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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 章|造宪令屈平受命 谋大楚张仪使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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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王一宵没回。

    赶得巧的是,这夜该当南后侍寝。郑袖早早沐浴薰香,一直候到天亮,不见怀王,使人打探,竟然不在宫里。

    郑袖正急,怀王回来了。许是一宵没有睡好,怀王一到宫中,就在书房歇了。

    郑袖寻到内尹,探得大王夜宿于屈平草舍。

    显然,这已不是雨露承恩的事了。郑袖越想越觉得事儿大,旨令亲信召请靳尚。

    靳尚一进南宫,就见情势紧张,宫女个个跪在地上,如丧考妣。隐约听到里面传出哭声,靳尚急步趋进,见郑袖怀抱子兰,正在悲哭。

    “娘娘,”靳尚顾不上叩首了,直走过来,“快说,怎么回事儿?”

    “靳大人呀,”郑袖抹泪,“大王他……不要我了,不要我们母子俩了!”

    “啊?”靳尚吃惊不小。

    “靳大人呀,”郑袖泣道,“大王的心思全都移到巫咸山那个小妖女身上了,这让我娘俩怎么活呀!”

    子兰及时发出嚎哭。

    见是这个事儿,靳尚反倒松下一气,揖道:“娘娘呀,这个事儿倒是大哩,您且讲讲,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事儿大,郑袖愈发哭个没住。

    靳尚看向宫女。

    “禀报大人,”宫女小声禀道,“昨晚本该娘娘侍寝,可大王一宵未回,直到天亮才回宫来,这辰光正在前殿歇息。娘娘追询,得知大王是歇在屈大人府上了!”

    天哪,大王竟然在屈平府上歇息一宵,而身为大王多年宠臣的他竟然毫不知情!

    靳尚震惊了。

    在怀王留宿屈平草舍之后,郢都开始风传左徒府购进的天量齐盐行将到郢的消息,郢人奔走相告,各家盐肆门可罗雀。

    与此同时,子启也得到边境详报,急入纪陵君府。

    射皋君、彭君等不少王亲已经守在府中,无不面上烦躁,怨恨填膺。

    “启儿,你来得正好!”王叔倒是情绪不错,微笑扬手,指指身边席位,“坐。”

    子启坐下。

    “可有好音讯?”王叔问道。

    “只有不好的。”子启两手一摊,眉头皱起,“小侄探清爽了,是屈平出主意,昭阳出资,陈轸洽谈,昭府家宰邢才具体采购,首批齐盐五十车已于昨日进入楚境。”

    “没想到,这个左徒脑筋活哩!”王叔兴致颇高,语气赞许。

    “二哥呀,”彭叔急了,“他这脑筋活了,我们可就让他整死了!”气呼呼地指向外面,“待齐盐进来,盐价岂不就扑嗵一声——”顿住话头。

    “是呀,二哥,”射皋君一脸急切,“得生个办法阻阻这事儿。别的不说,昭府若是借此在郢都大开盐肆,今后的日子咋过哩?”

    显然,射皋君所忧才是真章,所有目光看向王叔。

    “你讲的是,这个倒是未曾想到。”王叔冲他伸下拇指,转向子启,“市面上盐价多少了?”

    “八铢。”

    “八铢?”王叔自语一声,闭目,良久,看向彭君,“与秦人交货多少了?”

    “没交多少。”彭君应道,“是我压起来了,原想涨到十铢出手。”

    “盐都运到地方了吗?”

    “运到了,离边关不远,我们临时征用不少仓库,码得好好的,只待市价……”

    “甚好。”王叔看向子启,“你去见下车卫秦,兑现契约吧。”

    “齐盐的事?”子启迟疑一下,小声。

    “齐盐来得好呢!”王叔不无感叹,“小小左徒,实在是帮下我们的大忙啊!”

    “啥?”彭君、射皋君等全都瞪大了眼。

    “你们瞪个啥眼?”王叔瞄一圈众人,看向远方,长叹一声,半是责怪,“唉,你们呀,全都是些没心没肺的人。你们也不想想,咱这食盐能卖多少钱一斤?原本是一斤一铢,让你们涨到一斤八铢,生生是八倍价。可你们仍不满足,还要涨到十铢。待涨到十铢,你们会满意吗?如果仍不满意,又会怎么办呢?是不是要涨到二十铢?”

    见王叔讲出这般狠话,众人无不低头。

    “诸位兄弟,诸位亲友,”王叔由衷慨叹,“盐是用来吃的。莫说是人,即使一只畜生,也不能不给它盐吃。我让涨价,本为对付秦人,没想到反而是挤对了我们楚人,偌大一个郢都竟然是无盐可买呀。盐泉来不及量产,我正急得没辙儿,人家左徒想到齐盐,真正是帮下我们大忙呢,可你们一个一个的却将人家恨得牙根痒痒的,什么叫作不知好歹,这就是!”

    “彭叔,射皋叔,”子启最先明白过来,不无兴奋道,“王叔讲的是,我们抓紧交易,将库中留下备急的盐巴全部运走,全部交付秦人,抵掉欠账。待交易完成,我们就降盐价,仍旧降为一斤一铢,气死昭阳!”

    彭叔皱眉:“百姓恨咱了,不会有人来买!”

    “来买也没盐哪!”子启笑道,“库中的应急盐也得全部运走,交割给秦人!节骨眼上,能赚多少是多少!”

    “这样就没一粒盐了,我们拿什么卖呢?”射皋君看向王叔。

    “暂时关门吧,让左徒府去卖!”王叔应道,“我们先尽全力,将秦人支应过去,消去这桩心事。齐盐的事,以后再说。无论如何,楚人习惯的是巴盐,不是海盐。”

    “二哥呀,”射皋君急了,“眼下是生意还做不做的事,不是左徒卖不卖盐的事了。事情是左徒起的,生意却是昭阳做的。昭阳做梦也想插手郢都盐肆,这下成了。郢都我们的店肆无盐可卖,百姓也不信我们了,只要齐盐运到郢都,所有人都会去买。那辰光,我们的盐肆就会死绝,即使有盐,即使盐价一样,百姓也会永远记着这次涨价的事!”

    “是呀,二哥,”彭君接道,“其他地方可让,郢都是万万让不得的。昭氏得寸,就会进尺!”

    王叔闭目。

    彭君、射皋君看向子启,彭君朝他努嘴。

    “王叔,”子启眼珠子连转几转,“二位阿叔讲的也是,不能让齐盐进郢都!”

    “你们有何良策?”王叔抬头。

    “小侄倒是想到一策,合不合适,请几位王叔定夺。”子启略略一顿,接道,“我们一面调运现存应急库盐至秦抵债,一面从盐池调新产巴盐至郢,同时,阻止首批齐盐入郢。待第二批齐盐入郢,我们库中已经有盐,他卖一铢一斤,我们就卖一铢二斤,将齐盐全挤出去!”

    “好主意!”彭君击掌,“我晓得郢人,有奶就是娘,只要有便宜可占,他们才不记什么恩怨情仇呢!”

    “贤侄,”王叔睁看,看向子启,“如何阻止齐盐入郢?”

    “走步险棋,抢!”

    几人皆是一震。

    彭君、射皋君互望一眼,看向王叔。

    “怎么抢?”王叔淡淡问道。

    “安排家兵扮作劫匪,再鼓动些游手好闲的刁民。”

    “得有人牵个头才是。”王叔显然同意这个方案,“最好是个信得过的人!”

    “我想到一个,昭鼠。”子启应道,“这些日来他常到我家,我们聊得不错。我应承他过些日子补他一个县尹的缺,他盼着呢。”

    让昭家的人抢昭家的盐,真正是个不错的主意,王叔三人纷纷点头。

    方略定下,大家分头动作去了。

    “启儿,”王叔留住子启,“巫咸山那边可有音讯?”

