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 > 第105 章| 齐宣王雪宫察贤 纵约长康庄访农

第105 章| 齐宣王雪宫察贤 纵约长康庄访农

推荐阅读:大魏读书人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明朝败家子北宋大表哥如意小郎君盛唐逆子:李恪传权御八荒最强特种兵之龙魂乱世枭雄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从后晌开坛到这辰光,苏秦一直在听。

    说实在的,苏秦对孟夫子极为着迷,早想会一会这个能说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邹地鸿儒。前番赴鲁会陈轸,苏秦本打算拐往邹地的,谁料又未成行。如今孟夫子就在眼皮底下,苏秦的兴奋是必然的。

    捭阖有术,揣摩在先。苏秦迟迟没有发问,是他并不了解孟夫子。经过后晌的论坛及方才的争执,此时的苏秦已对孟夫子有个基本判断,胸中有数,见他一味对陈相穷追猛打,不留一丝丝余地,这才不失时机地轻咳一声。

    果然,孟夫子的目光转移到他身上。

    其实,孟夫子早就注意他了。此番来齐,稷下不是目的,但他必须征服稷下,一则征服稷下就是征服天下学问,这是他此生的志向之一;二则他早知道,若想得到齐国,他就必须通过稷下之考,因而稷下之战他必须取胜,这也是他见谁就怼、不留余地的原因。开坛之战刚刚结束,就有三人上门挑战,且是学宫令亲自带队,孟夫子的斗志自然被点燃,几乎是全神贯注,有一杀一。两战两捷,对告子与陈相之战接连获胜,剩下这个坐在下位的,孟夫子就没有放在心上,目光中透出些许傲慢。

    苏秦看到了他的傲慢,也认定必须将其傲慢压制下去,否则,他或就真的以为稷下无人了。

    苏秦使出杀器,坚定的目光直射孟夫子。

    孟夫子感受到了对方目光的犀利,吃一惊,抖起精神,射出同样犀利的目光。

    二人对视。

    场上气氛于瞬间紧张起来。

    时间流逝,一息接一息。

    孟夫子纵有定力,显然没有受过苏秦在鬼谷中的磨炼,首先顶不住了,收回目光,拱手:“这位学子是——”看向田文。

    这正是田文期待的场面。

    田文淡淡一笑,朝苏秦努下嘴。

    “洛阳人苏秦见过夫子!”苏秦拱手回礼。

    “你……”孟夫子心头一震,盯住苏秦,“不会是那个……合纵六国的苏秦吧?”

    “正是在下!”苏秦淡淡一笑。

    不仅是孟夫子及其三个弟子,即使陈相也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盯住苏秦,显然没有将他与那个威震列国的六国共相联系起来。

    孟夫子倒吸一口凉气,目光移向苏秦的衣冠上,良久,方才渐渐恢复傲慢,略略拱手,语气不屑:“邹人孟轲见过苏大人!”

    “苏秦久闻夫子大名,今日始见,幸会!”苏秦语气和蔼,拱手。

    “苏大人身兼六相,日理万机,堪称百忙之人,今宵易装登门,必有赐教,孟轲洗耳恭听!”孟夫子动作夸张地将两手搭在耳上,搓揉几下,俨然洗耳。

    “夫子言过了,”苏秦淡淡一笑,“在下是上门求教来的,且并未易装!”

    “你们纵横策士一向说谎吗?”孟夫子扎下搏杀架势,盯住苏秦,气势如虹。

    “在下只喜讲理,不喜说谎。”苏秦又是一笑。

    “敢问大人,”孟夫子倾身,二目炯炯,“您一直穿着这身衣冠吗?”

    “在下还有几套衣冠。”

    “呵呵呵,”孟夫子得意地笑出几声,指背轻扣几案,“想必是六国的相服了?”

    “在下不曾有过六国相服。”

    “不曾有过,敢问大人上朝穿何衣冠?”孟夫子逼视苏秦。

    “到齐上朝,穿齐人衣冠;到楚上朝,穿楚人衣冠。近日未曾上朝,就是这身衣冠。”

    “哈哈哈哈,”孟夫子眼珠儿一转,长笑几声,语气戏弄,“是了,是了,你们纵横策士,吃的是百家之饭,穿的自然须得百家之衣喽!”

    这是公然贬损纵横策士,将他们喻为吃百家饭的名利乞儿。

    苏秦敛神,凝视孟夫子:“夫子您吃的难道不是百家之饭吗?”

    “你……”孟夫子勃然生气,手指苏秦,“你等纵横策士怎能比我孟轲呢?”

    “呵呵,”苏秦嘴角现出一笑,抱拳,“敢问夫子,纵横策士怎么了?纵横策士哪儿比不得夫子您了?”

    “纵横策士朝秦暮楚,行无准则,宛如娼妇,为博嫖客一乐,时而淡妆,时而浓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专擅阴诈之术,以机巧之辩攫取高官盛名,怎能比我孟轲呢?”孟夫子几乎是在信口开骂了。

    “啧啧啧,”苏秦微微启唇,咂出几声,“有此一人,口必言大道,行必提三圣,然而,遇事思不得一策,从业用不得一术,为政强不得一国,治民富不得一隅,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这会是个什么人呢?”

    “你……你说,”孟夫子手指苏秦,全身颤抖,声音哆嗦,“此人指的是谁?”

    “呵呵呵,”苏秦笑出几声,“无论是谁,反正不是纵横策士!纵横策士一如夫子所言,见人只说人话,见鬼只说鬼话!”

    “好吧!”孟夫子冷静下来,晓得遇到了真正的对手,且是自己过分在先,受辱理所应得,遂正襟危坐,以退为进,“方今天下奸邪当道,纵横驰骋,轲收回所言!”

    “敢问夫子,”苏秦再度敛笑,目光如剑,直视孟夫子,“何为奸邪?”

    “奸邪就是黑白颠倒、祸国殃民之徒!”

    “再问夫子,以何区分某人是否奸邪?”

    “不行仁义大道,皆是奸邪!”孟夫子斩钉截铁。

    “何为仁义大道呢?”苏秦飙上了。

    “就是以天下苍生为念,倡王道,兴王业,消弭战乱,使天下走向大同之道!”孟夫子侃侃言道。

    “请问夫子,”苏秦鼓掌,再度倾身,盯住孟夫子,“今有一人不行王道,专事奸邪,从不以百姓为念,穷兵黩武,祸国殃民,若由夫子当政,该当如何去做?”

    “灭之。”

    “怎么灭之?”

    “兴正义之师,灭之。”

    “如果对方兵强马壮,士不惧死,夫子又当如何?”

    “不行王道者,失道寡助,士怎么会不惧死呢?”

    “士不敢惧死!”

    “这……士为什么不敢惧死?”

    “因为那人制定了严刑苛法,谁若惧死,不仅举家没命,且还株连九族!”

    “这……你指的是秦吧?”

    “还有,如果那人以威权苛法强加于百姓,驱举国百姓皆上战场,与夫子您的正义之师对阵的有老人,有孩子,有女人,有孤寡,夫子也要辣手灭之吗?”

    “这……不可能!”

    “如果可能呢?”

    “我……”孟夫子支吾。

    “这就是方今的天下!”苏秦凝视孟夫子,语气沉重,“夫子若是不信,可到秦国走一遭。如果夫子有兴趣,在下还可推荐夫子一册书简,何为天下,夫子一读即知!”

    “何书?”

    “秦国权臣商君写的,叫《商君书》。”

    “此书何处可阅?”

    “夫子若有兴致,在下可以代寻。”

    “请问大人,”孟夫子猛然意识到跑题了,自己在不由自主地跟着对手走,急又转头,回到方才的论题上,“这与纵横策士何关?”

