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 > 第096章|?破齐人张仪离间?避险境孙膑诈死

第096章|?破齐人张仪离间?避险境孙膑诈死

推荐阅读:大魏读书人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明朝败家子北宋大表哥如意小郎君盛唐逆子:李恪传权御八荒最强特种兵之龙魂乱世枭雄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翌日晨起,孙膑亲往视察战场,田忌为防不测,亲自推起轮车,由几十名贴身护卫前簇后拥。厮杀一夜的场景惨不忍睹。

    魏军将士大多战死,无一降卒,且死者多是前面中枪,不少死后仍旧保持搏击姿势。

    检点齐军,尽管兵力在数量、地势等各方面占优,伤亡人员仍近两万,几乎不少于魏人。

    前面传来喧嚣。

    放眼望去,是几百将士围成一个大圈,场面嘈杂。

    看到田忌,一个校尉飞跑过来,礼毕,道:“报告主将,此地有三百余魏卒,尽皆挂伤,负隅顽抗,宁死不降。”

    “宁死不降者,格杀勿论。”田忌沉脸应道。

    “得令。”校尉反身跑去,身后却传来声音:“且慢!”

    校尉顿住。

    孙膑示意,田忌推着轮车赶过去,果见数百伤残魏卒一圈挨一圈,坐成一个圆圈,最外圈,是伤势最轻的,最里圈,是伤势最重的,个个手持兵器,浑身血污,满脸严肃,欲做最后一搏。

    见到主将,齐兵让开一条道。

    田忌推着孙膑直走过来,距十数步站定。

    “诸位将士,”孙膑朗声说道,“在下孙膑,向你们致敬了!”说毕,双手合礼,深深一揖。

    听到“孙膑”二字,众魏卒无不扭头看来,其中有人认识孙膑,惊叫:“天哪,是孙监军,真的就是孙监军哪!”

    “诸位将士,”孙膑直起腰来,一手扶住轮车的扶手,一手举过头顶,竖起拇指,高高举起,“你们是真正的勇士,是当之无愧的军士,孙膑敬重你们。两军交战,不杀降者,更不杀伤者,你们不是降者,但你们是伤者,孙膑敬请诸位不要抗击救治,不要拒绝水米,孙膑保证,齐军不将你们作战俘对待。”

    闻听此话,众军卒无不泪出,放下武器,向孙膑致敬。

    “给勇士们喝水、吃饭、疗伤。”田忌吩咐校尉。

    校尉应过,飞速安排去了。

    “传令,”孙膑转对田忌,小声道,“留下一万将士清理战场,救死扶伤,余众赶赴宿胥口,应战魏卒!”

    田忌依言,留下田婴善后,亲引大军赶赴宿胥口,与正在渡河的魏军狭路相逢。由于没有渡船,魏卒临时拼凑木筏,渡过河水者不过数千,在齐人的强势冲击下或死或降,还没登岸者重又返回对岸。

    邯郸赵军闻听齐军大败庞涓于桂陵,复杀过来,反将魏人逼入邯郸城内。眼见败势已定,两面遭攻,张仪、公子嗣改攻为守,张仪修成奏疏一封,劝惠王与齐、赵两国议和。

    庞涓回到大梁,在惠王面前长哭于地。

    “咳咳咳,”连急带闷已卧榻数日的惠王连出几声咳嗽,从枕边摸出张仪的奏疏,匀稳气,“相国奏请和谈,贤婿意下如何?”

    “功败垂成,”庞涓哽咽,“儿臣??不甘心哪!”

    “甘也好,不甘也好,为父老了,不中用了!”惠王吃力地又咳几声,转对毗人,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召朱威觐见!”

    邯郸赵宫,公子嗣正与十几个妃子在玩投骰子游戏,谁输谁脱衣服,公子嗣光了膀子,有几个妃子已是一丝不挂了。

    一个宫人趋进:“禀报将军,你的参将求见!”

    公子嗣正在兴头上,脸色一沉:“去去去,叫他滚远点儿,本将这在忙呢!”

    那宫人凑到跟前,小声嘀咕几句。

    “安阳君?小妾?”公子嗣一下子来劲了,自言自语几句,抬头看向他,“去,将那女子带进来!”又朝众妃努嘴,“你们几个,一边儿歇去!”

    众妃子各拿衣裳,匆匆退去。

    公子嗣刚刚整好衣冠,宫人便引一白衣女子走进。

    是天香。

    天生丽质,顾盼皆生情。

    公子嗣的眼睛一下子亮堂起来,身子坐直,前倾。

    “将军,”天香没有一丝羞涩,既不叩首,也不揖礼,落落大方地径直走到他前面,嫣然一笑,目光勾引,“你这在看什么呢?”

    公子嗣阅女无数,不曾见到有女子这般与他说话,一时怔了。

    “小女子好看吗?”天香又是一笑,摆出个撩人的姿势。

    “好看好看,”公子嗣的骨头酥了,“你??叫何名字?”

    “葛藤。”

    “葛媵?”公子嗣略顿一下,“哦,明白了,是安阳君的媵妾!”

    “不是媵妾的媵,是藤条的藤。长在山沟沟里,专会缠人的那种藤条!”

    “这么说,你家是山里的?”

    “算是吧,就在那边!”天香指向西方的高山。

    “给本将说说,你这根藤是怎么个缠人的?”公子嗣欲火起来,目光盯向她的要紧部位。

    “嘻嘻,只怕将军受不了!”天香欺前一步,目光火辣。

    “哟嘿,你这藤条倒是爽快哩!好好好,本将喜欢!”公子嗣抓住她,一把拉进怀里。

    天香嘤咛一声,双臂趁势钩在他的脖子上。

    战败求和,最是难为人。魏惠王选择朱威,既是知人善任,也是别无选择。因为伐赵是张仪、庞涓挑起来的,让二人出使,哪一个也拉不下面子;太子申是未来储君,他去有失国体;惠施倒是合适,人却走了;白虎分量不够,若去反倒误事;能代魏室出面的只有老臣朱威,只是朱威为人实在,辞令、谋略皆欠火候。

    然而,作为战败国,再好的谋略、说辞也是无用,诚恳或可得分。

    朱威责无旁贷,于次日驱车驶离大梁。

    朱威没有如寻常出使般往投临淄,而是直驰早已屯扎于宿胥口的齐国中军大帐。也是朱威赶巧了,人还没到,远远望见齐国太子辟疆押着粮草,不远千里前来劳军。

    朱威就地扎帐,待辟疆歇过一宵,于次晨入帐求见。本就反战的朱威,此时求和更见恭敬,双手奉上国书,长跪于地。

    辟疆赐席,细阅国书后,递给孙膑。

    孙膑略瞄几眼,转给田忌。

    “朱上卿,”田忌冷笑一声,将国书掷于地上,“如果是你家事,求和不难;是魏室家事,就当由魏室之人出面!”

    这话既恃强,又没给朱威面子。

    “田将军有所不知,”朱威一脸尴尬,苦笑一声,拱手,“我王年老体衰,不堪奔波,殿下近患风寒,不宜出远门,魏室再无合意人选了。朱威虽非魏室嫡亲,却是魏门长婿,今奉王旨求和,还望将军赏威一个薄面。”

    “在下之意是,”田忌也觉失言了,回过一拱,“何人挑事,何人来当才是!上卿是魏门长婿,他庞涓就不是了吗?你家大王只要开战就听庞涓,这要议和了,缘何不见此人?”

    朱威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田忌又要说话,辟疆摆手止住,对朱威道:“魏王心存百姓,有心议和,无疆甚喜。只是此事涉及颇大,容辟疆三思,禀过父王,方可回复上卿。”

    “谢殿下宽厚,只是??战事一日不懈,百姓一日无安,朱威恳请殿下念及万千生灵渴望,早日定夺为盼!”