    “巫咸山?”子启怔了,“很好呀,听到发钱加饷,盐民们干得欢哩。”

    “是祭司!”王叔急了。

    “哎哟哟,”子启连拍几下脑门,不无抱歉,“小侄一心只在盐上,忘禀此事了。小侄已查清爽,确如王叔所言,白云祭司正是巫咸庙先祭司之女,先祭司于十八年前跳崖而死,此女被其外公养大,其外公是个隐人,在巴人中名声很大,因头戴鹖冠,人称鹖冠子!”笑,“说是这辰光鹖冠子在急切探访他外孙女的音讯呢。”

    王叔身子一晃,伸手摸在胸口上。

    “王叔?”子启盯住他。

    王叔稳住身子,苦涩一笑,从怀中摸出半块玉佩:“这块玉佩我压箱多年了,自前番见到云儿,才又戴上!”

    子启拿过玉佩,仔细审视。

    王叔微微闭目,眼前幻出:

    ——巫咸庙中,少年才俊、风流倜傥、扮作盐商的纪陵君祭拜巫咸大神,震惊于祭司的绝世之美;

    ——祭司在断崖边弹琴,崖风吹动她的长发;纪陵君坐在对面鼓瑟,琴瑟偕奏,四目相视;

    ——帐幔动荡,纪陵君与祭司缠绵悱恻,激情迸发;

    ——清泉旁边,二人偎依,祭司轻轻抚摸小腹,一脸幸福;纪陵君亲吻她,拿出两块玉佩,一块挂她胸前,一块挂己胸前;

    ——巫咸庙中,纪陵君与众巴人围在篝火边,载歌载舞,畅饮美酒;

    ——黎明时分,纪陵君引楚军攻入巴寨,火光四起,杀声震天,巴人血染盐泉;

    ——巫咸庙,纪陵君推开庙门,见祭司长跪于巫咸像前,一身缟素;

    ——祭司一头披发,当门而立,指着纪陵君凄厉怒喝:“滚——”

    那声“滚”字如九天闷雷再次滚来,震得王叔打个趔趄,泪水流出,扑嗒扑嗒落到地上。

    “王叔?”鄂君启移过目光,看向他。

    “启儿,”王叔再次稳住身子,抹去泪,盯住他,“没有疑问了,左徒府中的白祭司,她是阿叔的嫡血,是你的阿妹。阿叔拜托你,好生守护她,莫使她受到任何伤害!”

    子启先是震惊,继而点头:“启儿记下了。”

    当车卫秦将八倍于楚国市价的一车车巴盐运进秦境时,咸阳人炸了,尤其是王公贵胄,因为买盐的金子虽说取自国库,但在名义上是属于整个王室的。再说,当初为赚大利,在国库短缺时,他们一家一家,真还投资不少金子。

    关键是,这批巴盐在秦国怎么卖?

    在巴盐入境后的第二日傍黑,张仪接到秦惠王谕旨,入宫赴宴。

    参与宴会的共是六个人,除张仪之外,另有公子疾、公子华、甘茂与司马错,全都是与张仪相熟的面孔。

    菜肴上来了,一盘接一盘,全是好肉好菜。好酒上来了,单嗅香味就晓得是他最爱喝的多年陈酿。

    惠王挽起袖子,拿起刀子,从一条炖鹿腿上割下一小块肉,递给张仪:“相国大人,来,尝尝寡人的手艺!”

    “啥?”张仪接过,吃惊地盯住肉块,“王上亲自动手?”

    “呵呵呵,”惠王笑道,“寡人多年未曾下厨,是不是手生,有待相国品鉴哪!”

    张仪接过,放入嘴中,使劲咬嚼。

    “滋味如何?”惠王二目期待。

    场上所有目光齐刷刷地盯住他。

    一块肉下肚,张仪夸张地吧咂几下嘴皮子:“多煮一分则过熟,少煮一分则过生!”

    众人皆笑起来。

    “相国再尝一道!”惠王拿箸夹起另一道菜,递给张仪。

    张仪尝过,惠王又夹一道。不一会儿,在惠王的殷勤招待下,张仪已将宴席上的所有菜品、汤羹尽尝一遍。

    “相国大人,这些菜品,滋味如何?”惠王指点案上菜肴。

    “王上欲知佳肴滋味,”张仪扫一眼众人,“只问臣一人是不公允的。”

    “是哩,”惠王笑笑,扫向众臣,“寡人就不分发了,你们自行品尝。”

    众人夹菜,咬嚼,无不吐舌。

    “诸卿这都尝过了吧?”惠王也夹一块,一口吃下,“说说,滋味如何?”

    所有目光再次转向张仪。

    “相国大人,”惠王也看过来,“大家都看着你呢。”

    “色香味俱佳,仪饮之若甘霖,食之若仙品!”张仪应毕,不失时机地吧咂几下嘴皮。

    “没有觉得还差点儿什么?”惠王倾身。

    张仪摇头。

    “诸卿,”惠王看向众臣,“相国大人饮之若甘霖,食之若仙品,你们是否同此感受?”

    “王上,”司马错略作迟疑,拱手应道,“恕臣不敬,所有菜品皆缺一味!”

    “何味?”惠王来劲了,拿起箸子敲响案面。

    “巴盐!”司马错四人于突然间明白了惠王设宴的用意,几乎是异口同声了。

    “诸卿说说,寡人为何没用巴盐?”惠王再次敲响案面。

    “因为巴盐太贵了!”司马错四人再次异口同声。

    “诸卿讲的是啊,”惠王瞄一眼张仪,极尽夸张地发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噫吁唏,楚国巴盐,寡人实在是吃不起了!”

    “臣等更是吃不起!”几人再次应和。

    显然,这个宴席是专门为张仪摆的。

    “王上,诸位大人,”张仪不慌不忙地从袖管里摸出一卷羊皮,摊在菜肴上,“仪若加上这一味,想必诸位就吃得起了!”

    众人视之,是幅楚国地域图。

    众人看图,不知所以。

    “王上,臣请借朱笔一用!”张仪看向惠王。

    惠王递上朱笔,张仪接过,就图画出两个圈圈,一个圈在紧挨汉中的上庸地区,另一个圈在楚国的黔东南地区。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

    从张仪所圈的两个圈圈来看,上庸紧挨房陵,若由上庸顺汉水飞流而下,可直取郢都。而黔东南的大片山地非但有两大盐泉,更可以由南部包抄郢都。如果两地皆归秦人所有,则楚国郢都指日可下。

    惠王回味过来,转头看向张仪:“相国不会是画出两个大饼安慰寡人的吧?”

    “敢问君上,臣画过饼吗?”

    “寡人如何才能得到这两个圈圈?”

    “就凭臣的这个!”张仪张开嘴巴,伸出舌头。

    众人又是一惊。

    “这么说来,相国是要亲自出战了?”惠王吸一口气。

    “臣请使郢!”张仪字字结实。

    时交二更,昭阳正自酣梦,邢才带昭鼠敲响他的房门。

    “阿叔,打扰您了!”昭鼠声音很低。

    昭阳下榻,开门,坐回榻上,揉揉睡眼:“出啥事了?”

    “一个大事。”昭鼠进来,悄声,“方才鄂君寻我,让我去抢盐。”

    “抢盐?”昭阳吃一惊,“抢啥盐?”

    “就是阿叔从齐国买回来的五十车海盐。”

    昭阳睡意全无,吸口长气,闭目沉思。

    “你答应他了?”昭阳抬头,看向他。

    “没有。”

    “啥理由?”

    “我说这事儿风险太大,再说,涉及族人,尤其是阿叔,下不了手。”

    “他怎么说?”

