之前便要全数点卯,而许多官员住的地方距离皇宫甚远,想要从容应对,说不得五更之前便要出门,这也就意味着四更就要起床忙活!

    换算成后世二十四小时计时方式,那就是说有相当一部分官员需要凌晨两三点就出门了!

    夏日倒罢了,难熬的是冬季,寒风凛冽刺骨,窝在家里都时常觉得缩手缩脚,真是可怜他们还要披星戴月,真是起的比鸡都早。

    像眼下牧清寒这等每月只需赶初一十五大朝会的五品及以下官员【特殊部门除外】还好些,衙门一般都是酉时开门,且比入宫上朝步骤俭省些,倒是不这般辛苦。

    睡梦中的杜瑕还忍不住胡思乱想,她甚至觉得自己很有理由怀疑,之所以何厉何大人再从五品的位置上一待七。八年仍毫无意义,是否跟这能够安睡有关?

    又过了约摸一个时辰,杜瑕这才心满意足的爬起来,慢吞吞的洗漱,更衣,又叫人拿过账簿来,预备对账,结果外头突然有人通报,说宫里头来人了!

    杜瑕都怀疑自己听错了,本能的追问道:“你说谁来了?”、那人一路跑进来的,此刻满头大汗,面色通红,也不知是喜的还是吓的,跪在地上再次回道:“回夫人的话,宫里皇后娘娘打发了一位公公来传懿旨呢!说叫您即刻出去接旨!”

    皇后娘娘?!

    恐怕杜瑕还是头一次这般失态,等回过神来才发展自己已经稀里糊涂的被小燕等人簇拥着往前院去了。

    前院果然已经有一位黄门和几个随行的小太监等着了,手中果然捧着懿旨,见她出来还微微笑了下,很是和气的说道:“安人,接旨吧。”

    见他竟对着自己笑,杜瑕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立刻就安稳下来,忙跪了下去。

    上位者的态度往往是通过身边人体现出来的,既然对方还能对自己笑,具体什么事不好说,可必然是福不是祸,倒不必太过担忧,只想着稍后如何应付就好。

    那黄门念了一大串绕口的词语,杜瑕也记不清,只努力分辨,最后总结出来一句话,就是皇后叫自己进宫说话。

    杜瑕亲自接了旨,心中虽疑惑万分,面上却不显露,只对来人恭敬道:“如今天热,劳您老一趟,且先稍歇片刻,我这就去换了衣裳。”又示意小燕塞了个荷包与他。

    谁会跟钱财过不去呢?宫中讨生活本就艰难,宫女好歹还有个能放出来的机会,可太监一旦进去了,往往都要老死宫中,若没有足够的钱财傍身,晚年不免凄凉,因此格外贪些。

    再者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杜瑕丝毫不敢轻视这些貌似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须知他们消息灵通之程度,察言观色之能为,乃至常人所不能及。若真能顺势打通一条人脉,日后便能有说不尽的好处!

    那黄门果然欢喜,不动声色的捏了下,飞快收入袖笼中,脸上笑容越发真挚,当即对杜瑕拱拱手,道:“安人且自去便是,既是入宫,自然要收拾的稳妥些。”

    杜瑕再次谢过,便去后院房内更衣不提。

    如今她也是朝廷在册的命妇,自然是有正规的礼服的,此刻便要从头到脚换了,再重新梳妆打扮一番。

    即便已经打点过,杜瑕也叫丫头们加快手脚,一边飞快的换衣裳,一边思索贵如皇后突然召见自己能有什么事。

    思来想去都无甚头绪的杜瑕在坐上马车的瞬间却突然福至心灵:指尖舞!

    说来他家也不过区区五品之家,放在偌大一个开封压根不够看的,进来除了自己自爆身份之外,当真没有任何事情引人注目了。

    可那是皇后娘娘呀!杜瑕又对自己说道,你是不是太过自我膨胀了?不过几个画本子而已,难不成便能改天换地?