    “上卿且回营地,明日复来,如何?”辟疆略一思索,客气道。

    朱威起身,谢过诸人,退出营帐。

    “魏罃服软求和,诸位爱卿这请议议,允还是不允?”辟疆扫一眼在席的田忌、孙膑与田婴三人。

    “不允!”田忌不假思索,“庞涓吃下败仗,魏军士气低落,眼下正是我复仇良机。再说,魏人已被我军困在河水对岸,前有赵人,后是我师,欲返不能,欲进不得,已是强弩之末,无还手之力了,只有受死!”

    “田将军,你意下如何?”辟疆看向坐在末位的副将田婴。

    田婴正在审看被田忌掼在地上的魏室国书,此时见问,放下国书应道:“臣已探明,情势确如主将所言,魏武卒精锐被歼,主将庞涓也不在位,河水对岸士气低迷,不堪一战。只是??”看向孙膑,“桂陵之战所以获胜,是因为军师妙算,战与不战,殿下当问军师。”

    辟疆笑笑,目光移向孙膑。

    “臣以为,”孙膑回以一笑,拱手道,“凡战皆是为和,和不成乃战,战,不得已而为之。魏已求和,我若固执以战,是谓强战。强战非义,士不赴死。”

    “这不可能。”田忌先是一怔,接后应道,“只要本将一声令下,大齐三军看有哪一个敢不冲锋陷阵?”

    “将军所言,是谓威服。威服,军士死者抱怨,怨生戾气,生者怀惧,惧则不前。”孙膑淡淡应道。

    “孙兄,你??”田忌急了,“难道这就放过庞涓不成?”

    “两军交战,不可为一己之怨。再说,见好不收,是谓贪求。贪求则败。”孙膑仍旧不急不缓。

    “你是说,我若再战,会败?”田忌不服了。

    “魏虽失利,仅去除两万死士,河水对岸仍有死士将近七万,若被逼急,必拼死一搏,士气反而振奋。一对一拼杀,鹿死谁手难以预料。绝地无生,伤敌一千,必自损八百,桂陵之战可见矣。”

    想到桂陵之战魏国武卒的出色表现,田忌不由得打个寒噤。

    “再说,”孙膑不急不缓,进一步分析,“魏据河水之西,自宿胥口至邺城,皆是魏土,有民逾六十万,存粮足支一年,反观我军,补给乏力,若是久战,气必泄,力必竭。至于赵国,只要魏人不失滏口,赵人就无还手之力。魏人北据邯郸,南守河水,与我对峙,将军何以应之?”

    田忌再无言语。

    翌日晨起,朱威复至,田辟疆应允议和,将球踢回:“我王应赵人之请出兵,上卿若是真心求和,当问赵人。若是赵人应允,我即退兵。”

    朱威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拜谢,起程前往邯郸,见过张仪,谋定议和底线,持使节出城,入赵营觐见赵王。

    赵国中军大帐霎时沸腾。赵臣无不激愤,纷纷反对议和,认为眼下是反击魏国的最佳时机,即使一向沉稳的安阳君也对议和抱持异议。

    显然,赵人受到的伤害实在太深。昔年晋国权卿智氏联合韩、魏二氏攻赵一年有余,水淹晋阳数十日,赵人“悬釜而炊,易子而食”,都城依在。而今日,庞涓引领的魏人竟然轻而易举地卡断滏口塞,匪夷所思地逼陷邯郸,让赵人情何以堪!

    群情激昂,年少气盛的赵雍自也亢奋,正欲下旨,跟前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是苏秦。

    是自始至终端坐在君王跟前一言未发的苏秦。

    赵雍望过来。

    众臣望过来。

    苏秦的脸上写满忧郁。

    “苏爱卿,”赵雍这才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赵国救星,略觉抱歉地拱手,“魏人拔我邯郸,赵魏不共戴天,今魏求和,众皆欲战,爱卿是何高见?”

    “谢王垂询,”苏秦拱手应道,“敢问我王拿什么去战?能战多久?”又朝众臣拱手,“诸位大人,战,拼的是实力,不是血气。魏人西守滏口塞,东扼河水,南是魏土,北是中山,我则为困兽,且失血过多。滏口塞不得,我无血可补,河水天险,齐援急切不得。单靠我眼前之力与魏决战,敢问诸位胜算几许?诸位家舍多在邯郸,父老亲友也在邯郸,血染邯郸,亲人受难,魏人也必不恤,邯郸或会因此而鸡飞蛋打,残垣断壁一片。”

    苏秦之言既合情理,又据事实,方才还是意气风发的众人此时如同泄气的尿脬,一下子瘪了。

    “诸位大人,”苏秦扫视众人,一反方才忧郁表情,目光挑衅,似是在寻求辩论,“我粮食府库皆在邯郸,老弱病残妇孺皆在邯郸,城防险峻也在邯郸,皆被魏人所占,我若困之,结果如何?再说,我以何困之?邯郸已与邺邑连成一片,漳水不再成险,我人丁虽众,能战之士不过五万。今攻守易势,我以五万对七万,以无险对有险,以血气对强敌,智者不为也。”

    赵雍完全被说服了,长吸一口气:“何去何从,请爱卿指点!”

    “回禀我王,”苏秦转过脸来,看向赵雍,“于我而言,眼前上上之策,是与魏议和,停战休民,恢复家国元气。我虽不支,魏也不堪,今魏人首提议和,于我则是有利,我王当顺水推舟,与其议和,恢复我旧时辖地。”

    “赵雍谨听苏子,烦请苏子与朱威议和!”赵雍不再多言,当下决断。

    “谢我王重托!”苏秦拱手,“不过,由臣出面不妥,因臣虽为赵相,也兼他国之相。”

    “这??”赵雍显然忽略了这个,“敢问相国,何人出面为妥?”

    “臣荐肥义大人。”

    一个月后,邯郸城南,面对滚滚东去的漳水,魏使朱威与赵使肥义、齐使田婴、秦使公子疾、中山使张登共同签署漳水之盟。依据此盟,魏人无条件归还邯郸及所占赵地,齐、秦、中山无条件撤军,赵、中山则以槐水为界,永不相犯。

    一场耗时经年、波及列国诸方的天下大战,在齐人围魏、庞涓兵败桂陵之后两个月的漳水河边画上句号。

    就眼前利益而言,列国皆输,唯一的赢家是中山,因其终于从赵人手中夺到了梦寐以求的战略要地鄗邑,由法理上获取槐水天险。之后数年,中山即沿槐水北岸修筑一条战备城墙,由东边河水直至太行山下,与赵相抗。

    但就长远来看,真正的赢家则是秦国。张仪连横成功,纵亲失和,赵、魏、齐三国皆受重创,秦国无非是出动大军到晋阳城下示威一圈,几乎是无损毫毛。

    征战经年而无尺寸之功的魏国大军没精打采地渡过河水,回归大梁。战车上载的大多不是战利品,而是在赵国各地战殁的将士棺木。

    魏境各地,再一度哀乐声声,家家户户,各村各邑,处处可见送葬队伍。

    张仪坐在辎车中,随从三军由邯郸回返大梁,一路几乎不与人说话,内中五味杂陈,既有落寞,也有成就。

    行至宿胥口附近,在当年走过不知多少趟的那个岔道口处,张仪吩咐停车,吩咐部将引军前行,自与几名从人拐往山中,在山脚下安顿住众人,仅带一名心腹往投鬼谷。

    走到鬼谷入口,许是不想见到玉蝉儿,张仪在那块写有“鬼谷”二字的石头前面坐下,随手写出几字,吩咐心腹入谷,交给大师兄。

    不消片刻,一个衣襟飘飘、长发披肩、眉清目秀的高个子道人跟在心腹后面匆匆走来,望到张仪,远远顿住,拱手:“师弟,别来无恙乎?”

    “大师兄!”张仪紧盯住他,显然认不出了,良久,深深一揖,颇为激动,“长这么高了!”