    “如何制止暴秦祸国殃民,正是我等纵横策士致力之处!”苏秦字字有力,“夫子不问青红皂白,将我等纵横策士视作失节娼妇,有失儒家宽仁大义。再说,即使娼妇,也无可耻、可辱之处。就秦所知,三圣时代,天下亦有娼妇。三圣之所以容纳娼妇,是因为娼妇为人为事,

    无不合乎三圣所倡。三圣所倡,无非是‘仁义礼智信’五字。孤鳏无妻之男苦于欲,娼妇慰之,是为仁;无爱待客,曲意承欢,娼妇为之,是为义;迎来送往,中规中矩,娼妇为之,是为礼;解风月,知琴瑟,通诗书,娼妇为之,是为智;取人钱财,忠人之事,人欲淡妆则淡妆,人欲浓抹则浓抹,娼妇为之,是为信。”

    苏秦句句不离娼妇,字字不离三圣所倡,将孟夫子送来的大帽子反手扣在儒门头上,孟夫子臊得面红耳赤,却又反驳不出一句,真正是窘迫之极。

    田文却是听得过瘾,情不自禁地拍起巴掌来。

    “哦,对了,”苏秦似是想起什么,拱手,“在下此来,非与夫子辩短论长,是有一惑窝心久矣,恳请夫子诠释。”

    苏秦此言,显然是在送他台阶。

    恃才傲物的孟夫子第一次见识了纵横家的厉害,长吸一口气,就坡下驴,拱手道:“孟轲不才,愿闻苏大人之惑。”

    “公私私公。”苏秦给出鬼谷子偈语的最后一句。

    “公私私公?”孟夫子闭目,沉思良久,抬头看向苏秦,“孟轲不才,愿闻大人高解。”

    苏秦苦笑一下,拱手:“在下若知,就不会登门求访夫子了。”

    略顿,态度诚恳,“不瞒夫子,天下礼坏乐崩,失道久矣,在下不才,这些年来一直在苦苦寻求出路。师尊鬼谷先生给出两途,一是列国共治,一是天下一统。在下认为是,初出茅庐即行天下一统之策,至秦之后方改初衷,改走列国共治之道,启动山东列国合纵,遂有今日。然而,纵亲之路并不坦荡,诸侯各存私念,难以撮合,在下苦甚,求请高人指点,此四字乃高人所赠。在下苦思甚久,仍未得解,闻夫子博学,适才登门求教,还望夫子不吝赐教!”

    见苏秦确实有惑,态度诚恳,没有恃势、恃尊考问,孟夫子松一口气,闭目思忖,有顷,抬头看向苏秦:“大人所惑,只有一字可解。”

    “敢问何字?”苏秦精神一振,倾身问道。

    “仁!”孟夫子语气笃定。

    “在下愚钝,请夫子详解!”苏秦吸一口气,坐直身子。

    “能给出大人这四个字的,确为高人!”孟夫子侃侃而谈,“天下纷乱,礼坏乐崩,解决之道,唯有大同。实现天下大同之道,唯有一途,就是天下一统。何以统之?先祖师孔子早就给出一字,仁!人心本善,世俗却恶,私欲横溢,扩张成灾。何以抑‘私’?唯有‘公’字。高人所给四字,请看顺序,是‘公私私公’,外为两个‘公’字,内为两个‘私’字。而方今世道,刚好相反,是‘私公公私’,‘公’心归藏,‘私’欲张扬。高人所示,乃‘公私私公’,即归藏‘私欲’,裹以‘公心’。‘公’为‘同’,‘同’则‘公’,‘大公’则‘大同’。只有‘私私’之欲被‘公公’之心包裹起来,天下才能实现大同之道!”

    孟夫子所解既合情合理,又别出心裁。万章等三个弟子大是叹服,相视点头,脸上浮出笑意。

    “谢夫子高解!”苏秦拱手,“辰光不早了,夫子劳心一日,该当早些歇息。在下改日再来拜谒,向夫子求教!”率先起身。

    田文等也站起辞行。

    孟夫子送至户外,拱手作别。

    望着苏秦的背影,孟夫子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怅惘,倒是万章三人各自欢喜,尤其是公都子,压抑不住内心兴奋,对公孙丑道:“啧啧啧,真没看出来,原来那人竟是六国共相苏秦!”

    “是哩!”公孙丑应道,“我起初以为他是个学子,后来想到他与学宫令一起来,应当是个先生,没想到他会是……”

    “啧啧啧,”公都子看向孟夫子,竖起拇指,“真正没想到的是,六国共相竟然还有解不开的疙瘩,来向咱家夫子求教,夫子给出的解,嘿,真叫一个绝呢,今儿公都算是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仁’!”

    陈相初到稷下,尚无落脚住处,田文安置他住进馆舍。

    翌日晨起,陈相早早来到苏秦府邸,不无激动道:“苏大人,昨夜我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孟夫子的话,觉得他的应答不对,不是苏大人所想听的!”

    “咦?”苏秦盯住他,“你怎么知道不对?”

    “我……我不知道。”

    “那……”苏秦顿了一下,“依你之见,该如何作答?”

    “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何人?”

    “我的师父,许行!”

    “他不是在滕地吗?”

    “是的,不算太远。”陈相指向一个方向,“我是步行,走九天,若是车马,顶多五天就到了!”

    “你怎么知道你的师父一定知道?”苏秦来兴致了。

    “我的师父,”陈相一脸崇敬,“他不只是种地,他天天看书,他心里想的不是他自己,想的是天下的百姓。他是我见过的最最关心百姓疾苦的人,他想让天下的所有人都能公平地活着,都有吃,都有穿,老少无欺,他是一个真正像尧舜一样生活的人。我不晓得如何解释他,

    我只想让大人去一趟滕地。只要见到师父,相信大人一定不虚一行!”

    听到“公平”二字,苏秦的心动了,略作沉思,点头应道:“好吧,我答应你。明日鸡鸣动身,如何?”

    陈相激动得流出泪水,连连点头。

    几个月来,宣王一直未能从失去先王的悲痛中拔出来。威王是齐国的主心骨,更是他田辟疆的主心骨,即使在威王患病之后。

    然而,一切都成了过去。上至国家,下至宫室,万千担子全都搁在自己肩上,辟疆深感压力巨大。这种压力在田忌出走、邹忌离职之后骤然增大,重到他缓不过气来。田忌、邹忌治齐多年,各有一派势力。二人争斗,两拨势力各有仗恃,水火不容,突然之间没了主公,全都蔫了,各拨属僚无不惶惶,朝堂之上活力顿失,无人多言,无人做事。

    好在有个异母弟田婴。田婴是个务实派,在上大夫位上十多年。

    上大夫在名义上辖制所有大夫,是相府手臂,在他国可能是个虚职,在王亲田婴手里却做实了,在朝中渐渐形成势力。挤走邹忌之后,田婴借机更新换旧,将重要席位陆续换成了自己的人。经过数月整顿,吏治一新,宣王但有旨意,田婴即可实施,朝政算是初步稳定下来。

    然而,宣王仍未高枕。

    让宣王忧虑的是外。

    于邦国而言,对外有二,一是邦交,一是用兵。威王时代,邦交有外相苏秦,用兵有军师孙膑,但这二人,却于突然之间一个出走,一个追寻,将宣王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

    宣王不敢想象一个没有苏秦与孙膑的齐国。

    就在此时,邹人孟夫子来了,且在论坛上连败公孙龙、口天骈、谈天衍等稷下最善辩的先生,一日之间成为学宫里的风云人物。

    次日晨起,当田文与淳于髡将孟夫子开坛论辩及拒受先生等奏报之后,宣王眯起眼睛,半是自语,半是说给二人:“志不在先生,他来稷下做什么?”

    “其志或在朝堂!”田文接道。

    “依先生之见,”宣王心里一动,转向淳于髡,“这位夫子真有治天下之才?”

    “身为祭酒,髡只判能否治学;若是判能否治天下,王上可问苏子!”淳于髡拱手,直接踢了皮球。

    “苏子?”宣王轻叹一声,“可他不在呀,说是追孙膑去了。”

    “回禀王上,”田文拱手,“苏子已经回来了。”

    “啊?”宣王既惊且喜,“这么大的事,为何不禀报?”