    不过随即她又反驳自己道,皇后娘娘又如何?皇后娘娘在是皇后之前,先是一个人呢,是个人就有看小画本的权利……

    想明白之后,她忍不住又把自己写过的东西通通在脑海中进行了一次大回放,反复确认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也没有任何可能犯忌讳的才重新镇定下来。

    从家到皇宫颇有一段路程,杜瑕自己胡思乱想倒叫时间过得飞快,刚给自己下了定论就觉得马车一顿,外头小黄门提醒道:“安人,到宫门口了,再往里便不可乘车坐轿。”

    如梦方醒的杜瑕忙下车,跟着往里走去。

    皇宫固然是天下所有人都心驰神往的所在,杜瑕也是这辈子头一次进宫,可饶是心中激动非常,此刻却也不敢乱瞟乱看,只是微微低着头,看着前方黄门的脚跟和眼前几尺见方的一色青石砖,规规矩矩往前走。

    也不知拐了多少道弯,空气中的香气换了多少种,杜瑕终于听人说“到了”。

    她先被引到一个屋子里静候,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这才被叫进去。

    照样不能抬头,否则万一被安上一个窥探天机的罪名就坏菜了,杜瑕还是老老实实的盯着斜前方的地砖瞧,只觉得空气中又换了一股味道,淡淡的馨香,似乎像花香,又像果香,总之极其淡雅好闻。

    虽不能窥探装潢陈设和室内格局,但仅仅从视线中一晃而过的低处用具便可窥一斑而见全豹,知道此处是何等富丽堂皇了。

    杜瑕隐约觉得有人在打量自己,随即便听到一个年轻女子轻笑着问道:“你当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指尖舞先生?”

    果然是这个!

    杜瑕这回彻底安心了,反正又没有律法规定我不能写小画本,民间还多有女子填词作曲呢,怕个鸟甚!

    见她果然应了,上头又有一中年妇人的声音道:“果然天下便是藏龙卧虎之辈多矣,我这九儿也是个爱玩的,素日时常说起这位先生,哪知竟是个比她也大不了几岁的女子,连我也唬了一跳。”

    这会儿的皇帝皇后还是比较亲民的,并不动不动就满口“朕”啊“本宫”的,不仅寻常自家人话家常时多以“我”自称,便是同信任和喜欢的臣子间也时常如此。

    在这里的是皇后和九公主。

    原本是指尖舞坚定支持和拥护者的九公主听说那位先生身份曝光后急着见,正巧听说她还是一位命妇,便闹着叫皇后召她进宫。而皇后听说后,也对杜瑕此人万分好奇,就想亲眼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写出这样叛道离经却又大气磅礴的东西来,这才有了眼前场景。

    杜瑕就道:“本是自己年少时胡乱闹着玩儿的,没成想如今竟惊扰圣听,着实惶恐。”

    话音刚落,就听那位九公主追问道:“既是闹着玩儿,如何当初你不说破自己身份,偏偏今儿才说开了?难不成还有个什么说法不曾?”‘杜瑕微微有些吃惊,心道不愧是皇家公主,问话角度竟如此刁钻。

    且不说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若自己不好好回答,难保不会叫皇后心中有了不美的印象,当即强打精神回道:“臣妇原本还真没想过公开或是不公开,只觉得娱乐自身之余若能叫旁人也得了一星半点的欢愉也就足够叫我振奋,因此并无刻意隐瞒之说。只是后来认识的人多了,大家闲聊中不免说及,臣妇这才骤然发觉,不管是当面自认还是不认,都不大合适,思来想去,便索性一发说了,也好歹得个痛快。”

    她这话真假参半,却又显得情真意切,不敢说皇后和九公主都实打实的信了,可听后心情着实不错,竟齐声发笑。

    就听九公主又道:“嗯,我这才信了你是指尖舞了,说话也是一般的有趣。”

    这话杜瑕实在不好回答,只好赔笑。

    两边几人有问有答又过了不知多久,忽听有宫女进来回话,说是太后身边的姑姑来了,皇后和九公主忙让进来,又问何事。

    那位姑姑行了礼,笑着看向杜瑕,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太后方才偶然听人说起,今日娘娘禁不住公主缠磨,召了最近风头大盛的指尖舞先生进宫说话,难得来了兴致,打发奴婢过来瞧瞧可有没有空,若是娘娘和公主问完了,得空就去走一遭,也陪太后说几句解闷儿;若是不得空,也就罢了。”

    话是这么说,听上去十分通情达理的样子,可既然是太后发话,打发的还是贴身姑姑,谁敢轻慢?莫说有空,便是真没得空,怕是挤也要硬挤出来。

    于是皇后和九公主便都笑说自己已经问完了,正准备赏东西,姑姑可立即把人带走。

    心中胆大包天的腹诽“你们宫中娘们儿娱乐究竟是有多么贫乏”的杜瑕便又跟着这位姑姑去了太后所在的寿康宫,路上照样只看清楚了地板和约莫成人大腿以下位置的风景。

    寿康宫里的香气又与别处略有不同,乃是一股纯正的檀香味,味道比杜瑕之前在相国寺闻过的更加纯正厚重一些,也更柔和,虽然浓烈却不呛人,显然是有钱难买的好货。

    杜瑕脑海中正跑马,便听上头一口奶奶腔响起,带着几分从容和尊贵的道:“原来竟真这般年轻,看来传言非虚,你且抬起头来我瞧瞧。”