    “鄂君没说啥,让我再考虑考虑。临走时,鄂君说,他对王叔讲好了,计划让我下去做个县尹,我问是哪儿,他说邓县或丹阳,让我选一个。我说丹阳位重,怕是争不到呢。他说,那就邓县吧。我问啥辰光可定,他说,王叔已经把我列入册中了,迟至年底,若是顺遂,个把月就能成。”

    “若是这说,你不得不抢盐了。”昭阳苦笑。

    “抢还是不抢,由阿叔定夺。”昭鼠接道。

    昭阳沉思,良久,毅然决断:“抢。”看向昭鼠,“你可对鄂君直接提及邓地县尹的事,让他为你立个字据。”

    “他不会立的。但王叔应下的事,应该可以。”

    “也好。不过,你得与他一起面见王叔,当面讨王叔个准信。”

    “成。”昭鼠略顿,“阿叔,你会抓我吗?”

    “阿叔不会抓你,但左徒会。”

    “哪能办哩?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杀我的头?”

    “有王叔在,应该不会。不过,想不吃点儿苦头,怕是难哩。”

    “嗯。”昭鼠点头,“所以我不肯应他。阿叔让我应下,有何妙意?”

    “王叔抢盐,是阻止我们带回的齐盐进郢都。俟齐盐进郢,王叔手里的盐泉就不值钱了。楚地虽大,郢都是个风向标,王叔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弃郢都的。眼下他们的盐肆砸牌了,于我们是百年不遇的入场机会。王叔若是不想让我们的盐肆入郢,就只能闹事情。反之,对我们来说,只有让他们闹出事情,最好是闹到不可收拾,大王才会起肝火,我们也才会有机会。”

    显然,昭阳考虑得更加长远。

    “嗯。”昭鼠点头。

    “记住,这事儿要暗做,谁都不可讲,更不可留下任何把柄。如果被左徒抓到,你就宁死不招。只要他们拿不到实证,王叔就会救你,阿叔也好生办法。”

    “小侄记下了。”

    按照预期,再过一日,首批五十车齐盐就可抵达郢都了。

    郢都百姓欢欣鼓舞,翘首以盼齐盐。与此同时,由靳尚主持修建的后宫巫咸庙也近尾声,怀王兴甚,于这日后晌召请屈平、白云入宫。

    怀王兴致勃勃地引领二人将庙殿里里外外巡察一番,留下白云与郑袖、靳尚磋商大庙落成大典的筹备事宜,自己一把扯起屈平,径往前殿去了。

    “屈平哪,”怀王笑逐颜开,“不瞒你说,寡人自即位以来,就数这几日畅意呢。”

    “敢问我王,都是何处畅意了?”屈平笑问。

    “共有四喜临门哪!”怀王扳起手指头,“第一喜,郢人马上就能吃上盐了;第二喜,巫咸庙落成,巫咸大神入驻寡人后宫,楚、巴行将琴瑟和合,风调雨顺,福利长远;第三喜,昭睢奏报,兵坊已试制成功乌金利器,寡人亲试样品,不弱于秦器,我若再与秦战,秦人就占不上这个便宜了;这第四喜嘛,是陈轸的捷报,说是齐王不仅签下睦邻盟约,还额外赠送寡人海盐五十车,约寡人于秋后徐州游猎!”

    “贺喜我王!”屈平拱手,“四喜临门,实为我王洪德厚积、为我大楚时来运转之吉相也!”

    “哈哈哈哈,”怀王大笑几声,盯住屈平,“洪德也好,时运也罢,于寡人只认一个,就是用对了你屈平一人!”

    屈平拱手:“臣诚惶诚恐,愧不敢当!”

    “敢当,敢当,”怀王喜不自禁,“寡人得卿,犹如当年秦公得商鞅啊!”

    “谢我王偏爱!”屈平奏道,“我王既然将臣喻作商鞅,臣请再进一言!”

    “屈子,”怀王扬手,“莫说是一言,纵有十言、百言,你也只管讲来!”

    “乌金、巴盐,尽皆是表,动表不动里,一切徒劳。积弊之楚,犹如重症之人,大王不下狠手,或将前功尽弃了!”屈平一脸忧急。

    怀王正欲说话,一个宫人走进,叩道:“王上,香汤备妥了!”

    “好哩,寡人这就去!”怀王转对屈平,“呵呵呵呵,你讲的这个里子如何动,是个重大话题,我们要沐浴薰香,之后再讲。”伸手,“左徒大人,请!”

    屈平显然没有料到这个,正自犹疑,怀王跨前一步,挽起他的袖子,带他直入后宫汤池的更衣间。早有宫人进来,将二人衣服三下两下脱个精光。

    汤池是个设在室内的澡堂,池分热冷两个,冷池巨大,由大理石砌成,宽两丈,长五丈,可容二十人自由泳游,平素是怀王与妃子在夏秋戏水的地方。冷池旁边有个单独的房间,里面有个热池,约一丈见方,池下有个火灶,可烧炭加热,水温恒定,里面泡着各种中药与香草,是出汗、解乏之处,被怀王称作香汤池。

    诚惶诚恐中,一丝不挂的屈平被同样一丝不挂的怀王拖入香汤池,浸入汤水中。水温略烫,不消一刻钟,屈平已是大汗淋漓,怀王额头也是汗出,但显而易见的是,怀王十分享受这种热烫的感觉。

    “屈平,来,为寡人搓个背!”怀王转过身体,给屈平个背脊,“听说人是尘土做的,真还就是呢,寡人天天搓背,可背上总有搓不完的尘灰。”

    “臣遵旨!”屈平拿过搓巾,为怀王搓背。

    屈平用劲较大,没搓几下,怀王的背上就红彤彤一片,皮屑让他搓下不少,一条一条的被他赶到肩膀上。

    怀王伸手摸出最大的一条,震惊:“这是你从寡人身上搓下来的?”

    “是的,王上。”屈平应道。

    怀王深吸一口长气,良久,叹道:“唉,这些宫人天天帮寡人搓,可搓来搓去,能搓下这么粗大灰条的,只有你屈平一个人哪!”

    “想是他们怕伤到王上!”屈平笑应。

    “你就不怕了?”

    “王上令臣搓灰,在臣眼里,就只有灰条!”

    “答得好!”怀王将身子泡到水里,冲净灰条,拿过搓巾,“你背过去!”

    屈平背过身去。

    怀王用巾使劲地在屈平身上搓起来,不消一时,亦搓下一根根粗大的灰条。

    “哈哈哈哈,”怀王得胜一般大笑几声,将粗大的灰条赶过肩头,“屈子,快瞧,你身上这条条儿毫不弱于寡人的呢!”

    屈平亦笑起来。

    “屈平,”互相搓完灰,怀王指着自己的裸体,又指向屈平的,意味深长,“臣子中能与寡人同室共浴的,你是第一人,恐怕也会是最后一人哪!”

    “谢我王垂爱!”屈平拱手。

    “不瞒屈子,寡人此前错看你了。”

    “大王?”屈平不解。

    “呵呵呵,”怀王半开玩笑,“寡人以为你不过是内慧,能作几篇诗赋而已,没想到在这池中一看,你是慧中秀外,全身上下毫无瑕疵,堪称是天下第一美人儿呢!”

    “大王盛誉,臣不敢当!”

    “美人就是美人,有何不敢?”

    “天下第一美人,当属大王!”

    “此言何来?”

    “大王龙体玉肌,秉天地之道,承尧舜之德,不怒而威,不冲而刚,威中含慈,刚中怀柔,外美内慧,表里如一,天下第一美人之盛誉,除我王之外,谁可争锋?”

    “呵呵呵呵,”怀王乐不合口,“没想到你屈平这张嘴巴甘甜起来,连靳尚、郑妃也比不过呢!”

    “同是甘甜,质地不同。”

    “嘿,”怀王惊愕,“连甘甜也分质地!你说说看,不同何在?”

    “回王上的话,”屈平应道,“上官、娘娘之甜,为的是大王今日受用,臣之甜,为的是大王明日受用,是以质地不同!”