    “呵呵呵,是哩,”童子笑道,“其他不见长进,只有个头长了。几次出谷,听闻师弟风光照人呢。”

    “一事无成,惭愧得紧!”张仪谦辞。

    “你愧什么?”童子似是没有听出谦辞,紧盯住他,刨根问道。

    “愧??”张仪眼球儿一转,“愧对先生重托,愧对师兄厚望!”

    “师弟愧得太多了,”童子现出一笑,“先生或有重托,师兄我却未曾有过厚望。”转过话锋,直入主题,“好了,闲言少叙,师弟此来,可为看望蝉儿姐姐?”

    “非??非也!”见童子依旧伶牙俐齿,这又提到玉蝉儿,颇让张仪尴尬,结巴一句,旋即放松,略略一顿,恢复神态,看向童子,“先生可在?”

    “先生正在闭关。”童子将话堵死,“师弟既然回来,何不随师兄进谷,看看旧居?”

    张仪苦笑一下,微微闭目。

    “呵呵呵,”童子晓得他不愿见到玉蝉儿,笑道,“还是回去看看吧,蝉儿姐时常念及师弟呢。”

    张仪抿紧嘴唇,有顷,再出一声苦笑:“烦请大师兄转告师姐,就说仪谢师姐挂念。今朝班师,仪路过宿胥口,望到此山,颇为感慨,不由得走进谷中了。得见大师兄,仪于愿已足,就不进谷了。”

    “师弟此来,”童子指他心口,“既然有事,何不一吐为快呢?”

    张仪怔道:“大师兄,你??何以晓得师弟有事?”

    “呵呵呵,若是不晓得,岂不是在相国大人面前妄称师兄了?”

    “大师兄神通,在下服了!”张仪正不晓得如何开口,这也就坡下驴,“师弟此来,确为一事。当年师弟下山,临行之际送给师兄一卷竹简,敢问师兄,可否记得?”

    “这事有哩。”童子想也不想,随口应道,“只是,那竹简于师兄我一无用处,好像是那年冬天就拿出去当薪柴烧了。”

    听到“好像”二字,张仪心中有数了,略略一顿,拱手:“烦请大师兄再想想看,万一那辰光误拿了呢。”

    “你且稍等,”童子应道,“待师兄我回去看看,若是没烧,这就归还师弟。”

    童子返谷,径入草堂,对玉蝉儿道:“是张仪来了。”

    “哦?”玉蝉儿略吃一惊,“他来何事?”

    “记得当年先生要我们去雄鸡岭的崖壁下捡回又烧掉的那册兵书吗?庞涓私下抄录一份,藏于树洞,被张仪悄悄取走了。张仪临下山时,将那竹简送给我,被我顺手扔进床底。这辰光他又来讨,给他不?”

    玉蝉儿略略一想,扯童子进洞。

    鬼谷子眼皮子未睁,脸冲玉蝉儿,话却是说给童子:“既然是他的东西,他又为此而来,你就还给他吧。”

    童子应过,回到草堂,从床底寻出竹简,径往谷口送还张仪。

    “先生,”听到童子走远,玉蝉儿轻声问道,“他这拿去,必是交给庞涓,岂不是对孙膑不利了?”

    “顺其自然吧。”鬼谷子淡淡说道,“一部书而已,没有那么厉害。”闭目又想一阵,睁眼,拿出一个药方,持笔在下面又加一味,递给玉蝉儿,“蝉儿,你按此方入山采药,做成药丸,交给苏秦,由苏秦送给孙膑,或对孙膑有所助益。”

    玉蝉儿凝视药方,有顷,怔道:“先生,此方??”

    “此方所成药丸,”鬼谷子缓缓说道,讲述一桩陈年往事,“就是当年随巢子托人送给你母后吃过的那粒。”

    “随巢子之药,是先生给的?”玉蝉儿惊问。

    “是的。”鬼谷子点头,“早年结识他时,老朽观此人存救世善念,送他不少药方济世,其中包含此方。”

    “那??”玉蝉儿看向后面新写的几字,“先生加这一味,却是为何?”

    “可成死药。”

    “死药?”玉蝉儿心底一震,喃声重复。

    “孙膑服下此药,躯体即死,但魂魄守舍,一个月后,躯体会自然复活。”

    玉蝉儿倒吸一口气:“先生,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

    “唉,”鬼谷子微微闭目,良久,长叹一声,“孙膑不死,庞涓就不会放过他,反生错乱。俟孙膑渡过此劫,二人的棋局或就有个终结了!”

    听到那声长长的“唉”字和接后的“终结”二字,想到庞涓或将面临的因果之报,玉蝉儿心底一颤,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伐赵失利,举国哀伤,臣民萎靡不振,只有惠王一反往常失利后的颓废,仅卧榻几日,就如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出人意外地现身于大魏朝堂,且只处理一桩朝务:加封武安君庞涓户籍三千,赏金三百两。

    兵败而受封赏,匪夷所思,堪称列国奇谈。

    朝臣尽皆愕然,面面相觑。

    庞涓长跪于地,泣谢:“臣冒死罪,请我王收回成命!臣用兵不当,败走桂陵,折损武卒两万,终使邯郸得而复失,功败垂成,恳请我王极刑责罚,臣万死无怨!”

    “武安君,你记住,寡人封赏的并不是你,是三军将士!”魏惠王扫视众臣,字字铿锵,振振有词,“诸位爱卿,此番伐赵,寡人也曾伤感,然而昨夜,寡人忽然想明白一事。寡人想明白何事了呢?寡人想明白的是,自即位以来,寡人东讨西伐,南战北征,可谓历战无数,然而,真正能让寡人畅快的仅有一次,就是此番伐赵。诸位爱卿,此番伐赵,庞将军用兵如神,筹划缜密,打了赵人一个措手不及,更拔赵都邯郸,打出了我大魏威仪。挫悍赵锐卒,拔大国之都,纵使能将吴起,也未建此功啊!”

    见惠王讲出这个,朝堂上鸦雀无声,只有庞涓长哭于地:“王上??”

    “诸位爱卿,”惠王余兴未尽,慷慨陈词,“挫赵卒,拔邯郸,一出寡人多年闷气,酣畅淋漓啊!这且不说,更让寡人欣慰的是,庞将军带出了数以万计视死如归、死不旋踵的大魏勇士。寡人早晚观看桂陵战报,总是泪出。我两万武卒身陷绝境,面对数倍于我之齐国技击,无一人退缩,战至最后一人,斩敌两万。我三百军士,历经一夜鏖战,俱负重伤,宁死不降。更有将军青牛,以一人之力护佑主将突出重围,所向披靡,势若破竹,齐卒望之丧胆。寡人何德何能,竟得良将若是!寡人何威何慈,竟得血士若是!”

    见惠王这般褒奖将士,朝臣尽皆叹服,纷纷点头,投庞涓以赞赏目光。

    庞涓五体投地,泣声愈见悲切。

    “唉,”惠王长叹一声,“诸位贤臣,桂陵之败,过不在武安君,过不在三军,过只在孤一人。是寡人愚钝,看不出齐人疑兵奸计,连下昏诏,旨令庞将军班师,方使庞将军救主心切,千里急进,陷入绝地。每每念及,寡人悔恨莫及,寡人对不起这些阵亡将士啊!呜呼哀哉!呜呼??”