    “这……”田文起身,叩首,“臣知罪。苏子是几日前回来的,回来时已经半夜,稷下无人知晓。之后数日,苏子闭门不出,昨日孟夫子开坛,苏子方才现身,且着的是便服,坐于角落,臣亦不知他在场上。散坛之后,方才有人告知臣,说是看到苏子了。臣遂去苏子府邸,

    拉他求见孟夫子。见过孟夫子已是深夜,臣是以未及奏报!”

    “快,有请苏子!”宣王转对内臣,“还有,请相国也来!”

    半个时辰过后,苏秦、田婴觐见。

    宣王脱下靴子,迎至殿门外,不让苏秦叩首,携其手入殿,按他坐在陪位首席,方才入坐主席之位。

    “苏爱卿,”宣王迫不及待,“你可追回孙爱卿了?”

    苏秦摇头。

    宣王吸一口冷气,凝视苏秦:“孙爱卿他……哪儿去了?”

    苏秦将孙膑如何赴海、自己如何追寻等过程详细禀奏,听得宣王并在场诸臣目瞪口呆,只有淳于髡晃晃光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噫吁兮”。

    宣王看向他。

    “呵呵呵,”淳于髡笑意盈盈,捋一把长须,“是那两口子傻傻地着了髡的道喽!”

    “着了先生什么道?”宣王急问。

    “当年髡去盗他,拿公子虚来骗梅公主。为医治孙膑的疯病,梅公主舍身出嫁公子虚。孙膑赴海,想必是梅公主深信这个故事喽!”

    宣王叹息一阵,转向苏秦:“感谢上苍,好歹把苏爱卿送回来了!若是苏爱卿也跟着孙子赴海,寡人可就睡不着了。”

    “王上睡不着,必是因为齐国长策!”苏秦应道。

    “正是。”宣王倾身,“请爱卿教我!”

    “齐国长策,无他,唯有保持合纵!”苏秦目光直看过来,“未来三十年,三晋非齐敌,楚、燕亦非齐敌,齐之大敌,唯有一秦!”

    “苏爱卿,你好好想想,除合纵之外,还有没有别的长策?”宣王坐直身子。

    “没有。”苏秦语气坚定。

    “可秦国远在河水之西,与我相隔千山万水呢!”宣王眉头微皱。

    “王上,”苏秦看到了宣王的眉头,略顿,放缓语气,“就秦所知,有心亦有力并吞天下的,只有秦室!秦行商君之法,举国耕战,一有战事,男女老幼无不持械赴死,列国无可匹敌啊!”

    “寡人知矣!”宣王沉思一时,移开话题,“听闻爱卿与邹人孟夫子相谈甚笃,依爱卿之见,夫子之才如何?”

    “才有多种,夫子多才,王上欲用夫子何才?”苏秦反问。

    “这个……”宣王迟疑一下,“就是寡人所需之才!”

    “若是此说,王上最好亲自召见夫子,依王上所需,裁夫子之才而用之!”

    “爱卿所言甚是!”宣王转对内臣,“传旨,有请邹人孟轲明日觐见!”

    “若是请夫子,王上还是躬身为好!”苏秦接道。

    “哦?”宣王略一沉思,对内臣,“改旨,寡人本欲躬身求教,不幸惧寒畏风,不可出宫,敬请夫子明日辰时入宫觐见!”

    苏秦、淳于子、田文三人退出,田婴独留。

    “相国是有话说?”宣王看向田婴,笑问。

    “回奏王兄,”田婴正色应道,“苏子的话可听可不听!”

    “哦?”

    “纵亲为苏子首倡,苏子坚持此策,情有可原。不过,臣弟以为,纵亲于齐既有利,也有弊,眼前有利,长远有弊,总体来说,利少而弊多,利小而弊大。”

    “请详言之。”

    “所谓利,即六国纵亲。齐国向东是海,若是齐、楚无争,三晋与燕皆不足惧,齐民可得休息,我王可得安枕。然而,我王若有远图,若想有所作为,开疆拓土,怕就受到制约了。”田婴故意在“开疆拓土”

    几个字上加重语气。

    宣王大名辟疆,辟即开,此名昭示宣王之志。宣王又将太子取名为“地”,本也含有“拓土”之意。田婴拿此四字说事儿,宣王的一腔豪气顿时就被激发出来。

    “不行纵亲,贤弟可有长谋?”宣王趋身问道。

    “臣弟之计是,表纵,里不纵;外纵,内不纵。在内,王上可励精图治,兴本务实,拓渔盐农桑之利;对外,王上表相可从苏子之言高调合纵,实则争夺实利,南向争楚,北向争燕,至于三晋,让给秦人折腾去。”田婴一股脑儿倒出治齐方略。

    “如何兴本务实?”宣王问道。

    “循邹忌之策,从兴农做起。仓廪实,国库充,民无饥,君心定。”

    “如何兴农?”宣王来兴致了。

    “先王养马御魏,占用太多耕地。今庞涓已死,魏势不再,王上可停举国马赛,旨令所有马场退还耕地。”

    辟疆沉思有顷,转对内臣:“依相国所言,拟旨。”

    是日午时,一辆轺车直驰稷下馆驿,在孟夫子舍前停下。

    听闻是王使,孟夫子引弟子悉数迎出。

    传旨内臣下车,见礼毕,宣读宣王口谕:“孟夫子为大贤之才,光临僻壤,实乃寡人之幸。寡人本欲亲往拜访,无奈身有寒疾,不可见风。明日早朝,寡人奢望在朝堂之上恭听教诲,敬请夫子光临赐教!”

    孟夫子几乎是未假思索,拱手应道:“邹民谢齐王厚遇!轲请使臣转禀王上,轲亦有疾,惧风,明日不能入朝,轲深以为憾!”

    传旨内臣略怔,看一下孟夫子脸上气色,躬身上车。

    翌日晨起,日上树梢,公都子引乐正子入见孟夫子。

    乐正子入门即叩:“弟子乐正拜见夫子!”

    “你怎么赴齐的?”见他在这个辰光来拜,孟夫子的脸拉起来了,劈头问道。

    “从王子敖来。”乐正子应道。

    “几时到的?”孟夫子再问。

    “前日。”

    孟夫子的脸拉得越发长了:“你来此地,是要见我吗?”

    “先生何说此话?”乐正子怔了。

    “王子敖是齐国贵胄,你从他来,难道不是为了吃吃喝喝吗?你前日抵齐,今日才来见师,《礼》是这么教你的吗?”孟夫子连发两炮。

    “弟子知罪!”乐正子叩首,几乎是呢喃,“可……弟子另有委屈!”

    “你有何委屈?”

    “弟子来此,是受母命。母闻外祖父病重,急使弟子探望,弟子无车,疾行赴齐,途遇王子敖车驾,述以急迫,子敖邀弟子同车。驰至临淄,弟子闻夫子在,欲拜夫子,可外祖父之病已入膏肓,弟子代母侍奉左右,不敢擅离片刻。外祖父死于昨夜,舅公治丧,唯恐失礼,弟子言及夫子已在稷下,舅公即遣弟子敬请夫子前去主持礼仪,弟子是以……”

    乐正子泣下。

    “哎哟哟,”孟夫子紧忙起身,亲手扶起乐正子,“是为师责错了!

    是为师责错了!”转对万章,“备车,从乐正子,为其先外祖父吊丧!”

    “夫子,”公孙丑急切禀道,“昨日王命召请,夫子辞以病,今日却往吊东郭,怕是……不合适吧?”

    “昨日有病,今日病好了,为什么不能去吊丧呢?”孟夫子朗声应道。

    孟夫子带着万章、公孙丑前往东郭凭吊,留儿子孟仲、弟子公都子等在馆舍待客。孟夫子走有半个时辰,一辆车马停在驿馆外面,是王室御医,说是奉王命为夫子诊病。

    出迎客人的孟仲与公都子相视一眼,各现尴尬。

    孟仲揖道:“夫子之病略略好些,一大早起来就出去了,说是走走转转,或有助于身体。”

    “哦,是这样啊!”御医吩咐车子候着,转对孟仲,“在下候他回来!”

    “这……使不得呀!”孟仲急道,“大人乃百忙之身,可先回宫。俟夫子回来,我们禀报夫子,就说大人来过了!”