    怀王若有所思,良久,走出水池,走向一侧,早有宫人过来,为他擦干身体,披上浴衣。屈平也走出去,披上浴巾,坐在怀王对面的木墩上。

    “屈平哪,”怀王支走宫人,盯住屈平,“你我同池而浴,赤裸相见。能赤裸相见、不避长短的,可称知己,堪为肺腑,已非兄弟手足可比。”

    “王上……”屈平终于明白这场洗浴的意义,感动得讲不下去了。

    “屈平,”怀王敛神,略略倾身,凝视屈平,“你我之间既非手足兄弟可比,就可讲讲我们之前所说的这个里子了。常言说,工有次第,得寸进尺。有前面四喜铺底,我们君臣算是得寸了,下面该当考虑如何进尺!”略顿,盯住屈平,“记得你此前催问多次,要寡人变法治本,寡人均未应声。不是寡人不应承你,是机缘未到。这几日来,寡人一得空闲,就反复研读你的奏本,越看越是看不够,越看越是心动。一切如你所奏,变法改制,取缔治权,动的是封君根基,不知会有多少人食不甘味。”

    “是哩。”

    “如果改制,就将是一场恶战,寡人可以为你撑腰,你也该当有所防备才是。狗急跳墙,若是我们逼得急了,他们什么恶事也做得出来!当年吴起更制,结果你是知道的。”

    “王上知遇,臣万死不足以报!”

    “屈平,”怀王摆手,一脸严肃,“从今日起,不要再讲死与不死,因为你我二人,是谁也死不起的!首先是寡人不能死。想当年,悼王驾崩,吴起即遭万箭穿身;孝公归天,商鞅旋有车裂之祸。同样,你也不能死。没有你,寡人就如悼王无吴起、孝公无商鞅,面对大楚这身陈年积弊,寡人只能是徒唤奈何啊。”

    “臣……”屈平起身,叩首,“惟王命是从!”

    “为稳妥计,”怀王盯住他,缓缓说道,“我们可以不叫变法,也不叫改制,就叫造宪令。一宪一宪地造,一令一令地推,我们君臣不急不缓,稳步推进,于无声无息中成就大业!”

    屈平拱手:“我王圣明!”

    “名正方能言顺。”怀王略顿,看向远方,“昭阳老矣,当不得大事。寡人有心让你接任他的令尹之职,宫中有寡人,宫外有你屈子,你我合力,大楚未来或可奠定。你心里先有个数,大凡事务,从长远筹备,从全局着眼!”

    屈平惊呆了,竟是忘了叩谢。

    “哈哈哈哈,”望着屈平的呆状,怀王笑了,“现在讲这事儿还早,寡人尚须寻个机缘。要动昭阳并不是易事哟!”

    二人又议一时如何造宪令并推动的事,更衣出去,回到前殿,见南后、靳尚、白云三人已在等候。

    “呵呵呵呵,”怀王看向白云,一脸是笑,“白祭司,你们议得如何了?”

    “托大王的福,”白云回他个笑,“巫咸庙一切就绪,可择吉日举行大祭!”

    “既然是祭拜巫咸,”怀王朗声接道,“吉日吉时就由祭司确定!”

    “巫咸庙大祭通常定为每月的望日日中,但在大王宫中,可定于每月的朔日平旦!”

    “朔日平旦?”怀王沉思一时,看向她,“这个可有讲究?”

    “朔日为每月的初日,平旦为朔日的初时。朔日为一月之首,平旦为一日之首,大王为一国之首。大王于朔日平旦起祭,开一月之始,巫咸大神有感于大王诚意,施以雨露恩泽,惠及四方。朝野受益,遂于望日行祭,以感恩巫咸大神并大王厚德!”白云淡淡应道。

    “讲得好!”怀王拱手,看向内尹,“拟旨,封巫咸山祭司白云为王室巫咸庙祭尹,司楚、巴二地所有巫咸庙祭事!”

    “臣领旨!”内尹应道。

    “谢大王厚遇!”白云拱手,“只是,楚地广袤,巫咸庙却寥若晨星,白云不知如何司尹!”

    “这正是祭尹未来所要致力之处!”怀王看向郑袖与靳尚,“爱妃,靳大人,你二人协助祭尹,传寡人旨令,凡楚之地,万人之邑,须立巫咸庙一座,以祭我东皇之仪礼敬奉巫咸大神,祈请大神佑我楚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二人受命毕,郑袖笑着拱手:“我王,臣妾有奏!”

    “你说。”怀王看向她。

    “庙宇初成,朔日在即,巫咸庙欲行大祭,有万千之事待筹,臣妾力不胜逮,想请祭尹留宿宫中,以便随时磋商。”

    “屈大人,”怀王转向屈平,一脸是笑,“娘娘恳请祭尹留宿宫中,你意下如何?”

    “臣谨听娘娘!”屈平拱手。

    几人正在议论,当值宫人引领昭阳急急走进。

    见过君臣之礼,昭阳入席。

    “昭卿,”怀王看向昭阳,“观你气色,可有事情?”

    “回禀王上,是出事了!”昭阳拱手应道。

    “何事?”

    “这批海盐让盗贼抢了!”

    “啊?”几人同时惊叫,尤其是怀王,简直是震惊了。

    “是昨夜的事!”昭阳缓缓奏道,“臣使家奴邢才统筹运盐。车队行过荆门,天色已黑,就在荆门附近寻个空旷处歇了。睡至半夜,有暴民冲来,将运盐的人拿刀逼住,全部捆绑起来,塞上嘴巴,绑在一片林子里,将五十辆盐车上的所有盐包扛走了。”

    盗贼竟然在荆门之内抢劫王命齐盐,且一包不剩地全部扛走,真正是匪夷所思,且胆大妄为至极。

    怀王气得手指哆嗦,一时讲不出话来。

    “天色大亮,有人入林,方才看到众人,将他们解救出来。邢才先使人报案,后急驰回郢,报告予臣。臣知事大,迅即入宫奏报我王!”

    怀王看向屈平。

    “能肯定是全部扛走的?”屈平问道。

    “听邢才说,车马皆在,盐包是扛走的。他们全部蒙面,得手之后尽走小径,顷刻没入林子,无影无踪。臣已使刑尹前往事发地缉查盗贼了!”

    五十车盐全部扛走,人数当不在少。

    “传谕刑尹,”怀王看向昭阳,一字一顿,“查到盗贼,全部押入死牢!”

    张仪使楚了。

    张仪没有直接赶赴郢都,而是直接来到纪陵君的封地,且与前一次一样,依旧杂在商队中,没有打出任何旗号。

    纪陵君、鄂君、彭君等也都得到音讯,提前赶至纪陵,恭迎。

    洗尘宴上,张仪搁下筷子,长叹一声,迟迟不动。

    作为主宾,张仪不动筷,谁都不好动了。

    几个陪客的面面相觑,坐在主位的王叔面上挂不住:“张子,你这……”

    “唉——”张仪发出一声长叹,继续按筷不动。

    “王叔呀,”车卫秦接过话头,“相国怕是想到咸阳的事,吃不下了。”

    “咸阳的事?”王叔盯住他。

    车卫秦遂将咸阳权贵,尤其是秦王,为高价盐一事如何责难张仪诸事略述一遍,听得众人唏嘘不已。

    “诸位有所不知,”张仪苦笑一声,“那天晚上,秦王在宫里摆出一席宴,请来一群王公重臣,”指向车卫秦,“他没资格入席……”顿住不说了。

    “一席啥宴?”子启急了。

    “山珍海味,皆是好吃的东西。”张仪又出一声苦笑,“众人个个眼馋,正要大快朵颐,但秦王不急。秦王缓缓拿起刀,割下一块他亲自烤的鹿腿肉,要我品尝。我一口咽下。秦王问,滋味如何,我说,香哩。秦王见我说香,就把所有的菜品皆夹人我一个人吃,待我全尝一遍,他又问我滋味如何。”

