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 > 第008章|?公孙衍未雨绸缪?魏惠王设局塞贤

第008章|?公孙衍未雨绸缪?魏惠王设局塞贤

推荐阅读:大魏读书人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明朝败家子北宋大表哥如意小郎君盛唐逆子:李恪传权御八荒最强特种兵之龙魂乱世枭雄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位于大梁的魏室行宫里,一个侍女引着公子疾进来。

    紫云公主起身迎接,兴奋地望着他:“疾哥,又有好音讯了?”

    “呵呵呵,”公子疾回她个笑,“对于上将军来说,不是什么好音讯哟!”

    “疾哥快讲!”

    “卫人不降,有墨者助卫人守城,上将军久攻不克,急上火了,头疼得厉害,连换三拨疾医,仍不见轻!”

    紫云追问:“还有吗?”

    “韩、赵皆已出兵,齐卒正向西部边境移动,不下五万人!”

    紫云压抑住兴奋:“快取黑雕来,将这好音讯传给公父!”

    公子疾击掌,一人提只黑雕进来,情报已经绑好。

    紫云详细验过,对公子疾道:“疾哥,放飞吧!”

    公子疾冲她一笑:“请云妹放飞!”

    紫云接过鸟笼,到门口放飞。

    看到黑雕盘旋飞远,紫云泪水流了出来。

    “云妹?”公子疾小声叫道。

    紫云扭身走回,在几案前坐下:“笔墨伺候!”

    侍女取过笔墨,紫云写好一函,亲手封起,交给公子疾:“劳烦疾哥,请代我将此信转递上将军。”又对侍女:“收拾行囊,明日起驾!”

    侍女兴奋地问:“是去帝丘吗?”

    紫云啐她一口:“你个乌鸦嘴,还真以为本公主要嫁给那个连婴儿也不肯放过的畜生吗?”

    公子疾小声问道:“云妹要去哪儿?”

    紫云一字一顿:“回咸阳!”

    “这这这??”公子疾急切道,“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云妹若回咸阳,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我不想待在此地!我不想嫁给那个畜生!”

    “云妹,”公子疾轻叹一声,“眼下是最最关键时刻,我们既已走出第一步,第二步就不可不走了!”

    “疾哥,”紫云紧盯住他,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无论你怎么说,云妹只有一句话,死也不会嫁给那个人,你看着办!”

    “要不,云妹暂到安邑小住,再观情势,伺机离开!”

    紫云略一沉思:“好吧,就依疾哥!”

    魏军中军帐里,公子卬头缠白布躺在榻上,几根银针扎在身上,面前摆着帝丘形势图,旁边是一碗熬好的汤药,已经放凉了。裴英等几个将军守在榻边,所有目光聚在地图上。

    公子卬与众将正在议战,参将走进。

    参将走到公子卬跟前,捧上一封家信。

    参将轻声道:“上将军,是夫人的信!”

    公子卬拆看。紫云写道:“上将军,屈指算来,约期已过,紫云日日登高顾盼,不见将军身影,未闻凯旋之音。将军失信,紫云心悲,卸妆抹泪,起程西归??”

    一阵头疼袭来,公子卬使劲按住额头。

    参将凑他耳边,声音更轻:“上将军,夫人已经起程了!”

    公子卬咬会儿牙:“她讲过去哪儿了吗?”

    “讲了,说是安邑。”

    公子卬嘘出一口气,闭目,两手再次按在额头上。

    马蹄声急,一个军尉急急走进。

    “报,”军尉叩道,“齐军出动锐卒六万,已到卫境,正向帝丘进发!”

    公子卬眼睛一亮,忽地坐起:“你确定是六万?”

    “齐人宣称六万,末将不放心,派人数过他们的旗帜与帐篷,可以断定!”

    公子卬兴奋道:“主将可是田忌?”

    “正是。太子监军!”

    公子卬将银针拔掉,跳下榻,在厅中兴奋地来回踱步。

    “还有,”军尉继续禀道,“韩军三万,主将申不害,借道楚境,正向宋境进发,赵军两万,主将奉阳君,借道齐境,前锋已至甄城,韩、赵二军,预计三日内皆可抵达帝丘!”

    众将震惊。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

    众将面面相觑。

    公子卬猛然敛笑,声音从牙缝里迸出:“本将守的这窝猴子,总算是蹦跶出来了!”扫视众人,“众将听令!”

    三军众将:“末将候令!”

    “退兵十五里下寨!”

    三军众将朗声:“末将得令!”

    公子卬又转向参将,声音铿锵有力:“写战报!”

    预计中轰轰烈烈的称王大典竟然成为一场尴尬,魏惠王面子上挂不住,在公子卬成婚的次日起驾回返,颠簸旬日方过河水,回到安邑。

    一回到宫城,魏惠王就大步走进书房。毗人伺候他脱下王冠、王服等,正要伺候他洗澡,惠王摆手止住,走到案前坐下,急不可待道:“查查,可有紧急报奏?”

    “王上,”毗人为他轻轻捶背,“身子骨要紧哪!”

    “呵呵呵,”魏惠王伸胳膊活动几下,“寡人这身子骨结实着哩!”

    “臣鼻子眼儿全不信!”毗人嗔怪道,“从大梁一路赶回,跋山涉水,前颠后簸二十多天,臣的骨架全都颠散了,王上的身体能是铁打的?”

    魏惠王乐了:“毗人哪,你哪儿都好,就是太娇嫩了,经不住车马劳顿。寡人不一样啊,想当年??”

    魏惠王的想当年尚未说出,当值宫人匆匆走进,欲奏事,又止住。

    毗人迎上去:“什么事儿?”

    “边关急报,”当值宫人膝行至前,双手呈上,“昨夜就到了!”