    御医拱手:“在下不敢有违王命!”

    孟仲无奈,礼让御医至孟夫子客厅,奉好茶水,扯公都子出来,急道:“你速去东郭,请夫子速回!”

    “怎么能回呢?”公都子苦笑,“夫子自说有病,人家派御医来,如果查出没病,就是欺君,欺君是要杀头的!”

    孟仲震惊,急道:“那就让夫子速去王宫!”

    “晓得了。”

    公都子召到一车,驰往东郭,在乐正子外祖父家见到孟夫子。

    见事情闹大了,孟夫子吩咐公都子转禀御医,只说没有寻到他就是,御医候不到人,或就回去了。

    御医却是倔性子,候到后半晌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孟仲大急,使公都子再去禀报孟夫子。孟夫子不好返回馆舍,又不能住在丧家,正在左右是难,乐正子的舅公带他们前往好友景丑家中借宿。

    景丑氏是齐国儒者,在朝为中大夫,司礼仪,听闻公孙丑讲述完过程,轻叹一声,转对孟夫子责道:“人伦之大,在家莫过于父子,在外莫过于君臣。父子以恩为上,君臣以敬为上。就丑所见,今日之事,是王上恭敬夫子,而不是夫子恭敬王上!”

    “咦,你怎能这么说话呢?”孟夫子反口驳道,“齐人中没有谁向齐王讲述仁义之道,是他们认为仁义之道不好吗?绝对不是!是他们心里在想,‘这样的王上怎么配听仁义呢?’这才是对王上最大的不敬啊!于轲而言,要么不讲,讲即尧舜之道,有哪个齐人能如轲这般恭敬王上呢?”

    “谬矣!”景丑辩道,“我指的不是这个。《礼》是这么说的:‘父亲召唤,不及应答就当到位;君命召唤,不及备车就当动身!’可夫子您呢?本来是准备入朝觐见的,听到王命反而不去了,这不是逾礼又是什么呢?”

    “怎么能是逾礼呢?”孟夫子来劲了,声音大了起来,“曾子有言:‘晋、楚富贵,不可企及;彼有其富,我有我仁;彼有其贵,我有我义,我有什么不如他们呢?’难道曾子说得不对吗?天下至尊有三,一是爵,二是齿(年龄),三是德。为官莫贵于爵,为民莫贵于齿,

    而辅佐君王,治理臣民,莫贵于德。他怎么仅凭一爵之尊就怠慢我的年龄与德行呢?所以,真正有大作为的君主,必定有其召唤不到的臣子。若想图谋大事,他就得登门拜访。这叫尊德乐道,否则,他就称不上有为之君。商汤之于伊尹,先拜师,后以其为臣,是以不劳而王;

    桓公之于管仲,先拜师,后以其为臣,是以不劳而霸。方今天下,列国土地相近,诸侯德行相当,没有谁能够秀出,原因无他,就是爱用只听其话的臣子,而不爱用教导他们的臣子。对于伊尹,汤不敢召;对于管仲,桓公不敢召。连管仲都是不可召唤的人,何况是我这个不

    屑于去做管仲的人呢?”

    景丑无言以对。

    御医候至天色昏黑,见孟夫子仍没回来,只得辞别,回宫奏报宣王。

    宣王始知事情闹大了,急召田婴、田文父子谋议。田文讲到孟夫子倨傲,邹、滕、鲁、宋等地皆有传闻,宣王这也想起苏秦让他躬身拜访的话,觉得棘手。若是躬身拜访,孟夫子势必恃宠,未来或不可控;若是不去访他,事情闹大了,稷下学子无不在观望此事呢!

    “臣以为,”田婴奏道,“王上不妨折中待客。”

    “如何折中?”

    “可使王辇迎接夫子至雪宫,王上迎出宫门即可。”

    “嗯,”宣王思忖有顷,转对内臣,“依相国吩咐,明日申时迎请夫子至雪宫!”

    翌日后晌,齐宫王辇迎接,孟夫子也就坡下驴,乘王辇入雪宫。

    宣王跣足迎出宫门。

    跣足是礼贤大礼,孟夫子叩首至地回敬。

    君臣礼毕,宣王携孟夫子手入殿,分宾主坐定。

    客套几句,齐宣王直入主题,拱手道:“久闻夫子博学,辟疆不才,愿为后学,敬请夫子赐教!”

    “赐教不敢!”孟夫子回揖,“敢问王上欲知何事?”

    “齐桓公、晋文公称霸天下的故事,辟疆能听听吗?”宣王倾身问道。

    孟夫子应道:“仲尼弟子不曾讲过齐桓、晋文的霸业故事,所以没传下来,轲未曾听闻。如果大王一定要柯说些什么,柯想说说王业,可以吗?”

    “太好了!”宣王来兴致了,“何种德行可行王业呢?”

    “保民而王,天下无敌。”

    “像寡人这样,可以保民吗?”

    “可以。”孟夫子一口断定。

    “夫子由何得知寡人可以保民呢?”宣王脸上出采,再度倾身。

    “柯听胡龁讲出一事,”孟夫子侃侃说道,“说王上坐于殿上,有人牵牛路过殿下,王上看到,问左右道,‘此牛要牵到哪儿去呢?’左右应道,‘牵去宰杀,以其血祭钟。’王上道,‘放走它吧,我不忍见它颤抖,就这般无罪而就死地。’左右应道,‘王上是要废掉祭钟吧?’王上道,‘怎么可以不祭钟呢?换作羊吧!’敢问王上,有这事儿没?”

    “有呀!”宣王脱口应道。

    “此心足以行王业了!”孟夫子赞道,“百姓听闻此事,无不认为王上是舍不得,柯却忖知王上是出于悲悯之心。”

    “是呀!”宣王责怪道,“百姓怎能这么想呢?齐国虽为僻壤,寡人岂能舍不得一头牛吗?我是真的不忍其瑟瑟发抖、无罪而就死地啊,所以才拿一只羊来替换。”

    “王上不要责怪百姓们说您舍不得。百姓们只看到王上以小换大,是吝啬,哪里知道个中缘由呢?再说,王上若是因怜其无罪而就死地,牛和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呀!”宣王笑了,“寡人真的不是吝啬。寡人确实没搞明白当初怎么会想到拿羊去换牛,这也难怪百姓说我吝啬呢!”

    “这个正常呀!”孟夫子应道,“这叫悲悯之心,也就是仁心。王上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您看到的只是牛而不是羊。对于禽兽,君子见其生,则不忍见其死,闻其声,则不忍食其肉,这也是为什么君子远庖厨啊!”

    宣王听得高兴,由衷感慨:“《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说的就是夫子您呀!对自己做过的事,却难讲出个所以然来,经夫子一讲,寡人方才豁然洞明。请问夫子,此心为什么合于王业呢?”

    “应该说是王道,兴王业之道。”孟夫子进一步解释,“假定有人对王上说,‘我可力举百钧,但举不起一羽;我可明察秋毫,但看不到车薪。’王上信他的话吗?”

    “当然不信。”

    “王上您的恩惠足可施予禽兽,却未能恩泽百姓,这是为什么呢?举不起一羽,是因为没用力;看不到车薪,是因为没用眼。百姓未能得到大王的恩泽,是因为大王没有施予他们恩惠哪!所以,王上未行王道,非王上不能行,是王上没有去行。”

    “不行与不能行,有何区别呢?”宣王问道。

    孟夫子侃侃应道:“要某人挟持太山跳过北海,那人说‘我不能’,是他真的不能。要那人为长者折根树枝用作拐杖,他对人说‘我不能’,就是他不肯做,非不能做。由此判之,王上未行王道,真还不是挟太山跳过北海之类;王上未行王道,是折枝之类呀!尊敬自己长者,再推及尊敬他人长者,爱护自己幼稚,再推及爱护他人幼稚,只要王上能够做到这个,天下就握在王上的掌中了。《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讲的就是以身作则,以度己之心,忖度他人。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此观之,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

    恩无以保妻子。古人之所以成就伟大,原因无他,善于以身作则而已。如今王上之恩足以惠及禽兽,却未能惠及百姓,原因何在呢?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万物皆如此,何况是心呢?请王上度量!”