    “你哪能讲哩?”子启被他的语境吊起胃口了。

    “我只能讲实话呀,说是一切皆好,只差一味。”

    “啥味?”彭君也急不可待了。

    “盐味。”

    显然,这是秦王专门摆给他的一席无盐之宴。

    “为什么不放盐?”子启纳闷。

    “是呀,”张仪缓缓接道,“仪也是这般发问,秦王应道,相国贩来的楚盐太贵了,寡人吃不起呀。”

    见他绕来绕去,将话绕到盐价上,众人皆无话说,席上一时冷场。

    “张子,你受委屈了。”良久,王叔开腔了,举爵,“芈楸以一杯薄酒,为你压惊。”

    “不瞒王叔,”张仪饮下,苦笑道,“惊倒没有,在下只是有口难辩而已。无论如何,生意是在下谈的,契约是在下吩咐卫秦签的,自己酿的酒,再苦也得喝下,是不?”摇头长叹,“唉,人说在下巧舌如簧,可那天晚上,在下愣是讲不出哪怕是一个辩解的辞儿,真真是羞杀人也。”

    “张子,你看这样如何?”王叔略略一想,接道,“我对大伙儿讲一声,补偿张子并卫秦五百锾金,聊作解嘲。”

    “王叔不可!”张仪急切止道,“生意归生意,契约归契约。那天签约时,仪想到的只是市价,万没想到市价会涨那么高,这个教训是多少金子都换不来的。仪一生出言必行,起誓必践,岂能为这区区五百锾金而坏了规矩?”

    “张子讲的是,”王叔亦叹一声,“当初签协议时,市价确实是一斤一铢。由于还款数量庞大,张子又不要他物,只要食盐,各地盐肆无奈,只得提走所有巴盐,清库运秦。楚人离不开巴盐,皆来盐肆求购,盐肆又不能说无盐可卖,只好涨价,涨来涨去,市场也就涨疯了。所幸大王已从齐地调来些许海盐,否则,芈楸真还不知这事儿如何收场呢。”

    “在下之错,没想到也让王叔为难了。”张仪举爵,“来,为我们共同的难,干!”

    众人碰爵,各各饮下。

    “敢问张子,此番来楚,可有芈楸效力之处?”

    “巴盐之事,秦王着实生气了,一方面怪在下不会做生意,另一方面,也指责楚人奸诈,会设套。在下千般解释,说王叔不是那样的人,说楚人离不开巴盐,巴盐全部依约卖给秦人,盐价自然是涨的,等等,秦王却是听不进去,声称要起兵伐楚,为这场生意讨个公道。这事儿不仅涉及在下颜面,且更涉及王叔并众亲的颜面,在下急了,说大王哪,你哪能出兵去伐翁家呢。秦王愣了,问翁家何来。在下就讲起月公主的事,将月公主夸了个天仙似的,秦王不肯信,打问卫秦,见卫秦也是此说,由不得就动心了,要我即刻使楚求聘。”张仪从袖中摸出礼册,双手呈上,“聘礼在此,望王叔笑纳!”

    “难得张子不计得失,一力承担,不遗余力地致力于秦楚和睦,芈楸致敬了!”王叔拱手。

    “王叔呀,”张仪拱手回个礼,指指自己的舌头,“子曰,君子谦谦,动口不动手,在下是卖这个吃饭的,见不得打仗。楚、秦和亲睦邻,无论是对秦人还是对楚人,都是长远利好,是不?”

    “好一个君子谦谦!”王叔笑笑,晓得他是胡谄的子曰,接过聘礼,转递给车卫秦,“既然是为秦王聘亲,就是国事,这份聘礼,张子还是亲手交给大王为妥。”转对子启,“明日我们就随秦使赴郢,你可先走一步,将秦王聘娶月公主之事奏报你父王!”

    “启儿遵命。”

    留白云宿于宫中是靳尚的主意。后宫佳丽如云,在大王面前争风妒忌的确不智。无论何人,即使贵为南后,也惟有顺应大王,才能谋得长久。

    郑袖一旦想通透了,就想把事情做到极处,成全大王的好事。郑袖的如意算盘是,让白云与她共歇于南宫,与她同榻共寝,之后邀大王前来临幸自己,让白云在侧侍奉,近距离感受大王雄风,由不得她不动情。

    夜幕降临,郑袖依计邀白云共宿,不料刚一张口,就被白云驳回,称她是巫咸大神的人,自幼就宿在巫咸庙里,侍奉巫咸大神,不习惯与人共寝。巫咸庙已经落成,作为祭司,白云住庙侍奉巫咸大神合于情理。郑袖勉强不得,在放弃努力的同时,也深为白云的执念所动,明白之前是自己想多了。

    怀王却不这么想。

    自白云入住后宫,怀王的心神再也守不住舍了,一闭眼就是白云跳巫舞时的赤身裸体,也时不时地回味起更早辰光的那个与她在巫山深处的云雨之梦。

    巫咸庙落成大典如期举办。这是南宫郑袖一手搞出来的,更有怀王关注,因而整个后宫都来观赏。然而,让怀王略觉失望的是,他想看到的场面并未出现。主祭白云全场衣着得体,即使与巫阳屈平向神献舞之时,衣服也都是穿着的。怀王不好讲什么,也不能讲出什么。他想看的只是白云的身体,而不是屈平的。如果屈平真的在他后宫赤身裸体,他的爱妃、公主及众多宫人会作何想?

    大祭后数日,怀王的神经绷得更紧了,有时甚至到茶饭不思的程度,也不让任何妃、后侍寝,白天忙于朝事,夜间就坐在他的御书房里胡思乱想,想得累了,就到旁边的小卧房里眯上一觉。

    至第五日夜,怀王终于按捺不住,使内尹悄悄请来白云。

    夜深了,万籁俱静,御书房里灯光暧昧。

    白云走进时,怀王假模假样地就着灯光批阅奏章,案上放着一杯山茶。

    “夜深了,大王还不歇息?”白云站一会儿,见怀王仍旧在看奏章,半是关切,半是提示自己的存在。

    “是祭尹呀,”怀王放下朱笔,抬头看向她,“这几日来,寡人有点儿心烦,魂不守舍哩!”

    “大王为何心烦,又为何魂不守舍?”白云歪头望着他。

    “心烦是为那伙盗盐贼,魂不守舍是为这些奏章!”怀王指一下眼前的奏章。

    “盗贼没有抓到吗?”白云问道。

    “抓到几个,其他还在缉查。”

    “大王召我,想必是为魂不守舍了!”

    “正是,”怀王苦笑一下,指向面前的奏章,“尤其是屈平的这几道奏章,寡人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是睡不着呀。”

    “屈大人奏报什么了?”听他提到屈平,白云走近几步。

    “奏报楚国如何治内之事。屈平讲得好呀,国多亡于内不治,魏国变法治内,魏势兴盛六十年,独霸中原。秦国变法治内,秦势突起,天下惶惶。天下皆已变法,惟我大楚积弊日久,落后于人哪。先王也曾改制来着,可你晓得,吴起行法半途而废……”

    “大王若为国事,”白云截住他的话头,“何不请屈大人入宫谋议呢?作为祭司,白云只知侍奉神灵,不知天下治乱呢。”

    “唉,”怀王轻叹一声,“你讲的是。寡人请你来,是想……是想与你说会儿话。”

    “大王有何话,这请说吧。”

    “祭尹请坐,”怀王指下对面的席位,转对内尹,“为祭尹上茶!”

    “谢大王香茶,”白云拱手,“白云早已形成习惯,过午不食,入夜不饮!”

    “是吗?”怀王苦笑一下,“好吧,寡人就不请你饮茶了。敢问祭司,能为寡人跳支舞吗?”