    这位太后原本也是商户女子出身,也十分能干,当年曾跟着先皇四处奔走,威望甚高。然大禄朝毕竟才经历两代帝王,尤其是这上一辈的人,都是从民间爬上来的,还算随和,民间风评也好得很,这位太后听着便比方才那位皇后娘娘更加平易近人些。

    杜瑕依言抬头,在太后看清自己的瞬间也看清了对方。

    就见这屋子虽精致,可并不是想象中那般金碧辉煌,陈设也简单,且以旧物件为主,显然是太后用惯了的。她老人家看着七十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铅丹色家常衣裙,满头银丝松松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上头簪着几根木簪、玉钗,慈眉善目的,手上还撵着佛珠,正嘴角微翘的看着自己。

    太后笑了下,点头,道:“倒是个好相貌,浓眉大眼的,看着精神又喜气。”

    杜瑕又称不敢。

    太后又用一种拉家常的口吻缓缓道:“我老了,精神不济,倒也时常叫人去打听有趣的事说与我听,那《阴阳迅游录》便是他们找来的,可我却觉得《大道无疆》更好些,你且与我说说,为何要叫那大师和道士一处?”

    杜瑕顿时就有些夹杂着惶恐的哭笑不得,心道感情这是读者搞质问来了?她是知道太后是位佛教徒的,该不是对自己的设定不满意了吧?

    想到这里,她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太后倒是挺好说话,并未如杜瑕担心的那样,说出后世叫人听后只想大嘴巴子伺候的“我觉得你这样不好”“我认为应该如何”之类的金句,只是挺一本正经的说了自己的读后感,又问接下来的故事。

    杜瑕就又犯了难,心道虽然您贵为太后,也不能强迫作者剧透啊,这也忒不人道了!

    而且……她只好如实道:“回禀太后,不是臣妇不想说,实在是那画本也是臣妇边想边画的,如今新一卷只有了一半,下头的故事还不知道呢。”

    听了这话,太后不免有些失望,叹息道:“哦,只有一半啊。”

    这是变相催稿吧?

    杜瑕也是无师自通了,立即灵机一动道:“臣妇拙作能入了太后的眼着实惶恐,若您不嫌弃,臣妇回头就打发人先把这半卷送了来您过目,可使得?”

    太后呵呵笑了几声,轻描淡写道:“这不大好吧,莫要耽搁你营生。”

    杜瑕正要感动大佬竟如此通情达理,却听对方又从善如流的吩咐身边姑姑道:“既如此,你明日便打发人去取。”

    满肚子感激的话语都胎死腹中的杜瑕:“……”

    说好的体贴和善解人意呢?

    许是杜瑕的眼力见着实叫太后受用,她老人家竟心情很好的与她聊了许久,又叫赐饭,饭后继续说,最后不免又再次问道,为何要叫一位大师与道士同场。

    都到这份儿上了,杜瑕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只得忍痛割舍对道士的偏爱,一脸正色道:“真是甚么都逃不过太后法眼,那道士本就是个陪衬,这两卷不过臣妇用来抛砖引玉……”

    谁叫太后是位虔诚的佛教徒,而佛教又是国教呢?道士什么的,有头发的道士什么的,只好忍痛暂时挥别。

    得了这话的太后果然大悦,连带着对杜瑕的态度也越发和善,又留她说了半晌话,还赐了茶点水果。

    宫中贵人赏赐的东西那必须得吃,还得吃得香!

    而且杜瑕抽空想了一回,反正长久以来她就是个直爽人设,事到如今也不必再做矫情的小女儿态,便真的用心吃喝起来。

    能进到宫里的东西自然无一凡品,而太后宫里的自然更是尖儿上尖儿,便是喝的水也是圣人专门派马车从城郊皇家专用玉泉山上拉回来的玉泉水,清甜甘冽,天下无匹。

    太后自己年纪大了,胃口不大好,见她用的好,竟也觉得十分畅快,笑着对嬷嬷吩咐道:“这孩子是个有福相的,叫人一样的点心再装两盒,带回家去吃,我老了,吃不动,白放着祸害了。”