    毗人接过,呈给惠王。

    惠王接过,看毕,捋捋胡须:“嗯,好哇,好哇,好哇!”

    毗人小声问道:“王上,有好事了?”

    “是哩,韩武、赵语出兵了!”

    “出兵?”毗人愕然,“他们出兵何处?”

    “卫国!”

    “是去助力上将军的吧?”

    “助力?”惠王一拳擂在几上,鼻孔里哼出一声,“他们是去救卫!”

    “这??”毗人不解了,“这是与我王作对呀,怎么能说是好事呢?”

    “哈哈哈,”魏惠王长笑几声,“你有所不知,寡人候的正是这个!”转对当值宫人,“传朱司徒、陈上卿进宫!”

    咸阳秦宫里,孝公面前摆着三封信,一旁是只鸟笼,紫云放回来的英雄雕正在笼中享受御赐美食。侍坐的是刚从逢泽赶回来的公孙鞅。

    “呵呵呵,”秦孝公乐得合不拢嘴,“爱卿布下的好局,盘面越来越热闹了!”

    “是托君上洪福!”公孙鞅拱手笑道。

    “照此下去,大事成矣!”

    “离成尚早!”

    “爱卿放心,”秦孝公显然心中有数了,“寡人已备敢死之士十万,可以与龙贾一战了!”

    公孙鞅心里“咯噔”一下:“敢问君上,他们现在何处?”

    “正开往边关!”

    “不不不!”公孙鞅急切阻止。

    “哦?”秦孝公倾身征询。

    “君上,速命他们回撤!”

    “这??”秦孝公愕然。

    “不仅命他们回撤,臣还请求撤走全部边关将士!”

    秦孝公闭目有顷,恍然大悟,转对内臣:“拟旨??”

    齐国三军不急不迫,缓缓开进卫境。

    斥候驰至,在田忌车前翻身下马,朗声道:“报,魏军闻我援兵到来,已停止攻城,退兵十五里下寨!”

    田忌眯起眼睛:“韩军、赵军可有动静?”

    “回禀将军,赵军三万,借道我境,明日可至卫境,韩军两万,借道楚境,已至宋境,预计三日之内可抵帝丘!”

    “再探!”

    “得令!”斥候拱手,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田忌看向田辟疆。

    “啧啧,”田辟疆叹服了,“公父神算哪!”

    “殿下,”田忌不无振奋道,“魏军连日攻城,伤亡惨重,能战之卒不足四万,且师出无名,补给不足,士气低迷,主将无能,部属凶残,平阳屠城更失天下人心,堪称败亡之军,垂死之师。我若此时袭之,必获全胜!”

    “不可!”田辟疆断然应道,“公父只让陈兵卫境,并未旨令出战!”

    “这??”田忌不解,“君上不知前方情势,有此判断也未可知。殿下,出击吧,臣立军令状,保证完败魏人,活擒那个畜生!”

    “纵使将军战胜,也与魏罃结仇了,若是魏人犯我,齐地就会血流成河!”

    “可??”田忌急了,“殿下,我们与魏人已经结怨了。我们来援,魏卬必搬援兵。待其援兵赶到,殿下您说,我们是战呢,还是不战?”

    “怨是怨,不是仇呀。”田辟疆诡秘一笑,“临出征前,公父特别吩咐,我们此来,既不是解围,也不是交战,而是顾全一下卫公和孙老相国的颜面!”

    “这??”田忌显然没有转过弯来。

    “田将军,”田辟疆摆手笑道,“甭这呀那了,魏人已经退兵,我们若是硬攻,就过分了。选个合适地方,安营下寨!”

    “臣??遵命!”

    自白相国仙去后,公孙衍就搬出相府,住进自家的小宅院里。

    这是一幢两进院子,位于安邑东街一条小巷子里,是当过武卒的祖父在世时魏君赏赐的。十多年前,同为武卒的父亲战死在赵国边界,母亲跟着病故,孤身无依的公孙衍就进白府做了门人,吃住皆在白府,这处宅院也就落寞了,院中长满杂草,房中结满蜘蛛网,害得他连续收拾几天,才算有个模样,可以住人。

    这日清晨,日头还没爬上东城楼,就有一人推开柴扉,直走进去。

    公孙衍正在忙活着将一匹老马套在一辆只够一人乘坐的小轺车上。

    朱威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盯在那匹老马上。

    “司徒大人,”公孙衍指着马笑道,“你这大忙人,不忙朝务,一大早就来看我的这匹老马呀!”

    “公孙兄,你这是—要出远门?”朱威略显诧异地问道。

    “大人该不会是来送行的吧?”

    “去哪儿?”

    “找死!”

    “你呀,”朱威“扑哧”一笑,“甭弄玄虚了,什么死不死的,有大事了,咱得屋子里说去!”扯他胳膊,就要拖他进客堂。

    “啥大事儿,就这儿说吧。”公孙衍甩开他,将早已打好的随身行李一件件地放到车上。

    “韩、赵两国出兵救卫。韩国主将是申不害,赵国是奉阳君。估计齐国不会不动!”朱威不无忧急。

    “齐人已经出兵了,”公孙衍给他个苦笑,“主将是田忌,太子辟疆监军!”

    “啊?”朱威愕然,“你怎么知道?”

    公孙衍指指自己的五官:“眼不瞎,耳不聋,鼻子没伤风,鼻子下面还有一张口,怎么会不知道呢?”

    “明白了,”朱威点头,“是有细作通报你!”

    “养不起细作,不过几个酒友而已。”

    朱威看向他的车马:“这是去哪儿?”

    “找死呀,不是说过了嘛!”

    “去哪儿找死?”

    “河西!”

    “公孙兄呀,”朱威连连摇头,“战火在卫地,你到河西能找什么死?”