    “什么舞?”白云问道。

    “就是……”怀王略略一顿,“就是那天为子启之事你在祭坛上所跳的那支。”

    “那是白云跳给巫咸大神的,非祭事不跳。这辰光没有祭事,请大王不要勉强白云。”

    “你不是跳过吗?”怀王眯眼盯住她,“就在屈平的草舍里。”

    “那是屈大人欲学巫咸大舞,向白云求教,白云求问巫咸大神,大神降谕,许我教他,我才教他跳的。”

    “太好了!”怀王来劲了,“寡人也想习练那舞,敬请祭司教我!”

    “大王不可。”

    “哦?”怀王沉下脸来,“请问祭司,为何那舞屈平跳得,寡人却跳不得?”

    “因为屈平是屈平,大王是大王。”

    “这……”怀王不解了。

    “屈平是大王子民,白云是巫咸大神子民。巫咸大神是巴楚天空之主,大王是楚巴大地之主。屈平学舞是为供奉巫咸大神,使巫咸大神为楚民降福,是以白云可教。身为楚巴大地之主,大王即使想学,白云亦不敢教!”

    “呵呵呵,”怀王释然,“那你就为寡人跳一支吧,寡人赏舞总是可以的。”

    “大王若要赏舞,就得将屈大人召来,有他扮巫阳,白云才能跳起来。”

    “这……”怀王吧咂一下嘴皮子。

    “大王,若无别的事,白云这要歇息了。白云一向早睡,早上还要行功呢。”话音落处,白云一个转身,款款离开。

    怀王站起来,一路送出殿门,送到后宫,目送白云走到巫咸庙前,推开庙门,闪身进去,再将庙门由里面闩牢。

    白云感受到了身后的怀王,闩门的声音故意很响。

    怀王轻叹一声,扭转身,一步一步地挪回书房。

    张仪车队打起“秦”“使”“聘”等各样招幡,一路招摇地赶赴郢都,与此同时,子启先入宫城,将秦王亲自出面和亲、使相国张仪来郢求聘月公主的事细禀怀王。

    怀王震惊。

    显然,秦王的这一步棋是怀王未曾料到的。淅水之战未了,商於之仇未结,秦王却先一步使重臣使楚和亲,且往聘的并不是他女儿,而是他阿姐的女儿芈月,确切地说,应该是叫魏月,真真让他如坠五里雾中。

    怀王召来屈平与靳尚,谋议应对。

    张仪使楚,靳尚最是舒怀。想当年,他救过张仪一命,这辰光,张仪使楚,对他只有益处,没有半点儿不利。再说,前番伐秦,他原本就是反对的。自从襄陵战后,靳尚对昭氏日益敌对,对外战略渐转为结秦制齐,近日更有王亲等利益在手,自然对张仪此来和亲举双手赞成。

    靳尚晓得屈平一力于结齐制秦,因而未讲结秦制齐的事,只将张仪与楚国的恩恩怨怨略作陈述,末了讲道:“王上呀,若无张仪使力,越地或就是齐人的了。”

    “你讲的是!”怀王深有感触,慨叹,“唉,只可惜他未能容于昭氏!”

    “不是张子不容,是昭氏嫉贤妒能,为令尹之位设套陷害张子,这事儿王上是知情的。”

    “好了,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怀王看向屈平,“左徒,秦使此来和亲睦邻,你是何应对?”

    “臣贺喜王上,贺喜芈月公主!”屈平拱手。

    “呵呵呵,”见屈平支持,怀王笑笑,转对靳尚,“上官大人,芈月是我阿姐骨血,命运多舛,今能嫁入秦室,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寡人晓得你与秦使张仪有旧,秦使此来,就由你酌情款待。你这就去,精心筹备,莫让客人觉得慢待了。”

    “臣受命!”靳尚告退。

    屈平起身欲走,被怀王留住。

    “屈平,你说说,秦使之来,你为何不加反对,反而道贺?”怀王盯住他问。

    “为我大楚,亦为王上。”

    “讲明白。”

    “王上时常自比孝公,将臣比作商鞅,”屈平盯住怀王,“敢问王上可知孝公,可知商鞅?”

    “这……”怀王怔了,“你说,孝公、商鞅怎么了?”

    “孝公为报河西之仇,韬光养晦一十六年,直至孟津朝王。就臣所知,孟津朝王辰光,孝公明白魏侯是要找茬,亦自信实力,决心与魏一战,是商鞅在最后关头阻止了他。商鞅以退为进,亲赴魏都,以秦公名义拥魏侯称王,称秦公甘愿称臣。魏侯不知是计,做起强强联合之梦,遂于逢泽南面称尊,结果王上全都看到了。”

    “你意是说——”怀王引而不发,目光征询。

    “臣意是,无论秦人是结亲睦邻,还是讲出其他任何的漂亮话,王上皆不可信,尤其是张仪的话。这人是个祸事精,走到哪儿,哪儿糟殃。”

    “当年他在楚国,不是帮我们灭掉越国了吗?”

    “当年他来楚国,是想以楚国为本,实现他的壮志,因而他是一心事楚。不料事不遂心,因昭大人之故,他与楚国结怨,这到秦国去了。眼下他是一心事秦哪!”

    “如果寡人说服他,让他留在楚国呢?”

    “魏王也曾说服他,让他留在魏国,结果呢?他身在大梁,心在咸阳,唆使魏国放弃河西之仇,转而先伐赵,后伐韩。魏国两战两败,元气大伤,魏国太子、庞涓尽皆战死,魏王最终也死于非命!”

    屈平短短几句,怀王听得心底发寒,由不得打个寒噤。

    “既如此,你为何又……”怀王略略回过神,不解地看向屈平。

    “臣以为,”屈平接道,“无论如何,张仪是来聘亲的,且是为秦王聘亲。聘亲是好事,臣是以贺喜。此其一。其二是,大王的要务是变法治内。古今一理,若要治内,就不可外战。商鞅变法期间,秦国几乎没有外战,一力休养生息。我王也是。臣所以提议与齐结盟,其实意亦在此处。三晋势弱,我之劲敌只在两处,东北是齐,西北是秦。秦、齐远隔三晋,各自鞭长莫及,惟我大楚,东北与齐接,西北与秦接。大国争锋,不可两面皆战,我之长策,要么结齐制秦,要么结秦制齐。今我已与齐人结盟,如果再与秦人成盟,短期内我就外无战事,我王就可全力治内!待我王练好内功,身强体壮,那时,无论是秦是齐,都只能遣使来朝,惟我王马首是瞻!”

    “哈哈哈哈,”怀王长笑几声,竖起拇指,“好你个左徒,真乃我大楚柱国也!”

    “大王谬赞,臣不敢当!”屈平拱手。

    “敢当,敢当!”怀王又笑几声,“不过,你是一个大材,柱国这个虚衔只会埋没了你,寡人就不封赏了。你且回去安心造宪,任他张仪吹来何风,你我皆须如如不动,专心治内,如何?”

    “臣遵命!”

    张仪抵郢,依惯例入驻列国使臣馆驿。

    张仪一行下榻后不久,靳尚即奉王命造访。张仪迎出,对靳尚深鞠一躬,携手入内。几句寒暄过后,张仪拿出玉璧一双,呈送靳尚,拱手道:“此玉璧为在下征蜀所得,区区薄意,不成敬意,还望靳大人笑纳!”

    “呵呵呵,”靳尚接过,欣赏一时,抬头看向他,笑道,“敢问秦使,如此宝贝,算不算作贿赂呢?”

    “大人言过了,”张仪回他个笑,淡淡应道,“不过是在下的一点小小私情而已。若作贿赂,此璧就污了大人的身价!”

    “哟嘿,照秦使说来,靳尚的身价还不小哩!”

    “是哩。”

    “敢问秦使,在下身价几许?”

    “一块和氏璧,外加眼前秦使的一条贱命!”

    张仪出口言及当年之事,靳尚颇为感慨,眼前不由浮出到他府中裸身求情的香女,良久,拱手问道:“举手之劳而已,张兄不必挂齿。说起此事,请问张兄,此番远足,怎么没带香夫人来?”