    这也是她老人家真体贴,不然若是见人吃得香,再转头叫御膳房上几盘,撑也给撑死了。

    杜瑕吃饱喝足,稍后又精神满满的同太后说了几桩新奇的趣事,倒逗得她老人家笑了好几场,引得几位嬷嬷、姑姑看过来的眼神都柔和了。

    太后毕竟上了年纪,精神头不如年轻人好,过了会儿便露出疲态,嬷嬷就叫杜瑕下去。

    大约真的发挥的不错,太后竟难得和善,还笑着打趣她一把,道:“也不必远去,我听说你女婿在衙门,好容易来一遭,且去逛逛,约莫时候差不多了叫秦嬷嬷送你过去,小夫妻两个一同家去。”

    众人都发笑,杜瑕也大大方方的叩谢,心中倒是对民间流传的太后慈祥的言论有了更加深刻而清晰的认识。

    身为一国太后,能细心体贴到这种程度,真的非常不容易。

    稍后,杜瑕便在那位秦嬷嬷的陪同下逛了逛不知哪个位置的花园,又看了湖,也过足了瘾,然后便被送去跟提前接到消息的牧清寒汇合,又带了一车的赏赐回家。

    今儿虽然是皇后召她进宫,可毕竟太后也见了,又颇合心意,赏赐了通用货绫罗绸缎十匹,新式宫花一盒,戒指手镯各一对,皇后自然不敢怠慢,便略薄一分,赏了六匹布和一对手镯、一对发梳。九公主又略薄一层,只赏了一对步摇、一对耳坠子和一套文房四宝。

    如此林林总总加起来,还有太后说笑似的叫人收拾的点心,因为花样繁多,竟也有四盒,倒也装满了一辆车。

    两人先恭恭敬敬的目送秦嬷嬷离去,然后才与一众羡慕嫉妒恨的同僚道别,可一钻到马车里就双双四仰八叉的躺倒,望着对方笑个不停。

    杜瑕努力活动着四肢,语气复杂道:“这一天过得,真是……”

    殊不知牧清寒原本在那头好端端的上着班,谁知突然被告知“你媳妇被进宫了,等会儿下了班别走”,偏过来传话的黄门嘴巴又无限严实时,整个人都给吓出一身白毛汗。他只不知吉凶祸福,又无法询问,硬着头皮站在这里等着,直到这会儿才骤然放松了。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这才笑道:“娘子如今越发了不得,俨然已经入了两宫的眼,日后为夫还要多多仰仗你呢。”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在车厢里笑的浑身乱抖,隐约有种劫后余生的放肆。

    说起来牧清寒自己出了之前殿试以及殿试后参加琼林宴,迄今为止也还没进过宫,不免也有些好奇和向往,就叫杜瑕将自己一日的所见所闻说与自己听。

    杜瑕也不遮遮掩掩的,略想了一回,便把能说的都说了。中间难免也加了些自己的发挥和联想,一时手舞足蹈,两人都十分尽兴,只不能对外人道罢了。

    之前杜瑕破釜沉舟公开指尖舞身份,最大目的和动机也不过是想给自己和牧清寒的将来增加些筹码,以便活的更好些。万万没想到竟惊动太后,且貌似还讨了她老人家的欢心,当真是意想不到的巨大收获!

    圣人以仁孝治天下,对这位母亲又格外敬重,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都不会唱反调。眼下太后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几乎就是整个皇家的意思,便是有人原本有什么不好的话,这会儿也只得硬着头皮咽下去,再挤出几丝微笑。

    杜瑕还没回到家,外头就已经传遍了,一时开封内外风起云涌,其中又夹杂着许多阴谋论……

    而杜瑕本人却无暇顾及,只忙的脚不沾地,因为……要改大纲啊!

    想要得到什么,就先得付出什么,这话具体谁说的她早就忘记了,可此时此刻却无比深刻的体会到其准确性。

    有了太后的支持,自己和牧清寒的未来发展自然会事半功倍,外面的中伤和潜在威胁也都瞬间消于无形,这是不管他们付出多少心血,做出多大努力都达不到的好效果;而相应的,想要赢得太后支持,关键是长期的支持,她就必须迎合其喜好!

    《阴阳迅游录》早已完结就罢了,可连载中的《大道无疆》没的说,必须改:佛教教义必须是主旋律,和尚必须是主角,唯一的主角;道士什么的,有头发的道士什么的,就算帅的惊天地泣鬼神也只能是配角!

    要问画手和写手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他们必然会声嘶力竭的告诉你:改稿,改大纲!

    作者有话要说:杜瑕表示:“大佬读者对内容略有看法,我能怎么样?只能顺着心意改了啊!”

    《论读者身份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