    惠王以手掩面,哽咽不已。

    惠王一番掏心的表述加上几声呜呼,彻底打开了庞涓的泪腺,当堂号啕大哭起来。朝堂所有臣子也大受触动,无不悲泣。

    大魏朝堂在一片悲声中再次亢奋。

    哭声渐息,惠王将朝政再次托给太子魏申,在毗人的搀扶下掩面离去。

    旨令下了,主管库府的司徒白虎却拿不出惠王打赏的三百两金子。

    莫说是三百两,白虎此时连一百两也拿不出了。

    按照大魏武卒聘用诏令,凡阵亡武卒,在全家免十年赋役的基础上,司徒府还应一次性发放抚恤费三两足金。在赵地与桂陵先后阵亡的将士将近三万,单是这笔钱就将近十万,如果加上伤残将士的抚恤费,将各邑国库全部卖掉也不够了。

    然而,旨令既下,就不能不执行。

    白虎左右是难,只好如实奏报太子。

    “库银还是小事,库粮不足才是大事。自去年迄今,雨水不调,夏秋之际河东遭遇雹灾,秋粮大幅减产,储粮尽皆用于邯郸战事,眼下正值春荒,青黄不接,各地库房几乎拨不出一石粟米用以赈灾,听闻有灾民典妻鬻子??”白虎顿住话头。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惠相走了,张相国、朱上卿皆未回来,申连个商榷之人也没有,又逢这般大事,当该如何是好,唉??”复叹一声,“这样吧,三百两金子之事,由申暂向武安君讲明,司徒府当务之急有两桩,一是设法赈灾,二是恤死扶伤。”

    “国库已竭,以何抚恤?”

    “抚恤费尚未发放的,待申奏过父王,或以田亩作价补偿,或暂欠着,待夏收之后,税赋征入,加利偿还。”

    “如此也好,臣这就筹备。”

    送走太子申,庞涓心里沉甸甸的。他并不在意惠王打赏的三百两金子,他在意的是太子向他讲述的家国窘境。近一年来,他的心思尽皆用在军务上,对其他诸事很少过问,至于民生疾苦,原就不是他虑及的,纵使庞葱偶尔向他禀报,他也无心倾听。今朝太子上门解说,他才觉出急难。

    正为难中,庞葱急急走进:“阿哥,快,青牛府中出事了!”

    “啊!”庞涓大惊,急问,“快讲,什么事?”

    “老老少少,数百家眷拥进青牛府中讨要抚恤金,青牛一两金子也拿不出,跪在院子里哭哩!”

    天哪,这个刀枪丛中无所畏惧的铁汉子,竟为这一点儿抚恤金而跪在院中哭泣。庞涓不寒而栗,二话不讲,拔腿就朝青牛府中跑去。

    桂陵战中,假使没有青牛,庞涓简直不敢想象结局。为保庞涓,青牛多处负伤,有两处伤及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庞涓严厉看管下,青牛非常听话地一直窝在府中静养,不想今日竟??

    自鬼门关前被庞涓救下一命后,青牛感恩戴德,唯庞涓马首是瞻,但凡征战,无不舍生忘死,屡立战功,成为庞涓旗下排名第一的虎将,统领大魏最强劲的虎贲之师。魏惠王论功行赏,赐予青牛一座府宅,与庞涓府宅只隔三户人家,同属一个街坊。

    不消一刻,庞涓匆匆赶到,远远望去,门前果然聚着一大堆人,尽皆缟素。

    庞涓大步赶上前,庞葱叫道:“父老乡亲,让一让,庞将军来了!”

    听闻是庞涓,众人齐围过来,扑他前面跪下。

    庞涓安抚几句,在众人让开的夹缝中走进院子,赫然看到满院缟素,依旧绷带缠头的青牛五体投地跪在当院,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子跪在他身边,孩子哇哇大哭。

    女子就是翠屏,前老将军龙贾幺女。翠屏幼习武功,爱慕英雄,其夫本为龙贾旗下左军裨将,从龙贾战死于黄池,没有子嗣。丈夫走后,翠屏孀居数年,由庞涓、瑞莲保媒嫁给青牛,过门次年即生一子,今已两岁,虎背熊腰,俨然一头小牛犊了。

    “青牛兄弟!”庞涓急赶过来,在青牛身边蹲下。

    听到庞涓的声音,青牛悲声长号:“庞将军??”泣不成声。

    庞涓转对庞葱:“快,扶青牛兄弟回房,他动不得!”

    庞葱招呼两个仆从,不由分说,将青牛架回房中,放置榻上,交给翠屏照料。

    两百多缟素男女,有老有小,齐刷刷地当院跪着,将个偌大的院落塞了个满满实实。

    没有哭声,也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所有诉求,尽在不言之中。

    “阿弟,”庞涓看向庞葱,“家中可有存金?”

    庞葱凑他跟前,小声禀道:“有,但不多了。”

    “多少?”

    “一百二十镒。”

    “大声讲!”庞涓厉声说道,“有金多少?”

    “一百二十镒!”庞葱这也提高声音,让院中所有人听个明白。

    “银子呢?”

    “五百八十镒。”

    “封地共有多少田产?”

    “这??三百一十井!”

    “所有田产尽皆变卖,家中金银一镒不留,全部用作抚恤阵亡将士!”

    “阿哥,”庞葱惊呆了,压低声音,“府中也得花费,其中三十镒是??是大王送给嫂夫人的陪嫁,动不得呀!”

    “没有动不得的,因为你的嫂夫人是个魏国人,她嫁的人是我庞涓!”庞涓一字一顿,转向众人,声情并茂,“诸位父老,诸位姐妹,我们的勇士已经流血,我庞涓,还有我夫人,纵使上天入地,也绝对不会让他们的亲人再度流泪!”说毕,不待众人回话,拳头一紧,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院内院外,所有人都听到了,所有人也都流泪了。

    没有谁再说一句话,一个个不无感动地跟在庞涓身后,四散离去。

    一番危机被庞涓披肝沥胆的几句豪言壮语轻松化解。

    然而,庞涓的心情并未因化解危机而显出轻松,而是愈见沉重。

    回到府中,庞涓将自己关进静室,也即他藏书颇多却很少翻阅的书房,在一堆又一堆的尘封竹简中闭目冥想。

    他的心在滴血,不是为他的库银,不是为他的田产,也不是为那些阵亡将士的亲人们讨要抚恤的无奈与泪水。

    所有这一切,尽皆不在他的视界之内,也不应该成为他的关注。

    他的心在为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近两万多武卒一朝覆没而滴血。为了这些武卒,他不知花费多少时间,更不知耗费多少心血,而要再建武卒,又将何其艰难!

    正自伤感,外面传来脚步声。

    房门不敲而开,一人脚步甚轻,径走进来。

    在这府中,敢于这般走进静室的只有一人,就是夫人瑞莲。

    “夫人,”庞涓看也不看,下逐客令,“你且回去,我要静一静。”

    来人没有出去,在他对面缓缓坐下。

    “夫人,去吧,不要听信葱弟,不到万不得已,夫君是不会动用夫人的压箱之物的。”庞涓又出一句,显然是在解释。

    “啧啧啧。”来人轻轻击掌。

    庞涓陡地睁眼,惊愕:“张兄!”

    正是张仪。

    “几时回来的?”庞涓急切问道。

    “就这辰光。未及回府,就直奔庞兄来了。肚皮饿得紧呢!”

    “来人!”庞涓朝外大叫。

    “不必了。”张仪笑道,“在下见过葱弟,他这已在安排呢。”盯视庞涓,“观庞兄气色,心事浩茫,好像有什么在闹心呢。”

    庞涓给出个苦笑。

    “唉,”张仪长叹一声,“好好一局棋,只差一星点儿就下成了。”

    “是哩。”

    “庞兄在为何事闹心?”

    “除了武卒,还能有什么?”庞涓又出一声苦笑,摇头,“两万多兄弟呀,任何一个都是一等一的汉子,一夜之间,全没了。”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在下以为,真正闹庞兄之心的并不是这些死卒。”

    “哦?”庞涓看过来。

    “武卒,可以重建;钱粮,可以聚敛。再说,尽管我在桂陵有所折损,在邯郸却有斩获。此番撤军,嗣将军运回来的并非只有棺木呀!”

    “张兄是说??”庞涓面现喜色。

    “邯郸国库,在下早已盘查清点,能搬动的这都放进棺木里了。”

    “多少?”庞涓压住喜悦。

    “金不下万镒,其他财富,也有一些,或可应对一时之困。”

    “好!”庞涓以拳击案,略略一顿,颜色又沉,“唉,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哪!”