    公孙衍拖长声音:“卫地无事,事在河西!”

    朱威吸一口气:“此话怎解?”

    “平阳屠的不是城,是人心。卫公诏令全国,人在城在,誓言玉石俱焚。卫国百姓害怕城破遭屠,必全力死守,众志成城。就公子卬那点儿才具,即使列国不出兵,单是卫人之力,也够他啃上三年两载的!”

    “这??”朱威挠头,“这与河西有何关联?”

    “君上伐卫,意不在卫,在的是卫国背后的君侯。换言之,君上候的正是三国出兵!不仅是君上,秦人候的也是这个!”公孙衍刻意顿住话头,看向朱威的表情。

    朱威打个寒噤:“公孙兄是说,秦人会??”顿住不说了。

    公孙衍点头:“还记得白相国临终前的忧虑吗?朱兄随便想想,公孙鞅是何等样人,秦公又是何等样人,依秦国眼下实力,即使一战,鹿死谁手也难预料,可他们呢?非但屈尊议和,且还罔顾河西血仇,嫁女进贡,低三下四地讨好公子卬,这是下了多大的注啊!可惜呀,你的君上眼睛全让人蒙了,耳朵全让人塞了!”

    朱威恨恨道:“蒙君上、塞君上的是陈轸那个奸人!”

    “不是陈轸,是君上的妄心!”

    “好吧??”朱威语塞,转身欲走,“在下这就去奏君上,陈明利害!”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摇头,“朱兄呀,你何时才能明白你的这个君上?连白相国他都不听,他能听你的吗?”

    朱威默然。

    公孙衍起身,走到墙边,取下白相国赠给他的剑,抽出来,拭拭剑锋,插进去,系在腰中:“在下这要上路了,为你的君上擦屁股去,朱兄要不要送一程,不定就是永诀呢!”

    见他讲得这么严重,朱威轻轻点头。

    公孙衍吆马出门,关上柴扉。

    胡同窄小,刚好容下一辆轺车。公孙衍扬鞭催马,朱威跟在车后,二人走出胡同,沿东街径投西门。

    朱威送到十里长亭,公孙衍勒马,朝他深深一揖:“送行千里,也须一别,朱兄,后会有期了!”

    朱威回个长揖。

    “朱兄,”公孙衍又是一揖,“在下自幼孤独,无亲无故,此行或无归期。临别之际,托兄一事!”

    “公孙兄请讲!”

    “主公临终时,放不下的唯有二事,一是河西,二是白公子。河西为国事,白公子为家事。主公将国事托付龙将军,将家事托付在下。在下忧心的是,龙将军固然善战,但与公孙鞅过招,恐怕不占上风。在下去河西,是想助龙将军一把。至于白公子??”公孙衍拱手,“在下不忍带去,只好转托朱兄了!”

    朱威眼前浮出白圭临终的一幕,耳畔传来白圭的声音:“犬子不肖,皆是老朽之过。犀首啊,这个混小子,老朽托给你了。答应我,带他到河西去,让他死在战场上,不要死在赌??赌??”

    朱威思绪回来,点头道:“晓得了。”

    “白公子浪荡惯了,朱兄最好安排他做点事儿!”

    朱威略一思索:“先安排他到刑狱历练,妥否?”

    公孙衍深鞠一躬:“拜托!”

    白家府宅后花园,白虎在一棵树下独自喝酒解闷。树上吊着一个仆役,白虎喝几口,过去拿鞭子抽打一下,那仆役每挨一鞭,就如杀猪般叫唤几声。

    离他们不远处,老管家黄叔闷头蹲在地上,时不时地站起来,嘴巴张几张,但又蹲下。

    许是喝足了,打累了,白虎眼角瞥向黄叔。

    黄叔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头勾下去。

    “黄叔!”白虎大声叫道。

    黄叔没有应声,头勾得更低了。

    “黄叔,”白虎忽地站起来,大步走到黄叔跟前,恨道,“甭再装了,你不说实话,看我打死这厮!”

    “说吧,”黄叔抬头,“公子想知道什么?”

    “我问过一千遍了,先父留给我的金子呢?”

    黄叔迟疑一下:“存着呢!”

    “存哪儿了?”白虎两眼放光,“带我取去!”

    “公子??您不是说??您不赌了吗?”

    白虎眼睛一瞪:“我啥辰光说要去赌了?”

    “既然不赌,公子要金子做什么?”

    “咦,我的金子,我想看一眼总成吧!”

    “若是这么说,请公子放下小厮,跟老仆前往库房!”

    白虎将鞭子扔在地上,甩手朝库房走去。

    黄叔解开仆役,跟在后面。

    二人来到白府最中间一进院子,连开两道铁门,进入一条地道。

    地道是巨石砌的,入道几十步,横着一扇用黄铜铸的库门。

    黄叔打开库门,现出十丈见方的巨大金库。

    库中空空荡荡,只在一个角落孤零零地摆着三只木箱,每一只箱下拴着链条。

    黄叔掏出钥匙,打开其中一只:“公子请看!”

    白虎指向其他两箱,黄叔分别打开。

    白虎指向箱中金子:“一共多少?”

    “三百金!”

    “就这点儿?”白虎惊愕。

    黄叔点头。

    “哼,”白虎指着他鼻子骂道,“你当我是白痴呀!小辰光我就进过金库,这样的箱子码成堆,不下几百箱!说,它们哪儿去了?”

    “花光了!”

    “啊?花哪儿去了?”

    “一部分修大沟,一部分运到河西了!”

    “河西?运到河西做啥?”

    “给龙将军用!”

    “啥?”白虎暴跳起来,“你怎敢把我家的金子交给龙将军呢?”