    盯住宣王,二目炯炯有神,朗声设问,“王上难道真的必须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才能得到快活吗?”

    “不可能呀!”宣王急道,“我怎么会为此快活呢?我不过是想实现心中大欲而已!”

    “王上大欲,柯能听听吗?”孟夫子倾身问道。

    宣王笑而不言。

    “是肥美的食物不够吃吗?是轻暖的衣物不够穿吗?抑或是艳丽的色彩不够看吗?优美的声音不够听吗?还是身边的臣仆不够用呢?”

    孟夫子如连珠炮般提出设问,“王上应该不会是为这些吧?王上的臣子应该能够足额提供的!”

    “当然不是,”宣王乐了,“寡人不为这些。”

    “若是不为这些,”孟夫子接道,“王上大欲柯知矣,就是开疆辟土,君临中国,招抚四夷,使秦、楚朝贡。”

    宣王脸上浮出笑意,手指有节奏地敲动案面,算是认下了。

    “然而,”孟夫子话锋一转,“王上可否知晓,以王上所为求王上所欲,真就是缘木求鱼呢!”

    “哦?”宣王敛起笑,倾身,“有这么严重吗?”

    “远比这个严重!”孟夫子矢口接道,“缘木求鱼,虽不得鱼,尚无后灾。以王上所为,求王上所欲,即使全力而为,也必有灾殃。”

    “是何灾殃,能说给寡人听听吗?”宣王的脸拉长了。

    “邹人与楚人战,依王上之见,谁能取胜呢?”

    “楚人胜。”宣王不假思索。

    “是哩!”孟夫子接道,“小不可以敌大,寡不可以敌众,弱不可以敌强,是古今通理。大王请看,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仅据其一。以一服八,何异于以邹敌楚呢?大王为什么舍本求末呢?假使大王推行仁政,使天下官员都想立于大王之朝,耕者都想耕种于大王之野,商贾都想经营于大王之市,行旅都想行走于大王之途,天下恨其国君者都想向大王倾诉,那么,请问大王,普天之下有谁还能抗拒大王您呢?”

    “寡人昏昧,达不到这个地步,”宣王由衷叹服,“望夫子能辅佐我,教导我,以遂我大欲。我虽不敏,愿意尝试!”

    “谢大王厚爱!”孟夫子拱手,“方今天下,没有恒产却能保有恒心的人,只有士子。于百姓而言,若无恒产,就无恒心。若无恒心,就会胡作非为,无所不用其极,以满足一己之私。待百姓犯罪后再施以刑罚,这是故意布置罗网。仁人志士当政,怎么能做网民之事呢?

    所以,贤明的君主在施予百姓的产业时,定要上可供奉父亲,下可养活妻儿,丰年暖衣足食,凶年免于饿死。在此基础上,驱百姓远恶近善,百姓就会乐于服从。方今君主施予百姓的产业,上不足侍奉父母,下不足养活妻子,丰年日子紧巴巴的,凶年不免于死。世道若此,百姓救死尚且不能,哪有闲暇讲究礼义呢?大王欲行礼义,为什么不从根本上着手呢?五亩之宅,只要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有衣穿;鸡豚狗彘之畜,只要适时繁殖,七十岁的人就有肉吃;百亩之田,只要不误农时,八口之家就有饭吃。此时大王再兴办学校,以孝悌礼义教导百姓,道路上就看不到头发花白的老人肩挑背扛了。老人若能衣帛食肉,黎民若能不饥不寒,大王却不能王天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孟夫子描绘出的这番美景,想想也是醉了。

    齐宣王缓缓闭目,微醺一阵,抬头,拱手:“夫子仁义,辟疆受教了!”看看天色,转对内臣,“几时了?”

    “回禀王上,”内臣应道,“申时已过,该是酉时了!”

    “摆宴,寡人要与夫子共进晚膳!”宣王旨令。

    内臣应过,刚要走,宣王又道:“还有,请相国、学宫令陪客!”

    内臣疾步去了。

    “呵呵呵,”宣王冲孟夫子笑笑,拱手,“听夫子譬解大道,竟是着迷了。夫子可到偏殿稍事休息,之后与辟疆共进晚膳,让相国他们也来听听夫子的仁义之教!”

    见宣王言辞谦恭,孟夫子也是兴奋,爽快应下。

    半个时辰之后,田婴父子赶到,宣王又召来太子地,于雪宫正殿摆开宴席。

    为示隆重,宣王旨令歌舞。内宰早已有备,啪啪几声掌响,乐队鱼贯而入,钟石管弦协鸣,美姬舒袖,翩翩起舞;美喉亮嗓,声声绕梁。

    有歌舞助兴,宣王鼓动,众人全都放开了。孟夫子初时还算矜持,三巡陈酿下肚之后,豪气陡升,勃然离席,吟诗抒志,歌颂尧舜大仁大义,将场上气氛推向高潮。宣王及时跟进,将仁义高帽一顶接一顶戴在孟夫子头上,一顶劝酒一爵。众臣会意,纷纷跟进仁义酒,孟夫子就喝高了,歪在席上,酣睡不醒。

    主角醉倒,宴会也就散了。田文架孟夫子上车,欲送他回馆驿,宣王摆手止住,旨令内臣腾出客房,留孟夫子宿于后宫。

    被王上留宿后宫是士子的莫大荣誉,在齐宫历史上仅有一次,就是先威王留宿淳于子,与淳于髡把酒论盏,尽长夜之欢。因而,当田文转告前来接迎孟夫子的万章等弟子时,众弟子无不喜极而泣。

    孟夫子睡到半夜,被尿憋醒,睁眼一看黑乎乎的,以为仍在客馆,叫道:“万章,掌灯!”

    “回禀主人,奴婢掌灯!”一声软语过后,一阵响动,有吹火绳的声音,不一会儿,一盏铜灯亮了。

    孟夫子大吃一惊,酒吓醒了,依稀记得是在王宫,眼不敢睁,声音发颤:“姑娘,你是何人?”

    “回禀主人,”轻柔的声音应道,“奴婢是昨晚宴席上为您献歌的人哪!主人如果高兴,可叫奴婢楚姬!”

    “楚……楚姬……”孟夫子的话说不囫囵了。

    “是哩!奴婢从楚国来,祖地是姑苏,远祖是吴国人,被楚王作为歌姬赠给齐王……”楚姬的话倒是很多。

    “你……你为何……在……在此?”孟夫子打断她道。

    “奴婢奉王上之命,侍奉主人,奴婢……”楚姬宽衣解带,声音愈发温柔,几乎是在孟夫子的耳边呢喃,“这都候您小半夜了!”

    一阵幽香袭来,楚姬已经偎到身边。

    “楚……楚姬?”孟夫子打个惊战,翻身坐起,依旧闭着眼:“快,快走!”

    “主人?”楚姬惊道,“您让我去哪儿?”

    “去你该去的地方!”孟夫子说道。

    “不可以呀!”楚姬哭起来,“王上让奴婢侍奉主人,奴婢若是违旨,可就……就活不成了!”

    孟夫子倒吸一口气,两手抱头,揉几下眼,依旧不睁:“你……穿上衣服!”

    “奴婢……”

    “穿上!”孟夫子几乎是在命令。

    楚姬迟疑一下,动手穿衣。

    听完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孟夫子方才睁眼,看向四周。

    是个雅致的宫室,室中唯有一榻,除此女子外,并无他人。

    孟夫子看向楚姬,心头一颤。

    眼前女子,堪称绝色。歌舞场中,孟夫子只顾喝酒,未及观色,再说,众女子个个美色,想观也观不过来。这辰光不同,眼前女子不但绝色,且还能歌善舞。更重要的,她是奉王上旨令来侍奉自己的。

    心里紧张,尿更急了。

    孟夫子起身欲出。

    “主人欲去何处?”楚姬问道。

    “净……净室!”