    “先有了这杯水再说。”张仪两眼盯过来,“真正闹庞兄之心的,并不是这个,庞兄可想听否?”

    “涓愿闻其详。”

    “是孙兄。”张仪敛住笑,“一局赢定的棋,让凭空杀出的这个孙兄毁了。”

    “是啊!”庞涓不无沉重地喃出一声,牙关咬得咯嘣直响。

    “就我观之,”张仪斜他一眼,“孙兄没有什么了不起。譬如此番救赵,孙兄所用计谋,叫批亢捣虚,不为新奇。其实庞兄早就料到了,现在想想,当初庞兄转攻邯郸,正是有力之击。如果庞兄那个辰光回援大梁,便是上了孙兄之套。孙兄之所以赢在桂陵,不是孙兄谋略高超,而是孙兄赢在暗处,庞兄未料到孙兄在齐,以为对阵的不过是田忌而已。若是庞兄晓得孙兄在齐,结果一定不是这般,相信庞兄会另有??”故意顿住。

    “是啊,”庞涓长叹一口气,“若是晓得孙兄在齐营,在下就不会走此险棋,在下就会调兵遣将,在自家的地皮上与他慢慢磨,耗死他!”

    “正是。”张仪竖起拇指,“再说,在鬼谷之时,就在下所知,庞兄总是胜孙兄一筹,从未落败于他。”

    “唉,”庞涓长出一叹,“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此言何解?”

    “不瞒张兄,真实而论,在山中之时,在下强于孙兄。出山之后,孙兄之谋,远胜在下矣。”

    “哦?”张仪睁大眼睛,“可有说否?”

    “因为孙兄得授其先祖孙武子的《孙子兵法》,而在下??唉!”庞涓再叹一声,沉重地摇头。

    “孙武子的兵法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张仪嘴角一撇,“谷中之时,在下听大师兄讲,庞兄早已得下《吴子兵法》。兵法在下不知,难道《吴子兵法》不敌《孙子兵法》吗?不瞒庞兄,听先生说,《吴子兵法》与《孙子兵法》不分伯仲。在下一直好奇,如果吴起对阵孙武,又会如何?”

    “在下也曾好奇此问,”庞涓苦笑一声,应道,“只是,在下今日不作此想了。”

    “哦?”

    “因为孙膑得到《孙子兵法》全本,而在下??”庞涓迟疑一下,低下头去,“却未窥《吴子兵法》全貌啊!”

    “咦?”张仪明知故问,“这就奇了,在下明明听大师兄讲,先生将厚厚一册共四十八卷吴子兵书全都交给庞兄了呀!”

    “唉!”庞涓被逼无奈,只好长叹一声,将谷中先生授书之事略述一遍,“唉,也是在下图个省事,以为抄录一册,方便日后翻阅,细细领会,不料被那野猪叼走。也是在下多心,忧心先生再将此书传授孙兄,竟将原册扔下断崖,谎称被风吹落,本以为先生不会再追究,谁料先生以为在下已将此书熟记于心,竟使师兄、师姐将散简全部捡回,一把火烧了。唉??”再三惋惜。

    “哎呀,”张仪故作惊讶,“庞兄,你怎不早说呢?这部《兵法》,在下倒是见过!”

    “啊?”庞涓震惊,“此等隐秘之事,你如何得见?”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庞兄有所不知,那日大师兄与师姐各提一捆竹简回谷,途中恰好遇到在下与苏秦,在下问是何书,大师兄说,一本破书,不知让谁扔到山崖下了,师父一大早就让去捡,累得够呛呢。在下好奇,上前讨看,师姐不让,催走,大师兄见在下死缠烂打,就让在下瞄了几眼。”

    见张仪讲得滴水不漏,庞涓信服了,听他说到瞄过几眼,心里一动,顺口问道:“听闻张兄过目不忘,可否记得?”

    “记得,记得,”张仪甩下脑袋,“在下别无他能,也就这点儿本事了。”

    “那??”庞涓眼珠子一转,“张兄能否诵出一章,让在下开开眼界?”

    “不知庞兄想听何章?”

    “就第一章吧。”

    “庞兄请听,”张仪微微闭目,顺口吟道,“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臣以见占隐,以往察来,主君何言与心违?今君四时,使斩离皮革,掩以朱漆,画以丹青,烁以犀象。冬日衣之则不温,夏日衣之则不凉;为长戟二丈四尺,短戟一丈二尺,革车掩户,缦轮笼毂,观之于目则不丽,乘之以田则不轻。不识主君安用此也?若以备进战退守,而不求能用者,譬犹伏鸡之搏狸,乳犬之犯虎,虽有斗心,随之死矣!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废武,以灭其国;有扈氏之君,恃众好勇,以丧其社稷。明主鉴兹,必内修文德,外治武备。故当进而不进,无逮于义也;僵尸而哀之,无逮于仁也。于是文侯身自布席,夫人捧觞,醮吴起于庙,立为大将,守西河。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辟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

    “正是,正是。”见张仪诵得一字儿无差,庞涓大是惊奇,连赞几声,急急问道,“敢问张兄,吴子兵书一共四十八章,张兄能否全部记诵?”

    “都是些陈年往事了,能否全部记诵,在下倒是不敢担保。庞兄可拿酒来,待在下喝个半醉,不定就能诵出了。”张仪卖个关子。

    庞涓二话不说,喝叫庞葱端上酒肴。半坛酒下肚,张仪豪气生出,接过朱笔,趁酒兴将四十八章一气写出二十四章,推说累了,回府睡过一宿,复来庞府,又喝半坛,将后面二十四章悉数写出。张仪所写是庞涓比照原文一字不落抄写下来的,且是全文,而庞涓所藏只有前六章,且是他自己事后忆起的。庞涓对自己的记忆力本就不很自信,一直怀疑这六章与原文有所出入,今日得见原貌,渐渐忆起当年所抄时的感觉,唏嘘叹喟不已,连呼快哉。

    张仪一边写,庞涓一边读,张仪写完,庞涓也就读毕了,由衷赞道:“张兄真乃奇才也,相隔如此久远,竟能诵得分毫不差,实让在下叹服!”

    “呵呵呵呵,庞兄这已读到全本,当可与孙兄一决高下了。”

    “诚吾愿也。”庞涓拳头握紧,晃了几晃,“不瞒张兄,在下平生只此一愿,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兵家。不想先生暗将孙武子兵书授予孙兄,让在下心生块垒。有此书在,在下这就重整武卒,与孙兄见个真章!”

    “庞兄定能胜出!”张仪赞他一句,接道,“在谷中之时,在下依稀记得孙兄讲过一句话,说是他先祖兵书上的,大意是:‘上兵之法,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下窃以为是。齐国之事,在下已有不战而屈人之策,庞兄或可不必在疆场厮杀呢。”

    “这倒不爽了。不过,”庞涓略顿一下,倾身问道,“敢问张兄是何妙策?”

    张仪耳语。

    庞涓长吸一口气,握拳:“好一个张兄,你这叫杀人不见血啊!”

    齐国营帐里,先因襄陵失利、后因走脱庞涓而被田忌连降三级贬为偏将军的牟辛,与几个此时军阶皆高于他的心腹爱将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酒喝多了,舌头就管不住了。牟辛借着酒兴,大发牢骚,说田忌与邹相有私怨,今朝是借伐魏之机公报私怨,等等。并说活捉庞涓是多大的功劳,自己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之所以避让,是战马受惊,所有部众皆可做证。

    牟辛越闷越喝,越喝越说,越说越闷,到后来干脆将邹、田二府多年来明争暗斗的老底一窝儿全端出来,听得几个心腹心惊肉跳。

    几人正自发泄,忽听“嗖”的一声,一箭飞来,直插在立帐的木柱上。

    隔帐有耳!