    见靳尚改称张兄,张仪也换过语气:“不瞒靳兄,就这辰光,你嫂夫人当是在终南山里逗孩子呢。”

    “贺喜张兄并嫂夫人了!”靳尚回个礼,笑问,“请问张兄,嫂夫人所出,是公子还是公主?”

    “眼下是个公子,再过两年,不定还会出个公主呢!”

    “哈哈哈哈,”靳尚大笑起来,竖起拇指,“必须有的,有儿有女才是好!”

    “靳兄几个了?”

    “夫人所出,三个,皆是公子。两个妾室不争气,各出两个女娃,早晚回家,高高低低七个,外加三个妇人,吵得寒舍鸡犬不宁哩!”

    “靳兄好福气!”张仪恭手贺过,从一堆箱笼里寻找一会儿,搬出一只箱子来,指它道,“靳兄,请看此箱!”

    靳尚打开一看,是一箱锦缎。

    “这是蜀国宫锦,细软光滑,堪称上等好丝,是征蜀辰光蜀王通国赠送在下的。一共是三箱,一箱给你香嫂子了,另一箱给了你另外一个嫂子,就是大秦国的紫云公主,还剩这一箱,你香嫂子吩咐谁也不给,只赠送给靳夫人!这不,在下一直留到今日,箱中之物连细丝儿也没少掉一根哪!”

    “哎哟哟,”靳尚朝空中连揖两下,“谢嫂夫人了!”看向张仪,“不瞒张兄,无论你发多大的财、做多大的官,在下都不眼热,惟有张兄所娶的这个香嫂,实让在下眼馋哪!啧啧啧,内慧外秀,贤淑端庄,对张兄的忠贞,更是没个说的。唉,比起香嫂来,我家那口子,”看向一箱蜀锦,摇头,“配不上这箱宝物哩!”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靳兄,在下是为秦王聘亲来的,不是到你府上抢弟妹来的,你就甭自夸了,在下晓得你府上有个好弟妹就是了!”

    靳尚亦笑起来。

    二人扯会儿闲筋,靳尚敛住笑,盯住张仪:“张兄如此记恩,想必也不会忘仇吧。今非昔比,相国对令尹,大秦对大楚,张兄此来,聘亲是外,内中可是为平复积怨?”

    “靳兄说笑了。”张仪笑应道,“大丈夫处事,天下为先,社稷次之,而后是家,再后方是身。在下心胸虽狭,却也容得下几节棍棒。再说,即使寻仇,也当与令尹大人无涉。不瞒靳兄,在下早已查明,令尹大人之所以误会在下,是受了陈轸那厮的蛊惑!”

    “这倒新奇哩。”靳尚急问,“张兄与姓陈的有何过节?”

    “唉,说来话长。”张仪长叹一声,“陈轸仕魏时,曾与在下师弟庞涓结下杀父之仇。庞涓出山后得到魏王赏识,陈轸逃得快,方才躲过一劫。为查明庞涓来历,陈轸潜入鬼谷摸底,刚巧遇到在下,受在下一通奚落,由是结怨了。”

    “哎哟嘿,”靳尚恍然有悟,乐了,“江湖恩怨多嗬。”盯住张仪,“听闻陈轸与张兄在秦曾有一争,陈轸败阵了,适才至楚,可有此事?”

    “靳兄又说笑了,陈大人怎么可能败阵呢?陈大人不过是不屑与仪同朝为臣而已!”

    “啧啧啧,张兄真是给足了姓陈的面皮!”靳尚竖起拇指,“说到这里,在下倒有一句提醒张兄!”

    张仪拱手:“在下恭听!”

    “依在下看来,陈轸这步棋走对了,张兄却是明珠暗投呀。”

    “唉,”张仪再出一声长叹,“在下落到这步田地,别人不知,靳兄不该不知呀!”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靳尚接道,“张兄未得先王赏识,却得大王器重哪!”倾身,压低声音,“不瞒张兄,大王多次与在下谈及当年之事,认为张兄之才雄冠列国,无人可及!”

    “哦?”

    靳尚一脸热切:“昭阳虽为令尹,但大王从骨子缝里信不过他,令尹之位形同虚设。只要张兄弃暗投明,大王必以大楚五千里江山相托!”

    “靳兄——”张仪眼中流出热望。

    “令尹之位,非张兄莫属啊!”

    张仪眼中的热望渐渐冷凝,微微摇头:“靳兄怕是一厢情愿了!”

    “在下愿以家族名誉担保!”

    “据在下所知,”张仪压低声,“令尹之位,大王早有心仪之人了!”

    靳尚震惊:“何人?”

    “大楚左徒,屈平!”

    靳尚心底一寒,嘴角撇出哂笑:“张兄想多了,大王眼睛雪亮着呢。那小子不过会写几首辞赋而已,焉能与张兄相提并论?”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又压低声音,“大王的眼睛雪亮不雪亮,别人不晓得,靳兄难道看不出吗?”

    “张兄?”靳尚怔了。

    “靳兄跟从大王多年,为大王立下不知多少功劳,以靳兄之才,难道就配不上左徒之位?可大王呢?偏让一个会写诗赋的毛头小子居此高位,这就是他眼睛雪亮吗?”

    张仪一句点到死穴,靳尚勾下头去。

    “靳兄,”张仪趁热打铁,“许多事情,不争是得不到的。譬如说当年,在下初涉世,没有与昭阳争,结果就败下阵来。之后入秦,在下汲取教训,使出狠招,生生挤走公孙衍,之后又挤走陈轸。再后入魏,在下又挤走惠子……”顿住话头,看向远方。

    “敢问张兄,你是哪能个挤的?”靳尚感兴趣的显然是这个。

    张仪遂将如何挤走几人的方法与过程一一述过,靳尚听得心服口服,拱手道:“张兄高才,在下不及!”

    “什么高才呀,”张仪苦笑一声,“不过是心狠而已。不瞒靳兄,在下私底下还是佩服公孙衍、陈轸与惠子的,但一槽不容二马,一山不容二虎,他们占住位置,在下就连个吃草的地儿也没了。”

    “张兄说的是,”靳尚拱手,“请问张兄,眼前之事,在下该当如何应对那个写诗的?”

    “像在下在秦、赴魏时一样,挤走屈平,独占食槽!”

    “这……”靳尚迟疑一下,“哪能个挤法?”

    “靳兄只须记牢三个字!”

    “什么字?”

    “重累之。”

    “重累之?”靳尚懵圈了,盯住他,“何解?”

    “诗经有云,‘将欲毁之,必重累之’。”

    “这……”靳尚解不出来,挠头。

    “呵呵呵,”张仪笑道,“此诗文不在《诗》三百中,靳兄是以不知。全诗是,‘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踣之,心高举之;君君子则正,以行其德;君贱人则宽,以尽其力。唯则定国。’”

    “怪道没有听说过呢。”靳尚笑笑,拱手,“在下愚痴,此三字何解,还请张兄赐教!”

    “‘重’为反复,‘累’为屡次。‘重累’合在一起,就是反反复复,屡屡使用。”

    “使用什么?”

    “这个呀!”张仪张口,吐出长长的舌头,“就是言辞。”

    “什么言辞?”

    “可以‘毁之’的言辞。”

    “张兄是说,在下到大王面前反反复复地讲他坏话?”

    “不不不,”张仪摆手,“靳兄忘了此诗下面还有一句,‘将欲踣之,心高举之’。”

    “张兄之意是,讲他好话?”

    “正是!”张仪竖下拇指,“这是在下在鬼谷求学之时,先生所教的一招秘术,叫飞箝术,就是‘飞而箝之’。‘飞’就是‘重累’,就是‘高举’。‘飞’字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毁之’,抑或是‘踣之’。”

    靳尚大张两口,良久,缓缓吁出一气,吧咂几下:“啧啧啧,在下明白了。”略顿,“如何‘箝’呢?”