    “奴婢陪您!”楚姬打开门闩,回身搀扶孟夫子。

    “不……不可!”孟夫子甩开她的手,摇摇晃晃地出门,没走几步,酒劲发作,打个趔趄,若不是楚姬扶得快,差点儿跌倒。

    儒门之礼,男女授受不亲。孟夫子被楚姬搀牢,如触电一般,稍一站稳身子,就将她的手再次弹开,指向屋子:“你……回去!”

    楚姬惊愕,大睁两眼盯住他。

    孟夫子再次手指房门。

    楚姬退回,轻声:“主人,净室在左侧,是蓝色门,里面有净桶,您打开盖子就成了,奴婢给您掌灯!”回房拿出灯,摆在门口。

    孟夫子就着灯光,果然看到一个蓝门,摇摇晃晃地摸过去方便。

    净室不是密封的,四面透风。酒精随尿而去,又经风一吹,孟夫子的酒劲完全过了。返回途中,孟夫子想明白了眼前的处境及应对的方案,一脸和蔼地回到宫室,吩咐楚姬再掌一灯,拱手道:“方才孟轲失礼,敬请楚姬见谅!”

    楚姬哪敢受他大礼,跪地叩首:“主……主人……”

    “请问楚姬,有书册否?”孟夫子走到客厅,坐下,朗声问道。

    楚姬翻找一阵,寻到一册竹简,呈送给他。

    孟夫子正襟端坐,就灯读书。

    楚姬燃起一炷香,跪在他对面,静静地守着他。

    孟夫子读有小半个时辰,听到哽咽声,心头一凛,抬眼看去,见是楚姬叩首于地,在哭。

    “楚姬?”孟夫子惊道。

    “主人!”楚姬叩首。

    “你……你哭什么?”孟夫子问道。

    “奴婢想向主人求个情,成不?”

    “你求何情?”

    “求主人对王上说说,将奴婢赐给主人吧!奴婢……奴婢已经二十三了,奴婢不想一辈子守在宫里,奴婢情愿……情愿做牛做马,侍奉主人,只侍奉主人一人,成不?”楚姬泪眼巴巴地望着孟夫子。

    “不成!”孟夫子语气决绝,将书合起,闭目端坐。

    楚姬低声啜泣。

    隔壁,阴暗中,一双耳朵贴在墙上,听着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动静。

    翌日晨起,宫人将夜间诸事悉数禀报。

    宣王略一思忖,探望孟夫子,赏赐黄金百镒。

    孟夫子拒受,辞归。

    宣王使王辇恭送孟夫子回其馆舍,召来田婴,慨叹道:“当今仁义君子,非孟夫子莫属,堪比柳下惠啊!”

    “王兄何说此话?”田婴问道。

    宣王遂将昨夜之事略述一遍。

    田婴心头一凛,对宣王以此奇绝手段测试孟夫子既表叹服,又生寒意,试探问道:“如果柳下惠再世,敢问王兄会大用吗?”

    “相国意下如何?”宣王反问。

    “对于坐怀不乱、拒赏百镒之人,臣弟断不敢用!”田婴矢口否决。

    “为什么呢?”

    “臣弟不知以何励其志!”

    苏秦的驷马之车奔驰四天,进入滕境。

    苏秦是第一次入滕,吩咐飞刀邹放缓车速,悠哉游哉。

    在陈相指点下,车马未入滕国都城,而是在北门外二里许拐向西,行约三十里,拐向南。沿滕水走有二里许,苏秦看到远方有个巨大的绿色拱形物赫然挡道。待车马近前,苏秦才看清是个由巨木搭建的入园标志,上面爬满紫藤,将道路拱起,远看像是一道绿色的虹。虹下

    大道右侧,竖着一个石碑,上写“康庄大道”。

    车入拱门,道路果然平坦,宽阔过一倍,大道两旁是新植的草木,每侧各三层,三层之间由内至外,层次分明,整齐划一,赏心悦目。

    一入康庄大道,陈相不再指点,也不再解说,显然是有意让苏秦自己观察。

    车马走得更慢。

    靠里一层是花卉,五彩缤纷,中药材居多;中间一层是灌木,参差不齐,主要是桑麻等;最外一层是高大乔木,主要是榆、槐、杨、松、柏等。树木新植不过十年,远没有长起来,但前景诱人。

    又走二里许,车马驶过一座石拱桥,桥边立一碑,上写“连山康桥”。桥下是滕水,水流清澈,立于桥上可见游鱼。过桥百步,是又一道绿色拱门,更大,更庄严。拱门边有一道绿色屏障,远远望去,如一道长墙,围出一个庄园。拱门两侧各竖一块石碑,碑上各刻四个字,左侧是:大同世界;右侧是:连山康庄。连山是神农氏炎帝的字号。

    驶入拱门就是庄园了。

    在陈相吩咐下,车辆沿正中的大道驰至庄园中心,在一座大房子前停下。房子很大,看起来像是整个庄园里最大的屋舍,同样是夯土墙、草顶。

    厅里没人,门半开着。

    “苏大人,”陈相指着大房子上面的匾额,“这儿是我们康庄的议事堂。”看看天色,“已过申时,该收后晌工了。大人进去稍坐片刻,我去请庄主来。”

    “庄主在哪儿?”苏秦问道。

    “上工呀!眼下农闲,庄主当与大家在忙活百工。”陈相应毕,招呼苏秦、飞刀邹入内休息,刚要出去,陈相弟弟收工回来。

    陈相吩咐弟弟卸车,自己急步去请许行。

    不一时,许行大步流星地赶到议事堂。

    得知是六国共相苏秦,或是拘谨,或是不熟,许行并未如苏秦预料的那般讲话太多。寒暄过后,许行直接带他们来到餐厅。

    餐厅是个巨大的草厅。与其说是厅,不如说是棚,由竹木搭建,顶棚是草,四周有木板,可遮风挡雨。厅中皆是草席,每个草席前面是个几案,上面可放饭菜。每人一席,席不固定,无论是谁,先来先吃,后来后吃,吃完即走。如果没有席位,就排队等候。

    苏秦几人显然来迟了,厅中席位全部坐满。许行对苏秦苦笑一下,自觉排在队尾。有后来者就排在他们后面。有人对许行笑笑,或点个头,整个厅内人人平等,秩序井然,无人喧哗。

    苏秦等排到跟前,寻到已经空出的案前坐下。

    他们刚一坐定,就有几个女人一人端一只托盘过来,在他们面前的几案上摆上饭菜。所有饭菜皆是一样,一热一冷两碟素菜,一碗稀粥,主客一样,无一特殊,包括许行。厅边另备一个大篮子,里面满是烙饼,再旁边是个超大的釜,里面是稀粥,量不够的自行去取。食毕,餐者自行将餐具拿到外面另一厅里。厅内有两排水槽,槽上是一排竹筒,筒里是自流水,餐者各洗各的餐具。

    食不语。整个饭厅尽是吧咂嘴皮子咬嚼的声音。

    苏秦、飞刀邹一顿饭吃毕,感叹不已。

    餐后没有其他活动,庄里人各回各舍,尽皆睡了。许行也没有如苏秦所期待的与他作彻夜之谈,态度依旧是淡淡的,吩咐陈相安排二人宿于客舍。

    客舍与其他农舍一样,一人一间草舍,舍内一榻、一盆、一桶净水、一条巾,枕头、被褥等物齐全。

    陈相带二人来到公共浴室,用大盆热水洗过,安顿歇了。

    接后三日,陈相作为导游,引带苏秦二人将整个庄园畅游一遍,让他们体验了庄园里的劳作与生活。

    在这庄园里,陈相就像是换了一个人,精气神十足,无论看到什么,都要不厌其烦地介绍。从他的介绍里苏秦得知,连山康庄方圆三里,邻近滕水,傍依千亩低洼水泽,原为一片沼泽地与荒地,无人居住,一百多年前曾被公室辟作狩猎游苑,后遭废弃。十年前许行由楚赴滕,相中此地,承诺五年之后上交公室什一所获,腾文公就顺手赐给他了。经过毛十年拓殖,许行由小及大,竟将庄园建成现在这般规模,有人口三百,全是庄主许行理论的信奉者,来自远近各地,多是楚、宋、邹、鲁等国。