    所有人的醉意全都吓醒了,几个部将摇摇晃晃地追出帐门,却连鬼影子也未见到。再回帐中,惊见吓傻了的牟辛仍旧对着那支飞箭发呆。一员部将赶上去,拔下箭,感觉异样,再看箭头竟有机关,扭开一看,里面绑有一团丝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

    那个将军却不识字,凝眉看一会儿:“将军快看,上面是字!”

    牟辛这也醒过酒来,审看一时,二目睁圆,一颗激动之心压不住阵阵狂跳。

    “将军,所写何事?”捡信之人看出异常,急切问道。

    “呵呵呵,不是大事,不过是笔生意。”牟辛将信函小心翼翼地袖入囊中,起身,拱手,“诸位兄弟,在下有桩紧事,这要赶往临淄,田将军若是问起,烦请诸位支应一二。”

    牟辛没有乘车,而是带上三匹快马,轮番骑乘,连夜驰奔临淄,进得相府,长叫一声“主公”,便哭倒于邹忌脚下。

    “牟将军,”邹忌长叹一声,将他缓缓扶起,“犬子之事,老朽已然知情,还要感谢将军呢!”

    “主公请看!”牟辛收住哭,从袖囊中摸出密函,双手奉上。

    邹忌启开阅毕,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地打个趔趄。

    书曰:

    子期兄台惠阅:

    前函悉知,襄陵城南二十里外桦林套索已备,专候野驹。在下已约郑兄于明日申时引驹入套,必除此驹以快吾兄。在下所重,在义不在利,酬金云云,不足挂齿。

    犀首顿首。

    “子期!犀首!”邹忌稳住身子,一字一顿,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

    子期是田忌的字,犀首则是公孙衍的绰号。

    “主公,”牟辛已站起来,恨道,“令公子是被田忌那厮活活害死的!”

    “我??我??我那受到陷害的昊儿呀!”邹忌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主公,”牟辛不失时机地添油加醋,声泪俱下,“令公子受人陷害,末将浑身是口也解释不清,眼睁睁地看着令公子他??他被田忌那厮送往断头台啊,我的主公。如果不是此信,末将??”哭绝于地。

    邹忌伤悲一时,猛地想起什么,擦去泪水,将公孙衍的密信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前,反复验看,忽又记起公孙衍在为秦相时向齐国发过国书,便让人寻出相府所存副本,反复查验,字体果是一般无二,眼前之函,是公孙衍手书无疑。

    邹忌再无疑虑,载牟辛径入雪宫,号啕大哭。

    “邹爱卿,”见老相国哭得这般伤感,威王大是惊愕,“你这是为何?”

    邹忌也不解释,悲泣一阵,将随身携带的包裹置于威王面前,泣拜于地:“我王慈爱,臣邹忌祈请我王,念及老臣效忠齐室多年之情,将此相印收回,另授圣贤。”

    “这这这,”威王越发糊涂了,“邹爱卿呀,你这般说辞,究底是为何事?”

    “回禀我王,”邹忌哽咽道,“不是臣不想尽忠,是臣??不敢再尽忠呀。有人处心积虑,设计害死臣之孤子,下一步,必是设计老臣。臣??五十有六,尚有余年,祈请我王收回印绶,准允老臣回乡颐养天年,留个全尸吧!”

    “邹爱卿,”威王听出名堂,正色,“你且起来,有话慢慢说!”

    邹忌从袖中掏出密函,双手呈上:“臣之委屈,尽在此函了。”

    威王接过信函,眯眼审看,面色渐渐收紧,良久,转对内宰:“召御史!”

    御史至,威王将密函交给御史:“验看真伪!”

    御史持函而去,足足过有半个时辰,复入禀道:“臣已验看,与公孙衍手迹一般无二。”说罢,递上几年前收存的秦国国书正本,双手奉上。

    威王略略摆手:“你验过就是,寡人就不看了。”转对邹忌,“邹爱卿,你且讲讲,此函由何而来?”

    邹忌让内宰传进牟辛。

    牟辛进殿,含泪奏道:“此番伐魏,我王念末将忠勇,使末将主将右军。末将既领右军,就当有权任用先锋之将。末将试过邹昊才具,见其文武双全,兵法韬略不在末将之下,是以破格任之,且也具表报入中军大帐。大军入宋,田将军屯于定陶,使末将引右军围攻襄陵。魏强兵皆在赵地,襄陵虚弱,末将欲一举下之,田将军不许,令末将围而不攻,只可在城下挑战,置疑兵于城外林中。臣虽不解,仍依命布置疑兵于城外,使先锋挑战于城下。接连数日,魏龟缩不出。至第三日,郑克突然冲出,二话不说,便与邹将军接战,却不敌邹将军神勇,落荒败走。邹将军引军追击,不想却入公孙衍圈套,末将闻报,感觉有诈,急急引兵救援,却是迟了,远远望到邹将军身陷重围,仍在浴血奋战。末将引军杀入,不顾一切地救出邹将军,因对敌情不明,未敢恋战,反身回营,岂料至营不久,田将军就赶到了,二话不讲,将一身疲惫、尚在帐中休息的邹将军绳捆索绑,押入定陶大帐。末将闻讯疾驰定陶,恰好看到邹将军被刀斧手推出帐外,押往辕门外面斩首。末将不顾一切,入帐禀情,田忌不听不说,反将过错推在末将身上,说是末将擅用先锋,酿下大错,发令斩杀末将,幸有军师孙膑为末将求情,田忌不好逞强,但当场免掉末将的右军主将之位,末将遭贬,受辱迄今??”

    齐威王听毕,吩咐御史拿来田忌战报,详细阅读,见时间、地点、事件、细节等皆与牟辛所言吻合,不过是解释角度完全不同。

    面对铁证,威王不由不信。

    威王洞晓田、邹二人不和,只未料到田忌竟敢胆大如此,不惜拿六千远征将士的生命以泄私怨,一时气得嘴唇哆嗦,好生安抚过邹忌,着内宰诏令田忌即刻返回临淄,入宫请罪。

    田忌为齐国远征三军主将、朝廷重臣,循旨查办的非当政太子莫属。

    接到诏令,辟疆震惊,紧急召请由漳水会盟后回宫复命的田婴谋议。

    “启禀殿下,”田婴思忖良久,禀道,“臣以为,此事疑点颇多。身为副将,臣几乎参与所有决策。襄陵为魏国必守之地,是以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对其围而不攻是孙军师远谋,旨在减少损耗,安抚宋人,迫魏王召回庞涓,非为攻坚掠城,与魏决战于襄陵。就谋略而言,堪称上策。田将军发令时,臣亦在场,是牟辛率先请命,非田将军蓄意谋害。田将军为将,脾气刚直,用兵谨慎,爱兵如子,断不会为泄私愤而视六千将士如芥草。何况田将军蒙辱十年,终得机会决战雪耻,怎可能未战而先故意损兵?再说,邹公子从军,被牟辛破格用为右军先锋,理当上报中军,莫说是主将,臣身为副将,事前也是一无所知。臣与主将都是在出事之后,方知邹昊是相国令郎。既然不知,谈何蓄意?”

    “是哩,”辟疆一脸沉郁,二目盯在威王一并转来的所谓铁证上,“可御史验实,此书确为公孙衍手迹。爱卿所言,皆是推证,此书却是实物。若是坐实,田忌将是死罪。齐无田忌,辟疆不敢设想!”

    “臣还想到一个疑点,”田婴没有就手迹证伪,继续从逻辑上开脱,“围困邹昊,臣得知是公孙衍所谋,随即使人访查此人。据可靠探报,公孙衍自秦返魏后,一直在大梁郊野躬耕,并无一日出仕,此番到襄陵助郑克,当是私人意愿,非魏王任命。公孙衍与郑克或有联络,与田将军则无可能,一则二人向无交往,田将军纵使通敌,也当是联络郑克,不可能联络公孙衍,且他也不可能晓得公孙衍会突然出现在襄陵。”

    “爱卿所言甚是,”辟疆深以为然,思虑有顷,“只是,天底之下,凡事皆有可能。既为暗通,就非寻常推断所能结案。”略顿一下,“烦请爱卿走阿邑一趟,请田将军回宫协查。事不查不明,理不辩不直,是不?”