    “老奴??”黄叔欲言又止,闭目。

    白虎扑上来,踢打黄叔。

    黄叔蹲在地上,抱住头,任凭他发作。

    白虎正自发狂,一个素衣女子款款走进。

    是绮漪。

    绮漪飞跑过来,惊道:“夫君??”

    白虎看她一眼,又打起来。

    “哥??”绮漪死命拖住白虎的胳膊。

    听到这声“哥”,白虎心里一颤,停下手。

    “哥,你为什么打黄叔呀?你怎么能打黄叔呀!”绮漪带着哭音。

    “为什么?为什么?”白虎手指黄叔,气恨恨道,“你问他!”

    “哥,你想问什么,就问我吧!”

    “问你?你晓得个屁!”

    “我什么都晓得。”

    “好吧,那我问你,我家的金子,”白虎手指黄叔,“他凭什么运到河西,凭什么交给龙贾?”

    “夫君若问这个,请随奴家来!”绮漪搀起黄叔,头前走去。

    白虎迟疑一下,跟出去。

    绮漪带着白虎和黄叔径至白家父庙的正殿,殿中摆着神龛,白圭的塑像、牌位及相应祭品一应俱全。

    绮漪面对牌位跪下,留下主位给白虎。黄叔跪在后面。

    白虎迟疑一下,在主位跪下。

    绮漪凝视白圭牌位:“父亲,白虎来了,绮漪在您面前,示给他您的最后叮嘱!”

    绮漪起身,走到牌位跟前,从神龛后面取出一个卷筒,掏出白圭的遗嘱,反身回来,复跪于白虎身边,将遗嘱递给白虎。

    白虎接过,拆看。的确是父亲白圭的亲笔字迹,只是写到后来,字有些抖:“??为父半生经商,所聚所敛,皆为民脂民膏。来之于民,也须用之于民。八千金修大沟,三千金固河堤,一千五百金赈灾荒以解民难??白家世受魏恩,万死不足以报,以所余七千金捐献河西防务??”

    “公子,”黄叔哽咽道,“那三百金是主公留给少夫人的!”

    白虎望着遗嘱上白圭的签字与指印,面色狰狞,喘起粗气,拳头紧捏一会儿,忽地站起,冲白圭灵位跺几下脚,转身欲走。

    绮漪扯住他的衣襟:“夫君?”

    白虎站住,回头看向她。

    绮漪缓缓站起,眼中含泪,凝视他,眼神哀求:“您能不能不去那个地方了?”

    白虎的脸别向一侧。

    绮漪将他的手拉过来,放在她微微鼓起的肚皮上:“你摸摸,他在动呢!”

    摸着她的肚子,白虎长叹一声,一步一挪地走出庙门。

    白虎刚出庙门,一个仆役就飞跑过来。

    “公子,公子,”仆役边跑边叫,“司徒大人寻您来了!”

    “朱威?”白虎凝眉。

    “对对对,是朱大人!”仆役喘气应道。

    白虎快步赶至客堂,果见朱威候着。

    “何方来风,竟然吹来了朱大人?”白虎盯住他道。

    “这来给你寻个事儿做做,如何?”

    “哦?”白虎略怔,“什么事儿?”

    “到刑狱里!”

    “刑狱?”白虎吃一惊道,“要我到刑狱里做什么?”

    “白公子有什么不能做吗?”

    “本公子自出生之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也不会做呀!”

    “白公子天生就会掷骰子吗?”

    白虎脸色涨红,别过脸去。

    “白公子,大丈夫立于世,靠的不是骰子。白相国去了,公子该当立事了,守在家里不是个事,早晚都得谋个差事,是不?”

    “好吧,”白虎略略拱手,“谢朱大人关照!”

    朱威回礼,给他个笑:“甭再叫我大人,叫我朱兄!”

    白虎再次拱手:“谢朱兄关照!”

    二人来到刑狱府,朱威召来司刑,指着白虎道:“这位是白公子,自今日起,就在你处守值,你酌量一下,为他派个差事!”

    “下官见过白公子!”司刑对白虎深揖一礼。

    “白虎见过司刑大人!”白虎略略回个揖,语气倨傲道,“请问大人,你为本公子派何差事?”

    司刑看向朱威,表情稍稍尴尬。在安邑,白公子的大名无人不晓,加上朱威事先没打任何招呼,司刑真不晓得该如何安置这个阔公子。

    “为白公子取套狱卒服!”朱威吩咐。

    “司徒大人,”司刑惊诧了,“您是说??让白公子做狱卒?”

    朱威瞪他一眼:“难道你是聋子?”

    司刑取来一套粗布狱卒服,双手呈在白虎面前,低声道:“白公子,您请试穿一下,看看大小合身不?”

    自小到大,白虎从未穿过粗布衣,眼睛一斜,脸色沉起,拿脚挑起卒服,接上,抖了几抖,“啪”地朝地上一掼,不屑道:“这身粗衣也配本公子穿?”

    朱威“唰”地脱下司徒服,弯腰捡过白虎扔在地上的狱卒服,穿上,转对司刑,语气严厉:“为白公子再取一套!”

    司刑不敢怠慢,急取一套,双手呈给白虎。

    朱威看向白虎,语气缓慢而威严:“白公子,请更衣!”

    白虎脸色涨红,一件接一件地脱去身上的绸缎衣饰,换上粗布卒服。

    朱威帮他整理几下,微微点头:“嗯,合体!”转对司刑,“司刑大人,请给我们派差事吧!”

    司刑声音微颤:“下??下官??”

    朱威斥道:“什么下官?眼下你是上官!”

    “是是是!”司刑忙不迭道,“请二位大人随下官??不不不,请二位随本官巡视囚室!”