    庄园依从地势,较高处是错落有致的房舍,舍前舍后树桑种麻。靠近水泽边修有长堤,排灌设施完备,滕水一条支流被截断,聚水成库,引出几条渠道,整个园区基本实现自流灌溉。所有房子皆为夯土墙、草顶,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前后间距也几乎一致,门前各有一条排

    水沟,非常整洁。

    耕田并未采用周制井形,而是随地就势辟出的自然之形,分水、旱两种,耕种严格依循神农之法种植八谷,分别为禾、黍、大豆、小豆、荞麦、小麦、麻、稻,圈中养马、牛、羊、鸡等家畜,舍边植桑,水边植柳,水中养鱼、虾、鸭、鹅等。

    庄园里设有庠,也就是学校,但来听讲的多数不是孩子,而是成人,由许行及其主要弟子任教,主要讲授神农之学,时令水旱、五谷种植等无所不包。

    苏秦听讲三次,又亲至田中按照课堂所教劳作,感叹自己自幼务农,原来并不知农,真正是行行皆学问。如果是父亲能够有幸到此种地,又该是什么感受?又如果天下之人皆以此法种田,何愁缺吃少穿?

    第三日逢集。集市露天,位于康庄大道入庄处右拐三十步,是一片约三十来亩的小高地,赶集者自带帐篷等遮阳和防雨之物。集市每月六次,上中下三旬逢五逢九,日中启市,交申时收市。市集不行钱币,皆是以物易物,所市皆是耕作、日用、衣物等生活必需用品,无奢华、

    无用之物。由于集市没有商贩,物美价廉,交易公平,只要天气晴好,方圆三十里之内的百姓就会带着自家所产早早赶来,相互交易。

    在一个时辰的集贸过程中,苏秦无物可易,全程观察,飞刀邹用一枚飞刀向一个半大男孩换回三双草鞋,陈相则用三袋粮食换回一只犁铧。

    相较于庄园的外部环境与集市,苏秦二人更为震惊的是庄园人的生活日常。

    连山康庄为大同社会制,所有财产尽皆充公,集体劳作,集体用餐,上工时鸣钟,收工时鸣锣。男主耕,女主织;男主外,女主内;男主力,女主巧。男、女混居,女子有屋,无固定配偶,晚上可自主接受男子入住。女子若是已有心上人,就在门外挂一条红巾;若是无人,则挂一条白巾。男子视有白巾之屋登门求请。门上留有视洞,女子若是相中男子,就开门迎人。女子若是不同意,男子不得强求入室。庄中另备大屋,专供无宿之男居住。幼稚随女子居住,由年长女子看管,再大一些,就由庠中长者教育,习六十四艺。男满十八而冠,女满十五而笄。庠中有男大屋和女大屋。男入冠年即可入住女子之屋,女及笄后即可独立起屋。

    庄园里一日两餐,鸡鸣即起。日出时分出前晌工,收工后开餐;餐后为日中,有市开市,无市则自由支配,也即歇晌;入申时出后晌工,收工后晚餐,晚餐后进入夜生活,怡情励志。农忙时不分时辰,全力以赴,雨雪时则由学问人上课,讲解内容包括农时、五谷、土肥、培育、家畜、渔盐、养生、果蔬等庄园生计常识,也讲道德、礼义、纪律等庄园相处之道。

    第四日晨起,前来导游的不是陈相,而是一名少女。

    看发束,少女已经及笄。少女自报姓名,叫陈蘋。

    陈蘋引领苏秦二人参观女子业艺,看她们如何做饭,如何舂米,如何做女红,如何照管桑麻,如何抽丝织布等,之后来到女子庠学,介绍年轻女孩如何学习女子六十四艺。

    所谓六十四艺,也即六十四种连山庄园必须掌握的基本农艺,分为男艺与女艺。六十四男艺,几天来陈相多已介绍。

    从庠中出来,陈蘋带他们参观女子居所,也是连山农庄最核心也最基本的生活单元。看过几个屋子,陈蘋就带苏秦走进她自己的小屋,待之以茶水、果品。飞刀邹习惯性地守在门外警戒。

    屋子宽大,分里外两室,内室有榻,外室有几案,起居设施齐备。

    案上摆着一架琴,墙上挂着几件吹管乐器,有箫、笙、笛等。

    “你喜欢乐?”苏秦问道。

    “嗯。”陈蘋点头,“大人若是想听,今宵可入此室,我为大人演奏。”

    目光火辣辣地盯住他,无一丝羞涩。

    苏秦笑了:“这辰光能奏吗?”

    “庄中规定,除非节庆、祭祀等重大日子,白日不得奏乐,以免打扰他人务工。”陈蘋应道。

    “咦,”苏秦一脸诧异,“听乐怎么会误工呢?”

    “在康庄,”陈蘋直视他的眼睛,“乐有不同,可分两种,一种是奏给神听,一种是奏给人听。非庆典之日,非庆典之时,乐不可奏给神,只能奏给人。康庄白日务工,任何人不可奏给人听。奏给人的,只在晚上。”

    “是吗?”苏秦笑了,“可音乐是要奏给知音听的!”

    “正是,”陈蘋也笑起来,“庄里男女各有各的知音。”

    “庄中可有姑娘知音?”

    “有呀!”陈蘋笑笑,拢一下刘海儿,“只是,能知吾音者不多,也就五、七个人吧,譬如说许子、节子、铜子、淯子……”

    “铜子?”苏秦对这个名字颇有兴趣。

    “就是铜铺里的那个铜匠呀,庄园里的所有铜器都是他打造出来的,手可巧呢!”陈蘋交口赞道。

    苏秦见过铜匠,略吃一惊:“他……年纪很大,是个长者了!”

    “对呀,”陈蘋应道,“他是我的知音之一,我乐意为他奏琴!”

    苏秦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又问几句闲话,起身告辞。

    走至门外,陈蘋还要陪伴,苏秦止住。

    “苏子,”陈蘋直盯苏秦,大大方方地将一条红巾挂在门外,指着它,声音很大,一点儿也不顾及他身边的飞刀邹,“今日良宵,这条红巾就留给您了,大人何时登门皆可,小女子只在舍中恭候,也只为大人一人演奏!”

    苏秦脸上一阵臊热,连说几声“不可”,匆匆别去。

    回到议事堂,苏秦意外看到陈相在候。

    “游得开心否?”陈相迎出来,揖道。

    “还好。”苏秦拱手回礼,“巧哩,在下正要寻你。”

    陈相将苏秦迎到堂中,一边斟茶水,一边笑道:“我家小囡陪得可好?”

    “你家小囡?”苏秦震惊,盯住他,“你是说,陈蘋是你女儿?”

    “是呀!”陈相点头,“苏大人名冠列国,小囡向往久矣,听闻苏大人到来,前日就想见您,只是碍于庄中规矩,未能如愿。今日庄主安排苏大人赏游女舍,在下就安排小囡作陪了!”

    苏秦目瞪口呆。

    “苏大人?”陈相问道。

    “哦哦,没有什么。”苏秦这也回过神来,觉得是自己见识少了,拱手,“在下是想告诉陈子,此来数日,该回临淄了。”

    “啊?”陈相惊道,“这怎么能成?”

    “请陈子转告庄主,临淄那边,在下还有事情,昨日就说走呢!”

    苏秦去意已决。

    “苏大人稍候。”陈相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偕许行回来。

    见车马备好,飞刀邹坐在驾位,苏秦也已候在车边,许行一脸震惊:“这这这……苏子……”

    苏秦迎上,拱手:“许子百忙,秦不敢多扰,临淄尚有世俗杂务待秦处置,秦是以……”

    “抱歉,抱歉!”许行连连拱手,“听陈相说,苏子志在天下,心存百姓,与行志趣相合。陈相诚邀苏子前来康庄,行也期待苏子能为康庄未来指点一二。行闻苏子谋事,重在揣情。苏子初来乍到,尚未揣情,行是以不敢为难,吩咐陈相奉陪苏子各处转转,俟苏子胸中有数,方好赐教。这……行尚未求教呢,苏子却……”

    “谢许子款待!”苏秦回以一笑,拱手回礼,“不瞒许子,康庄此行,秦感慨良多,心中诸多困惑,也正欲求教于许子呢!”