    “臣受命。”田婴接过旨令,当日起程,不消数日即到阿邑中军,径投孙膑帐中,将此事并公孙衍手迹略述一遍。

    “唉,”孙膑听毕,长叹一声,指向自己双膝,“在下这双膝盖,就是被一封伪书挖掉的!”

    “军师是说,这封信是庞涓伪造?”田婴略怔。

    “是也好,不是也好,事情已经出来了。”

    “以军师之见,该当如何是好?”

    “晓谕田将军吧,他当知情才是。”

    田婴赶到田忌帐中,将此案和盘讲出。

    不待听毕,田忌咬牙切齿,震几恨道:“牟辛小人,邹忌奸贼,害我六千将士性命不说,这又行此下作之计,陷害在下,看我引兵杀回临淄,宰掉牟辛,与邹忌老贼算算总账!”

    田婴晓得田忌是一时气话,待其气过,劝勉一番,吩咐他暂且入宫向威王解释清楚。

    田忌应道:“回宫不难,只是眼前尚有些许军务,待在下料理数日,即回宫去,与牟辛奸徒、邹忌老贼对簿公堂,看我不生吞活剥了他们!”

    夜色朦胧,隔墙有耳。二人的对话早被暗处一个黑衣人听个分明,连夜密报牟辛。

    邹忌再闹雪宫,威王震怒了,不问情由,使内宰带诏命驰奔阿邑。

    邹忌不放心,命公孙闬陪同前往。

    一行人驰至三军大帐,内宰宣旨,解除田忌主将职分,收走三军主将印绶,改任田婴为主将,押解逆贼田忌回宫治罪。

    堂堂三军主将于一夕之间就被打入囚车,押送临淄,整个军营沸腾了。部分田忌心腹卫士惊闻噩讯,不顾一切地追出辕门,将已行出数里的囚车强行劫回中军大帐,跪在帐外,向新任主将田婴求情。内宰以为军士哗变,惶急之下,严词责令田婴弹压。

    看到不满的将士越聚越多,田婴不便用强,好言劝止,返回帐中,对内宰道:“这一闹腾,时已晚矣,宰公莫如明日辰时起程,由末将亲往押送,妥否?”

    内宰看向公孙闬。

    公孙闬晓得众怒难犯,看看天色:“如此甚好。”

    是夜,田婴急至孙膑帐中,紧急谋议。

    “事既至此,”孙膑思忖良久,“田将军就不宜回宫了。”

    “这??”田婴迟疑一下,“若不回去,岂不是坐实罪名了?”

    “既为外人栽赃,坐实也好,不坐实也好,大王盛怒之下,必失判断。邹相国有丧子之痛,或失理智。更何况他们证据在手,田将军有口莫辩,若是回宫,也将是凶多吉少。”

    “如此,奈何?”

    “走人。”

    “走人?如何走?”

    “可使今日截拦囚车之卒劫走将军,逃离此地,暂往他处避祸。待时过境迁,自有真相大白之日。那时,我等再向君上禀明实情,由君上为将军正名。”

    “谨听军师。”

    是夜,闹事部卒砸开囚车,与田忌一道出奔。

    田婴将治军不严之责揽下,具报请罪。

    漳水盟会,魏人如约撤走。赵雍率领逾十万赵人重返邯郸,面对魏人留下的满目疮痍及洗劫一空的库房,全力以赴于复兴家园的事务之中。

    百废待兴。苏秦早出晚归,奔波于外,这日于掌灯时分,才不无疲惫地回到府中。

    秋果迎出来,为他宽衣解带,引入浴房,伺候他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摆酒弄盏,端出几道亲手炒出的菜肴。

    许是疲累,许是着凉了,苏秦望着食案,迟迟没有动箸。

    “先生,”秋果眼巴巴地望着他,泪水流出,“秋果??晓得不好吃的,一大早就到市集买鱼买肉,可??走遍市集,莫说是肉铺了,连寻常菜蔬也少得可怜,质次量少,价格还高得离谱,比我们出城前贵出不知多少,果儿??”以袖拭泪。

    秋果是作为苏秦义女入住相府的,然而,自从在认亲拜礼上当亲父之面叫过苏秦一声义父之外,无论人前人后,秋果再没叫过,早晚见面,只称先生。

    “果儿,”苏秦扯出个笑脸,随口解释,“为父已在宫中吃过了,大王赐给为父许多好吃的呢,鱼呀肉呀,摆了满满一大案,撑得为父呀??”说着,做个怪脸。

    “你骗人!”秋果到他跟前,在他头上、身上连嗅几下,“要是吃过,怎就不见一丁点儿腥味呢?”

    “呵呵呵,”苏秦指指她的心口,“你呀,怎就不会拐个弯儿呢?纵有多少腥味,也都冲进你烧的一大盆子热水里了。”

    “瞧我笨哩。”秋果这也记起他刚泡过澡,木讷一笑,又要说话,有脚步声传来,急迎出去,是家宰袁豹。

    “主公,”袁豹禀道,“有客人求见,我安排在候客厅了。”

    “有请!”苏秦刚说一句,觉得不妥,起身迎出,赫然看到候在那儿的竟然是鬼谷里的童子,既惊且喜,拱手,“大师兄,没想到是您!”

    童子却没回礼,只是笑笑,指肚皮道:“相国大人,赏几口吃的!”

    “大师兄快请!”苏秦拱手礼让。

    童子在食案前果然只吃几口,算是饱了,摸出一只锦囊交给苏秦:“师弟,这是蝉儿姐捎给你的,要你夜半开启。”

    听闻是玉蝉儿所捎,苏秦心里打战,因不知何物,又让他夜半开启,实在不好拒绝,只得双手接过,纳入袖中,拱手:“请大师兄转告师姐,苏秦这厢厚谢了!”

    童子也无二话,起身辞别。

    苏秦挽留不住,送至府外,看着他隐没入暗黑里,唏嘘再三,返回府中。

    秋果也已收拾过厅堂,点上香,依往常惯例,为他捶背。

    苏秦闭目享受一会儿,笑道:“果儿,夜深了,你且歇息吧。为父??也是累了。”

    “先生,”秋果又捶几下,侧脸问道,“方才那人远比您年轻,您为什么叫他师兄呢?”

    “呵呵呵,这是一个长故事哩!”苏秦本已起身,这又坐下,给她讲起鬼谷诸事,讲述大师兄称呼的由来及大师兄如何引带他们四人在谷中修道的事。

    “蝉儿姐呢?”秋果被山中故事吸引住了,紧盯住他,忘记了揉肩,“她又是谁?”

    “她呀,”苏秦欠欠身子,“是我们师兄弟几个的师姐。”

    “那个蝉儿姐定是欢喜先生了?”

    苏秦白她一眼:“蝉儿姐是义父的师姐,你该叫她阿姨才是,小辈不可乱讲。”

    “什么师姐?”秋果抿紧嘴唇,“哪有师姐千里捎物,还让师弟夜半开启之理?”

    苏秦语塞,脸涨一时,忽地起身,大步走向卧寝,边走边道:“你个女孩儿家,甭想多了,快睡去吧!”

    “偏不,”秋果追上来,噘嘴,“今宵果儿就睡先生房里,就睡先生榻上,一直候到夜半,看先生是怎么开启香囊哩!”

    “果儿,”苏秦见她真的跟到房内,顿住脚,推她出门,“女娃儿家说出此话,羞也不羞?快去,如若不然,为父就叫袁豹把你拖走!”

    “不走,不走,我偏不走!”秋果死死抓牢门把,出泪,赌气,“除非先生给我看看那个女的千里捎来的是啥宝物!”