    司刑在前,朱威、白虎跟后,挨个巡视囚室。

    转完一圈,司刑带二人回到府堂。

    朱威脱下狱卒服,叮嘱司刑:“从今日起,白公子就在你处当差。白公子干得好,你一并受赏。白公子若出差错,你一并领罚!”

    司刑拱手:“下官遵命!”

    朱威换上官服,大步走出刑狱。

    听到朱威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司刑转对白虎,哈腰赔笑道:“白公子,您今日是第一次当值,随便转转就成了,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体。公子有何需要,只管吩咐在下就是!”

    白虎狠狠白他一眼,“噌噌”几下脱下狱卒服,“啪”地摔在地上,换上原来的华服,重重“哼”出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刑狱。

    安顿好白虎,朱威打道回府。

    朱威坐在车里,眼睛闭起,刚想打个盹,耳边突然响起公孙衍的声音:“君上伐卫,意不在卫,在的是卫国背后的君侯。换言之,君上候的正是三国出兵!不仅是君上,秦人候的也是这个??公孙鞅是何等样人,秦公又是何等样人?依秦国眼下实力,即使一战,鹿死谁手也难以预料,可他们呢?非但屈尊议和,且还罔顾河西血仇,嫁女进贡,低三下四地讨好公子卬,这是下了多大的注啊??”

    朱威心底一惊,陡地睁眼:“停!”

    御手停车。

    “到哪儿了?”

    御手应道:“再过一个街就到府中了!”

    “掉头,去宫城!”

    御手掉头,辎车朝宫城方向驰去。

    从平阳到安邑有两条路,一条略远,经由洛阳,走崤道至陕邑渡河,道路平坦,另一条近些,从虎牢关过河,经由轵关陉入安邑,但路狭地险。为赶时间,随巢子和宋趼选了第二条路,原定十日就到,但在过山道时,宋趼踩到一条小黑蛇,被蛇照小腿肚上咬了一口。虽然随巢子紧急施救,没有大碍,却也耽搁几天行程,半个月后才赶到安邑。

    将进城门时,宋趼蹲在路边,解下磨破得不成样子的草鞋,“啪”地扔到草丛里,指桑骂槐道:“魏地这草不好,才走一天就成这样了!”

    “你呀,”随巢子瞄一眼他的草鞋,摇头道,“鞋没打好,反倒怪起草来!”伸出自己的脚,“好好瞧瞧!”

    宋趼“扑哧”一笑:“巨子,您的也破了!”

    随巢子低头一看,果然破了一个大洞,亦笑起来:“呵呵呵,看来是这草有问题,”从背囊里取出一双新打的鞋子,递给他,“最后一双了,换上吧!”

    宋趼嘻嘻一笑:“还是巨子换吧,弟子打赤脚,磨磨老茧子!”

    “穿上吧,你的老茧子有得用哩!”抬脚走向城门。

    二人进城,沿街边走边问,不消半个时辰就赶到了宫城。

    这日不上朝,宫门两侧钉子般扎着的八个持戟甲士,为冷清的宫门平添了几分威严。

    随巢子走到甲士跟前,深揖一礼,双手递上拜帖:“烦请军士通报魏侯,就说野人随巢觐见!”

    众甲士就似没有听见,扎在那儿一动不动。

    随巢子略略一怔,正欲再问,一个军尉模样的从宫门内走出来,上下打量二人,目光落在他们的褐衣与磨破的草鞋上,脸色立时不屑,语气蛮横:“喂,老头,何事喧哗?”

    随巢子再揖一礼:“野人随巢求见魏侯,烦请军尉通报!”呈上拜帖。

    军尉眼睛一横,厉声道:“你个老东西,找死咋的?告诉你,这儿没有魏侯,只有王上!”“啪”地将拜帖打落在地。

    宋趼震怒,抢上来就要理论,随巢子摆手制止,弯腰拾起拜帖,再次鞠躬:“烦请军尉通报王上,就说野人随巢求见!”再次递上拜帖。

    “什么巢不巢的?”军尉眼睛又是一横,“你个乡巴佬知道什么叫作王上吗?王上就是天子,岂是你个乡野村夫想见就能见上的?”

    随巢子轻叹一声,扭身与宋趼走开。

    没走几步,一辆辎车驰至,在宫门前停下。朱威跳下车,朝辎车摆下手,辎车驰走。随巢子看到,就又拐回来。

    朱威的目光落在随巢子、宋趼身上,打量几眼,转望军尉,询问道:“怎么回事儿?”

    军尉行个礼,小声禀道:“回禀司徒大人,这个贱民想见王上,末将让他滚开,可他??”转向随巢子,眉头横起,“老家伙,还不快走,难道是想住大牢不成?”

    朱威白他一眼,转向随巢子,态度和蔼:“请问老丈,您从何处来?为何要见王上?”

    随巢子深深一揖:“回司徒的话,野人随巢从卫地来,为天下事求见魏侯!”

    军尉震怒:“你个乡巴佬,找揍怎的?不是魏侯,是大魏王上!”

    朱威冲他摆下手,自语道:“随巢?”看他服饰,似是想到什么,急问,“老先生可是墨家巨子?”

    随巢子点头:“正是老朽!”

    朱威一揖至地:“晚辈朱威不知前辈光临,失敬!失敬!”

    见司徒大人如此礼让眼前这个野人,军尉目瞪口呆。

    朱威再揖:“巨子请在茶房稍候片刻,晚辈这就进宫奏报我王!”转对军尉,指随巢子,“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墨家巨子随巢子前辈,好生侍候!”

    军尉这才回过神来,不无尴尬,拱手深揖:“末将不知是前辈光临,有所冒犯,还请前辈海涵!”

    随巢子回他个揖:“是老朽打扰了!”

    军尉躬身礼让:“前辈请至茶房小憩!”