    “呵呵呵,”许行转对陈相,“陈相,帮邹子卸车,让小蘋陪同邹子钓鱼去吧!”执苏秦之手,并肩入堂。

    见苏秦入堂,飞刀邹朝陈相笑笑,跳下车,将缰绳交给陈相,守在堂门处。

    当陈相安顿好车马进来时,苏秦、许行已在畅谈。

    陈相朝苏秦笑笑,续斟茶水,坐于陪席。

    从二人谈话的上下文看,显然不是苏秦在指点康庄未来,而是许子在答问。许子也显然是要借此机缘,向苏秦这样的显赫人物宣扬神农之教。

    “……至于田中所获,”许行接着没有说完的话,“什一上贡滕室,什三易货,什四食用,什二储于库房,以备荒乱。”

    “划分这些份额可有依据?”苏秦问道。

    “神农之法没有记载,是行根据康庄所获,暂时划定的。”

    “若遇战乱,康庄有备否?”

    “神农之教,不讲战乱。”

    “为什么?”苏秦纳闷。

    “神农之世,社会大同。大同之世,有战乱吗?”许子不答反问。

    许子之言似乎触及了什么,苏秦心底闪起一道亮光,又迅速逝去,倾身再问:“许子如何诠释大同之世?”

    “财产共享。”

    “财产共享?”苏秦眯起眼睛。

    “妻子共有。”

    “这……”想到近日见闻,苏秦的嘴皮子吧咂几下,合上了。

    “上古神农之世,至德至善,财产共享,妻子共有。”许行侃侃而谈,“当其时,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耕而食,织而衣,与麋鹿共处,无相害之心!民与禽兽尚且不相害,能有战乱吗?”

    “上古之时,世界大同,财产共享、妻子共有成风成习,民可以无争。方今之世,夫妻有礼,长幼有序,礼乐已成风俗,许子倡导财产共享可以,这若倡导妻子共有……”苏秦苦笑一下,两手一摊,两眼紧盯许行,似乎这是一个难解之题。

    许行没有解释,看向陈相。

    陈相是儒门出身,最讲究的是礼乐等级、男女之别。财产共享无等,妻子共有无别,这当是陈相所不能容忍的。

    “不瞒大人,”陈相尴尬一笑,依旧以儒门尊卑称他大人,“相在初入庄时,亦觉尴尬,求告于师,师许相与妻妾子女同舍,成一家之居。未几,小囡及笄,妻与相与囡谋,为其择婿,岂料小囡豁达,愿从庄俗,自居一舍,择知音而合琴瑟。又未几,妻妾劝相从俗,相与弟谋,遂从庄俗,使妻妾分居迄今。”干笑摇头,“苏子大可称这个为入乡随俗。庄俗如此,人人行之,久而久之,见怪不怪了。”

    “秦还有一问!”苏秦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许行。

    “苏子请讲!”

    “自平王东迁,天下失序,民不聊生。听陈子所言,许子心系黎民,志在天下。许子远志,不会是以一隅之治来救治天下吧?”苏秦问中有答,答中存疑。

    “敢问苏子,”许行盯住他,目光犀利,“若是连一隅也治不了,能救天下吗?”

    苏秦吧咂几下嘴皮子,竟是答不上来。

    许行来劲了,讲起他的大道来,如同在庠中上课,二目放光,手势有力:“天下不治,在于人心存私。私则不公,不公则争,争则乱,乱则崩。欲治天下,首治私字。私从何来?私从家来。家之要在于财。财从何来?‘家’字从‘宀’从‘豕’,宀为屋,豕为猪,屋与猪皆是财。有屋有猪,则为有财。财之要在于安。安从何来?‘安’字从‘宀’从‘女’,屋中有女才是安。家与业并举,丁男有屋有猪,可称立业。立业即成家,有家可娶妇,有妇可家安,家安可生子,生子可继业,继业则立家,有家可娶妇,娶妇可生子……由此循环往复,致使私欲横溢,不公丛生,人类方入大争之世!”

    “苍天哪!”苏秦压抑住自己狂烈的心跳,内中忖道,“许子所言岂不正是你苏秦苦苦思虑却未得解的困惑吗?不急,不急,且听他如何道来!”

    果然,许行胳膊又是一挥,接上续道:“若要治世,首要抑私。如何抑私?去家。如何去家?去安。如何去安?去女。去家则无财,无财则无女,无女则无子。大凡男人,只有无子,才能去其私啊!”

    苏秦吸入一口长气,缓缓吐出。是呀,人若无子,要财何用?是以抑私必须绝嗣,许子是在从根本上思考天下治乱哪!然而,症结何在呢?许子之道究底错在何处呢?人心不古,大同

    之世早成过往,存私之心一如溪流出山,奔腾向下,如今已在平川泛滥成灾,许子力图使此泛滥之水逆势回流,归于源泉,这……行得通吗?

    苏秦的眉头拧起来。

    许行看到了,也显然忖出他心中所想,直接点明:“苏子一定以为在下是在犯痴吧?”

    “苏秦不敢!”苏秦拱手应道,“苏秦只有一个疑虑。岁月不可回,往事不可追,自神农之世迄今,已历数千年矣。人心早已不古,许子大愿若想实现,怕是难哪!”

    “敢问一声,苏子合纵之业可都顺遂?”许行又是不答反问。

    苏秦噎住了。

    “哈哈哈哈,”许行长笑几声,“世上之路,只有走与不走,没有顺遂与不顺遂。许行不才,愿试此道而已!”盯住苏秦,“在下这就回复苏子之前的一隅之问!”

    苏秦拱手:“秦恭听!”

    “方今之人,夸谈者众,践行者寡,行不屑为之。”许行敛神,正襟,目光从苏秦身上移开,看向堂门之外,却又似看非看,语气凝重,声音激昂,“行之志,从神农之方,践神农之行,使天下之人返璞归真。何以践之?由一隅做起。”看向陈相,又转向苏秦,目光向往,“今

    日一隅,行有口三百。俟此三百人皆得吾道,行就使他们游走四方,分设康庄,由一而十,由十而百,由百而千,由千而万。届时,山连山,庄挨庄,天下之人无不法神农之教,无不行神农之道,无私产,无定妻,无子嗣,无庙祠,无社稷,无君臣,人人老有所养,幼有所抚,虽欲争,无可争者。”

    苏秦肃然起敬,内中却是怅然,两道目光剑一般投向许行,似要看透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他那不二的执念。

    许行显然感受到什么,苦笑一下,拱手:“许行见笑了!”

    “许子远志,苏秦诚服!”苏秦回礼,顺势转移话题,淡淡一笑,“方今天下,学者如林,各治其学,各圆其说,亦各践其道,就秦所知,并非都是夸夸其谈之辈。许子皆不屑之,苏秦愚痴,请许子诠释!”

    “苏子既问,许行也就妄言了!”许行没有回避,气势如虹,“天下学问,林林总总虽说不少,归结起来,无非是儒、墨、道、法等数门,致学之人,亦无非孔老杨墨等诸子。老子重天道,不管人事;儒者事君,多伪善之徒;杨朱之流贵己惜身,无悲悯之心;墨者不惜己身,与天

    理相悖;兵者为虎作伥,祸乱天下;法者治标不治本,治人不治己;纵横者滋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名实者多无用之辩;小说者多无稽之谈;阴阳者臆断山河;巫者多诈,专以鬼神之事渔利;唯有效我神农之学,方得根本。”拱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

    见他这般蔑视天下学问,直接贬损纵横之学,苏秦内中不爽,欲辩几句,又强自止住,张开的双唇化作苦涩一笑,转头看向陈相:“敢问陈子,此处可有净室?”

    陈相笑笑,引他前往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