    “好了好了,”苏秦换作笑脸,“果儿乖些,为父明日一定让你看这香囊。今儿疲累,为父这要好好歇息一宵。”

    苏秦好言抚慰,连哄带推地将她赶出门去,顺势闩上房门,听她哽咽着走远,方才反身躺下。

    候至夜半,苏秦翻身坐起,点灯启囊,见是一粒深褐色药丸,旁有一绢,附写文字,果是玉蝉儿的娟秀笔迹。

    苏秦仔细阅毕,吸口长气,将绢帛烧掉,吹散灰烬,出门上了一趟茅房,反身沉沉睡去。

    天色灰明,一条黑影溜到苏秦卧室的门外,推了一下,门开了。

    黑影闪进室内。

    晨光顺着窗棂照进来,室内依稀可辨。

    是秋果。

    卧榻上,苏秦睡梦正酣。

    秋果站在榻前,深情凝视苏秦,这个于她而言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怨也不是的男人,这个她既想融入又想摆脱的男人,这个命运送给她,却又无情地从自己身边剥离的男人,这个自己曾有恩于他、眼下却又不得不愧对于他的男人。

    秋果的眼里淌出泪花。

    苏秦似在做梦,嘴巴咂吧几下,翻身再睡。

    秋果意外注意到,他裸露的胸脯上挂着一只金蝉儿。

    想到昨夜来人所讲的蝉儿姐,秋果醋心再起,开始翻找,从苏秦的袖囊里摸出那只锦囊,见已开启,里面并无他物,只有一粒药丸。

    “咦,怎么只有一粒药呢?”秋果怔了。

    秋果将那药丸翻来覆去审看良久,又放鼻下嗅嗅。

    没有任何破绽,就是一粒药丸。

    苏秦的嘴巴咕哝几下,发出声响。

    秋果急将药丸放回囊中,装进他的袖袋。

    苏秦翻个身,呼噜又打起来。

    将近午时,飞刀邹引着女扮男装的木华入府,见秋果也在,借故带她出去。

    看到秋果出去,木华掏出一囊,是姬雪的,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个绣品,绣的是一幅画。

    画中,一只纤纤玉手正在抚摸一片圆润、饱胀的肚皮。顺着那手,苏秦似乎看到一张洋溢着无上幸福的俏丽容颜。

    见姬雪表达得如此直白,几乎是无所顾忌了,苏秦心里一颤,悄声:“木华,公主可好?”

    “一切安好。”木华应道。

    “蓟宫可有惊扰?”

    “眼下没有。公主托人请到一个女巫,说是为先君作法,将后院列为禁地,除身边人外,任何人不得擅入。蓟宫也早把此地忘了,并无一人过问。”

    “木兄,”苏秦紧盯住她,叮嘱,“于在下而言,公主安危,就如天大啊!”

    “主公放心,”木华郑重承诺,“邯郸诸事已毕,屈将尊者已经赶赴燕地,日夜守护。有尊者在,相信不会有事。”

    苏秦嘘出一口气,正与木华说话,飞刀邹复进,身边又跟一人,是木实。

    木实也出一囊,是孙膑的亲笔密函。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对孪生姐弟就如同事先商量过似的,从不同方向赶来,带来天底下苏秦最关心的两个人的最关键信息,一喜一忧,一生一死,且前后脚之间顶多不过一炷香辰光。

    读完孙膑的书信,苏秦下意识地摸向袋中,见那香囊仍在,便悄问木实:“军师可好?”

    “眼下还好。”木实应道,“受到陷害的是田将军,不是军师。齐王使人将田将军拿下,押入囚车了,是军师说服田婴大人放走田将军的。”

    “田将军避往何处了?”

    “过宋入楚,可能前往宛城。田将军与楚国的景翠有交,说是投奔他去。”

    “如此甚好。”苏秦写就一信,掏出袖中锦囊,核实药丸,见确实无误,将信一并装入,缝合结实,递给木实,“你这就赶赴阿邑,将此囊亲手呈交孙膑。”

    田忌出奔,田婴弹压不住,军营里整日乱糟糟的。好在战事终结,魏国边境也无反复,田婴奏请齐王解散五都之军,得到恩准。

    来自五都的将士们无不归心似箭,皆在忙活打点行装。阿邑郊外,各军营帐尽皆繁忙。

    木实拿着中军大帐特别颁发的细作通行令牌,轻而易举地进入辕门,趁夜色来到孙膑营帐,并未引起注意。孙膑认出木实,借故支走侍从。

    木实撕破褐衣,拿出夹层香囊,呈上。

    孙膑拆开,摸出一帛,上面是他熟悉的苏秦手笔,开头一句是“孙兄敬启”,接后写道:“惊闻田将军遭遇,弟心甚恸。得知孙兄无恙,弟心略慰。昨日黄昏,大师兄亲赴弟舍,捎来师姐香囊,囊中为先生赠兄之物,是为死丸,兄可服之,三个时辰后发作,死足一月自醒。兄之后事,自有在下料理。切切,弟秦敬拜。”

    孙膑阅毕,看向木实,问道:“苏相国可好?”

    木实点头。

    “转禀相国,就说在下谢他了。”孙膑拱手谢过,摸出药丸塞入口中,和水吞下,将书信连同锦囊一并烧掉,冲木实微微一笑,“木实兄弟,在下就不留你了。”

    木实跪下,冲他叩首三次,起身离开,隐没于暗夜。

    翌日晨起,侍从进帐,欲侍候孙膑洗漱,发现他呼吸急促,在榻上昏迷不醒,急报田婴。

    田婴赶至,召来多名军医诊看,皆不知所患何病。

    眼见孙膑病情加重,气息有进无出,面色苍白,脉搏玄细,心跳越来越缓,一切征象皆是凶多吉少,田婴不敢怠慢,使快马报奏威王,同时捎口信给瑞梅,告之孙膑病情。

    威王震惊,旨令御医驰往救治。

    将要临产的瑞梅惊闻噩耗,顾不得肚子,登上辎车赶往阿邑。路上颠簸,加之心中忧急,瑞梅顶不住了,于济水岸边的历下邑羊水破出。幸好随车跟着稳婆,更有御医同行,瑞梅又是二胎,生产过程还算顺利,早产一子。

    产后虚弱,御医吩咐她暂于历下邑安歇,待稍作恢复再赴阿邑。瑞梅死活不肯,定要随御医赶到孙膑身边。

    众人紧赶慢赶,抵达军营却是迟了,孙膑已于日前咽气。瑞梅伤悲,抱住孙膑躯体哭得几番气绝,幸有御医在侧,好歹救下性命。

    救赵两大功臣,不足一月,一个出奔,一个病死,五都军卒无不悲伤。部分已在归程的将士们,竟又折回,披缟穿麻,为孙膑尽礼。

    瑞梅不堪身心折腾,病倒了。

    “嫂夫人,”田婴探望瑞梅,临别时征询她道,“军师已经入殓,归葬何处,嫂夫人可有意愿?”

    “谢将军费心!”瑞梅泪出,“孙膑归葬何处,妇人不敢做主,在这天底下,知孙膑者,莫过于苏秦,将军可请苏秦来,如何治丧,归葬何处,瑞梅皆听苏秦。”

    “若是此说,嫂夫人尽可放心,”田婴应道,“五日之前,田婴已发快马前往邯郸,若无意外,苏秦想是已在途中了。”

    果不其然,又过两日,苏秦赶至,伏在孙膑灵柩前面,哭了个伤悲欲绝。

    田婴询问葬地,苏秦应道:“叶落归根。孙兄祖地、家庙皆在甄邑,我等将孙兄归葬于祖地,遂孙兄之愿吧。”

    “谨听苏大人。”田婴吩咐起柩,同时将一应葬礼安排奏报齐宫。

    军乐队奏响哀乐。三十二名齐将分作四班,每班八人,轮换抬柩,逾万将士尽皆缟素,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径投甄邑,将孙膑之柩葬于祖地。

    之后数日,威王诏令亦至,追封孙膑为定国君,食甄邑千户,另拨款一百两足金,修缮孙家祖庙并祖地,立碑造祠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