    朱威此来觐见,心里却在打鼓。他知道魏惠王的脾气,一旦痴迷进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且眼下魏惠王对秦公和公孙鞅信任有加,若是禀报河西有事,说死他也不信。

    正所谓天遂人愿,正当朱威不知如何劝谏时,墨家巨子偏巧来了。朱威推断随巢子是为此事来的,而依随巢子在列国的声望,魏王不会不听。

    心中有了指望,脚底自也轻快。不消一刻,朱威已到前殿,问过当值宫人,得知惠王正在御花园的凉亭里与上卿陈轸对弈,就让他引自己进去。

    凉亭下面,魏惠王“啪”地落下一子,捋须长笑:“哈哈哈,陈爱卿,看棋!”

    “啊?”陈轸故作吃惊,连拍脑门,“怎么会这样?”

    “认输吧!”魏惠王不无得意道。

    “这这这??”陈轸急了,“容臣再想想,不定能出个解着呢!”

    “哟嘿,”魏惠王美美地捋把胡须,有节奏地用指背敲起棋枰来,“死到临头,还要硬撑,莫不是??”

    远处传来脚步声。

    惠王顿住话头,看过去,见是当值宫人引着朱威走过来,捋须笑道:“呵呵呵,陈轸呀,你的救星来了!”转对毗人,“有请朱爱卿!”

    朱威趋上台阶,叩道:“臣叩见王上!”

    “呵呵呵,”魏惠王冲他扬手笑道,“爱卿平身!来来来,快给陈爱卿支个解着儿!”

    陈轸冲朱威抱拳,夸张地叫道:“朱大人,快快救我!”

    朱威起身走到棋枰前,细审那棋,见一大片白子惨遭围困,已回天乏术。陈轸显然也放弃了抵抗,束手待毙。

    “呵呵呵,”魏惠王不无得意地抖动一条粗腿,笑对陈轸道,“陈爱卿,莫说是朱威,纵使神仙老子来了,救你怕也难喽!”

    “唉,”陈轸两手一摊,做认输状,“臣本还存着一线生机,不想王上一枚妙子,硬生生地将这线生机掐断了。”

    “陈爱卿呀,”魏惠王话中有话道,“你这片孤子,早就是寡人的囊中之物了,寡人本欲容你再活几时,不想你却放着生路不走,自寻绝路,叫寡人如何容你?”

    “唉,”陈轸长叹一口气,“臣之处境,与那卫公一般无二啊!”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起来,“寡人说的就是这个!对了,我们只顾下棋,竟是忘了正事,卫国那儿可有音讯?”

    “捷报频传哪,王上!”陈轸喜不自禁,“上将军神勇,大魏武卒锐不可当,连克平阳等十余城邑,楚丘、帝丘已成囊中之物,不日可破!”

    魏惠王摆手:“传旨上将军,要他不必着忙。姬速这条老狗,要细火烹着吃!对了,那几只猴子蹦跶到哪儿了?”

    “韩人已过宋境,赵人已到齐境,”陈轸刻意顿一下,压低声音,“齐人也出洞了!”

    “好哇,好哇,客人全都来齐了,才好上菜,”魏惠王转对朱威,目光征询,“是不,朱爱卿?”

    朱威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面上却强作镇定:“王上圣明!”

    “呵呵呵,对了,朱爱卿,你是大忙人,来见寡人,想是有事情了?”

    “臣向王上举荐一个贤人!”

    “呵呵呵呵,”魏惠王乐得合不拢口,“好哇,好哇,寡人缺的正是贤人!说说看,是哪一个天下大贤哪?”

    “墨门巨子随巢子!”

    “随巢子?”魏惠王一怔,看向朱威,“老夫子何时来的?”

    “臣也不知,”朱威摇头道,“方才臣路过宫门,碰巧见他守在门外,臣问起来,方才得知他是墨门巨子,是特来觐见王上的!”

    “哦,”魏惠王眉头略略一紧,转对陈轸,“寡人有些日子没有听人讲起过这个老夫子了,怎么今日冒出头来?”

    “禀王上,”陈轸拱手应道,“墨者主张兼爱,见不得刀兵。臣估摸,巨子此来,或是替那卫公充当说客!”

    “嗯,是了,是了!”魏惠王缓缓捋须,眉头拧得更紧,“老夫子爱管闲事,见到寡人,少不得一番聒噪啊!”

    “王上若是不想见,打发他去就是!”

    “臣以为不可!”朱威急道,“王上一向礼贤下士,墨门巨子堪称大贤,不远千里赶来觐见,王上若是推诿搪塞,势必传扬天下,有失王上礼贤美誉!”

    “嗯嗯嗯,”魏惠王连连点头,“爱卿说得是!老夫子既已登门,不见确实不妥,只是这??见面又得忍耐他的唠叨,叫寡人如何是好?”目光缓缓移向陈轸。

    陈轸眼珠子一转:“臣有一计,或可支应老夫子!”

    魏惠王眼睛一亮:“何计?”

    陈轸凑近惠王,附耳低语,惠王连连点头,转对朱威道:“朱爱卿,有请巨子到寡人的书房里觐见!”

    朱威素知陈轸,晓得他出的不是好主意,可转念一想,只要王上愿意见面,依随巢子的智慧和德行,必有办法应对,遂拱手退下,回到前殿耳房,引随巢子径至惠王书房。

    惠王的大书房坐落在后花园里,是个五进重院,环境雅致,藏书甚多,有专业史官日夜守值。除上朝之外,魏王最爱在此处理朝务。遇到重要客人,尤其是天下名士,他也总在此处召见。畅谈之余,魏惠王的其中一个嗜好就是亲自导引客人参观他的丰富藏书。据说天下典藏,除洛阳周室太学、临淄稷下学宫之外,就是他的书房了。

    远远听到脚步声,陈轸满脸堆笑地迎出院门,深深一揖:“晚生陈轸恭迎巨子大驾!”