    “‘飞’是为‘毁’。如何使其‘毁’呢?就要用到这个‘箝’字。”

    “怎么用?”靳尚眼睛睁大。

    “靳兄‘重累’使用‘飞’术,屈平必是飘飘然,亦必是愈加勤奋,愈加精进,恨不得一人当十人用,一天做十天活。活做多了,就会有疏漏。待那辰光,靳兄什么也不必做,只消睁大眼睛,盯住他所做下的一切,瞧准疏漏,轻轻地这么一‘箝’。”张仪伸出两个指头,做出“箝”的动作,“打蛇要打七寸,是不?”

    “啧啧啧!”靳尚不无叹服地再次吧咂几下嘴皮子。

    “不过,”张仪接道,“若用此术,仅靠靳兄一人是不够的,靳兄还得寻找一个帮手。”

    “帮手?”靳尚闭目,良久,看向张仪,“依张兄之意,何人为宜?”

    “南宫郑后。”

    “唉!”靳尚长叹一声。

    “靳兄为何而叹?”

    “不瞒张兄,娘娘心正烦呢,怕是帮不上忙了。”

    “娘娘烦恼可是来自一个祭司?”张仪点题。

    “正是。”靳尚震惊,“张兄连这个也晓得了?”

    “呵呵呵,”张仪笑道,“此番使楚,前有昭阳,后有屈平,外加一个无所不能的陈轸,在下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敢不去晓得呀!”

    “张兄既已看破,可有解招?”

    “你可转呈南后,只要她肯听仪,莫说是夺回眼前恩宠,即使楚王的偌大后宫,也将只为她一人而设!”

    靳尚吸一长气:“张兄有何妙策?”

    “八个字,想王所想,好王所好!”

    就南后而言,王之所想与王之所好的范围,只能局限于后宫,否则就是僭越。

    于后宫来说,怀王的最大心事有两个,一个是因白云而起的巫咸庙,这个郑袖已经办妥了。另一个是,淅水战后,怀王一时冲动,慷慨解囊,拨出不少库金以抚恤伤亡,各地税赋又未能及时补足,由是造成宫用短缺。总管后宫的内尹使尽解数,仍旧是捉襟见肘。内尹无奈,只好缩减各宫的宫用。宫人奢华惯了,宫用一下子缩减近半,顿时怨声四起,或对怀王诉苦,或向他告发宫尹克扣脂粉之罪。作为楚宫之主,怀王是不能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显出朝廷困顿的,因而对她们的抱怨不胜其烦。不得不说,这可能是他近日独居书斋、不想亲近她们的潜在原因。

    显然,张仪早将楚宫内幕探个清楚,向南后献的计谋是养蚕织布,替王分忧。

    “这……”郑袖皱眉,苦笑,“行吗?”

    “张仪既已夸口,娘娘何不一试呢?”靳尚笑道。

    “好吧,”郑袖一咬牙根,“为了子兰,本宫豁出去了。可这织机——”

    “娘娘放心,一应物什,臣已备妥。臣忧心娘娘不会,还为娘娘寻到两个巧手织女呢。”

    “养蚕织布、缝衣引线诸事,本宫自幼就会,只是多年没干,手有点儿生了,有这两个织女甚好!”

    郑袖说干就干,不消几日,就将宫中布置一新,宛如一个民间工坊。宫女大多是从民间选来的,让她们养蚕织布本非难事。在南后的带动下,南宫之内一时人机嘈杂,手忙脚动,一片繁忙景象。

    南宫的大动作自然惊动了内尹。内尹躬身探看,自也忖出娘娘心思,暗示娘娘大王或会在晚上过来看看呢。

    入夜,怀王看书至一更,想是困顿了,打个哈欠,站起来,美美地伸个懒腰。

    “我王,出去走走如何?今宵天气不错哩!”内尹小声奏道。

    “走!”怀王扬手应过,脚已跨出房门。

    果然天气晴好,星斗漫天。

    君臣二人沿宫中小径漫步而去,走着走着就到了后宫,到了巫咸庙外。怀王驻足,望着关得严严实实的庙门,若有所思。自那日被白云以神的名义婉拒之后,怀王的人生里第一次对女人产生了敬畏,不敢再轻易叫她侍茶或伴舞了,至于侍寝,是再也没有想过的。

    然而,人就是奇怪,越是得不到,越是念念不忘。怀王在巫咸庙外站有良久,见庙中一丝儿动静也无,晓得祭司睡去了,轻叹一声,动身欲回书房。

    内尹笑道:“我王,要不要各家宫院转转,看看娘娘们这都睡没?”

    怀王心动,朝各处宫院信步走去。

    所有宫院皆已熄灯,惟有一处隐隐映出亮光。

    “哪个宫,”怀王看过去,略觉不满,“大半夜了,还不熄灯,没个规矩了?”

    内尹看一会儿,压低声音:“看方位,当是南宫!”

    “郑袖?”怀王叫出二字,朝亮光快步走去。

    院门没有上闩,内尹轻轻一推,怀王跨进,但见各个宫室灯火辉煌,音声嘈杂,宫院里也摆有劳作工具,所有宫女皆在忙活,或挑蚕茧,或理蚕丝,动作娴熟,没有一人说话。所有物品码放得整整齐齐,两间稍大的屋子里,各摆一台织机,一台正在安装,另一台已经挂丝了。

    怀王走到挂丝的那架织机,见郑袖坐在机上,一身农家短衣,正与两个宫女煞有介事地调试机杼。

    怀王显然未曾料到是这阵势,急步走到机前:“袖儿?”

    郑袖假作惊讶,紧忙下机,深深一揖:“王上——”

    “你这是——”怀王指向织机。

    “王上,”郑袖侃侃言道,“听闻国事艰难,宫用吃紧,大王为此心烦,臣妾心疼,却又帮不上忙。前几日,臣妾突然想到幼时从母学过织绣,就想为大王分担一二!”

    “贤妃啊!”怀王由衷感动,抚摸其手,“你这纤弱之手……”

    郑袖抽回,甜甜一笑:“大王莫要扁看臣妾哟,若论织锦刺绣,”指向两位帮她调试机杼的宫女,“她们可就差得远呢。大王若是不信,这就问问她俩!”

    “信信信,”怀王乐了,“爱妃的话,寡人哪能不信呢?”转对二位宫女,“夜深了,叫大家歇息去,明晨劳作不迟!”挽起郑袖的纤手,双双走向寝处。

    内尹笑了。

    翌日清晨,怀王早早起榻,将南宫里外宫院巡视一遍,相中一块草坪,躬身翻耕,拓出一块小菜园。

    在怀王、南宫的带动下,其他宫室不敢怠慢,也都各寻擅长,楚宫庞大的芈字宫苑在短短的十来天里如同乡野农忙时节,男耕女织,煞是热闹,再没有宫妃抱怨大王克扣脂粉钱了。

    大楚后宫由郑妃引发的这场大生产运动迅速传扬到宫外,满朝文武及郢都百姓无不赞颂郑妃贤淑。

    屈平听闻,先是涕泪交流,继而怦然心动。

    无论如何,这是个启动改制的良机。

    屈平晓得,如果怀王真的启动改制变法,在楚国将是惊天动地。同池共浴之后,屈平晓得,怀王准备好了,决心也已下定,下面该是他屈平登场,改制变法,强楚制秦。

    这是一场硬战,也是一场苦战,他屈平不打则已,若打,就必须打好。

    而要打好这一战,仅凭一己之力,屈平深感力不从心。

    因为,张仪来了。

    屈平晓得,他远不是张仪对手。沉思良久,屈平提笔拟就一封长信,将楚国近况,尤其是乌金、巴盐、张仪使楚诸事,扼要述过,邀请苏秦入楚。

    书信写毕,屈平将之交给屈遥,让他派一心腹前往邯郸,将书信亲手呈交苏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