    随巢子拱手还礼:“齐人随巢子见过上卿!”

    陈轸闪到一侧,礼让:“巨子请!”

    “上卿大人请!”

    陈轸再让:“巨子请!”

    随巢子拱手谢过,走在前面。陈轸、朱威一左一右紧跟。

    三人走进御书房客厅,各按席次坐定,主位是魏惠王的,空着。一个宫女走进,在各人几前摆好香茶。

    陈轸端起一杯:“巨子,请用茶!”

    随巢子亦端起来,小啜一口:“谢上卿大人香茶!”

    陈轸拱手:“是王上香茶,陈轸不敢承谢!”

    随巢子再拱:“谢魏侯香茶!”

    “呵呵呵,”听到随巢子直呼魏侯,陈轸眉头微皱,旋即堆笑道,“听闻巨子光临,王上龙颜大悦,特别安排在此雅地与巨子雅叙,请巨子稍候片刻!”

    随巢子拱手:“随巢恭候尊驾!”

    “朱司徒与晚生尚有俗务在身,不能久陪了,还望巨子见谅!”陈轸言毕起身,以眼神示意朱威。

    见话被他堵死,朱威迟疑一下,只好站起,向随巢子一揖:“晚辈先走一步,恭请巨子稍候!”

    随巢子起身还礼:“二位大人百务在身,老朽不敢有扰!”

    二人拱手辞别,随巢子送行几步,复回原位坐下。

    朱威二人步出院门,走有几十步远,朱威终归是憋不住,看向陈轸:“敢问陈大人,什么俗务?”

    陈轸两手一摊:“没什么俗务!”

    “咦,”朱威急了,“既没俗务,你这搞的什么名堂?”

    “呵呵呵,”陈轸笑道,“名堂是,王上兴致忽来,想与巨子雅谈天下学问,我等凡夫在侧,怕是多有不便呢!”

    朱威盯他一时,略略拱手:“上卿若是无事,朱威告辞了!”大踏步径去。

    望着朱威远去的背影,陈轸嘴角浮出一笑,袖子“啪啪”几甩,哼起小曲儿,缓步走向通往后花园的小径。

    御书房客厅中,随巢子端坐于席,一旁侍立沏茶的宫女。

    厅中静寂,只有计时的水漏声清晰可闻。

    宫女动作极轻地沏着茶,一盏接一盏地呈给随巢子。

    茶过三泡,魏惠王仍未露面。

    随巢子睁眼看向水漏,见刻度已升上一大截,不知过有几刻了。

    随巢子眉头微皱,看向宫女:“请问姑娘,老朽还要等候多久?”

    宫女压低声,怯怯回道:“回禀丈人,奴婢不知!”

    “烦请姑娘禀报一声,就说随巢子候驾多时了!”

    “奴婢只管茶水伺候贵宾,不敢僭越!”

    随巢子略略一想,再不说话,两眼微闭,坐在那儿运气息神。

    茶叶又过两泡,茶水已经没味,可宫女只管冲水,不换茶叶,一口一个“请用茶”,其意不言而喻。随巢子心知肚明,品啜一口,略略皱眉,将茶杯放下,再次闭目。

    不知又过多久,侧门终于一阵响动,毗人从一道屏风后面转出,向随巢子深揖一礼:“巨子久等了!”

    随巢子起身还礼:“野人随巢见过内宰!”

    毗人不无歉意道:“真是对不住了。王上有旨,巨子是天下宗师,不可待以常礼。为示恭敬,王上这在后宫沐浴熏香,特使老奴转禀巨子,务请巨子稍候片刻!”

    听到“沐浴熏香”四字,随巢子由不得打了个愣怔。

    “是这样,”毗人赔个笑,“王上特别敬重您老,听闻您来,定要沐浴熏香才肯相见!沐浴很快,想必这阵儿已经完毕,只是熏香尚需时辰。巨子若是觉得乏味,在下请您欣赏一曲雅乐!”

    不及随巢子应声,毗人朝门外击掌。早已有备而来的众乐手络绎走进,选位坐定,伴随着一声锣响,雅乐响起。

    在随巢子欣赏雅乐之际,后花园的凉亭下,魏惠王与陈轸开始摆起第三局,棋枰上星星点点,已布有十余枚棋子。

    魏惠王的心思显然不在棋枰上,而是正襟闭目,显然在聆听御书房里隐约飘来的雅乐,身下的摇椅也随着缥缈的节拍而前后晃动。一名宫娥手持羽扇站于身后,有节奏地扇风。陈轸坐在棋枰对面,二目微闭,双手按在棋枰上,指节微微起伏,动作和着远处的节拍。

    听有一时,魏惠王缓缓睁开眼睛,斜睨陈轸一眼:“听说老夫子颇有耐心,爱卿此计也许打发不了他呢!”

    “王上尽可放心,”陈轸微微一笑,“臣安排妥了,此曲是《阳春白雪》,他或能忍受,下一曲改作《下里巴人》,老夫子若是能够听完,才算真有耐心!”

    “《下里巴人》?嗯,这个好!”

    “不瞒王上,”陈轸压低声,“臣还特别吩咐乐手,变换花样,将那曲子连奏三遍。这且不说,臣又安排巴女,皆着大红大紫,上露酥肩,下露肚脐,跳他几曲巴地俗舞,保管老夫子眼花缭乱,心神不宁。依老夫子当下心境,纵有十分耐心,也必去他九分!”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几声,“你倒是想得周全!”略略一顿,轻叹一声,坐直身子,“唉,虽说有些儿过分,不过也是权宜之计。老夫子是明白人,理应晓得进退!”目光落在棋局上,“爱卿,该你了吧?”

    陈轸看向棋局:“王上,是该您了!”

    “哦?”魏惠王低头审看棋局,缓缓摸起棋子。

    御书房里,一曲奏毕,毗人见随巢子依然微闭双眼,端坐如旧,以为他没听进去,拱手说道:“听闻巨子精通音律,还请赐教!”

    “唉,”随巢子轻叹一声,“音韵不失精美,只是所奏非时而已!”

    毗人大是诧异:“所奏为何非时,在下愿闻巨子教诲!”

    随巢子点出曲名,一语双关:“宫外赤日炎炎,宫内却是《阳春白雪》,怎能应时呢?”

    “巨子高论,毗人敬服!”毗人拱个手,“既然此曲不合时节,我们就换一曲合时的!”再次击掌,音乐换作《下里巴人》,节律明显加快,不时伴有钟鼓声。

    紧随这种粗俗乐声的是十名巴女,披头散发,文身粉面,衣着怪异,半裸半掩,依序旋进厅中,和乐翩翩起舞。

    “唉!”随巢子发出一声长叹,再次闭上双眼,拧紧浓眉。

    音乐越响越狂,巴女越舞越劲,随巢子的眉头越拧越紧。

    三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巴女造型,亮相。

    毗人眼望随巢子,轻声问道:“请问巨子,此曲可否应时?”

    随巢子微微睁眼,语调依旧缓缓的:“此曲虽然应时,却是不祥!”

    毗人一惊,拱手道:“请巨子赐教!”

    随巢子声音里充满悲凉:“宫外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宫内丝竹杂响,巴女舒袖,怎能呈祥呢?”

    随巢子闻声知乐,见舞识人,不仅具有大智慧,且又处处连通天下大爱,即使识出受人捉弄,亦无丝毫责怪,这让毗人肃然起敬。

    毗人正襟端坐,抱拳深揖:“巨子不愧是天下宗师,毗人受教了!”

    随巢子抱拳还礼:“请问内宰,魏侯之香也该熏好了吧?”

    “这??”毗人面呈难色,“再请巨子稍候片刻,欣赏一曲北地胡舞如何?”

    “唉,”随巢子凝视毗人,许久,长叹一声,“为人君者当光明正大,大可不必煞费苦心地行此小儿之戏。”看看天色,日已近暮,缓缓起身,“敬请内宰转呈你家大王,随巢告辞了!”

    毗人摆手,众巴女、乐手退下。

    随巢子朝毗人揖一礼,转身走向院门。

    毗人还过一礼,起身陪送,言语尴尬:“巨子实意要走,毗人??恭送!”

    走出院门,随巢子顿住步子,回头凝视毗人。

    毗人目光躲闪,不敢对视。

    随巢子意味深长道:“烦请内宰转呈魏侯,随巢此来,非为卫公,而是为他魏侯!”

    毗人吃一惊,看向他,神情多少有些紧张:“敬请巨子详言!”

    “魏国大祸,不日至矣!”

    毗人目瞪口呆。

    随巢子一个转身,大步离开。

    毗人醒悟过来,飞跑几步,拦在前面,赔笑道:“巨子留步!”

    “内宰还有何事?”

    毗人笑容尴尬:“想必王上熏香已毕了!”

    随巢子苦笑一声,轻轻摇头,绕过他,迈步又走。

    毗人再次拦在前面,声音恳切:“巨子不远千里而来,必也是为见王上。王上虽有怠慢,却也是为见巨子而沐浴熏香,未失礼节。巨子就这样不见而别,岂不是憾事?”

    见他这般说话,随巢子不好再说什么,拱手道:“既是此说,随巢就听内宰的,在此恭候魏侯尊驾了!”于原地垂手而立。

    “谢巨子赏脸!”毗人深深一揖,拱手道,“请巨子稍候片刻,毗人这就请迎王上!”一个转身,小碎步走进院子。

    毗人快步跑向后花园凉亭。

    魏惠王、陈轸皆从棋枰上移开目光,看着毗人踏上台阶。

    陈轸问道:“老夫子走没?”

    毗人没有睬他,径直走到惠王跟前,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哦?”魏惠王打个愣怔,忽地站起,许是坐久了,加上起得太急,打了个趔趄。

    毗人伸手拉住。

    惠王稳住身子,与毗人匆匆走下台阶。

    陈轸目光错愕,站起来,追上几步,又退回来,坐在原位,闭上双眼。

    魏惠王从书房的偏门走进,从屏风后大步转出,只几步就跨入院中。

    随巢子依旧守在原地,垂手而立。

    魏惠王走到他跟前,长揖至地:“有劳巨子久等,魏罃失礼了!”

    随巢子还个揖道:“野人随巢见过君上!”

    “巨子光临,魏罃幸甚。”魏惠王连连拱手,“为聆听巨子教诲,魏罃沐浴熏香,洗耳以待!”伸手礼让,“巨子请!”

    “君上请!”

    二人回到厅堂,分宾主坐定。

    魏惠王微微一笑,直奔主题:“承蒙祖上荫佑,魏罃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几欲振作,奈何才疏学浅,力有不逮。先生此来,定有高论教罃!”

    经过此番折腾,随巢子心中早如寒冰,见他这般问话,也不再迂回,单刀直入:“听闻君上逢泽会盟,南面称尊,可有诸事?”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非魏罃真心矣!是列国苦苦相逼,魏罃也是勉为其难啊!”

    随巢子淡淡应道:“无论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野人以为,君上此举大是不智!”

    “哦?”魏惠王忖知老夫子要开训了,敛色屏息,倾身向前,“如何不智,魏罃愿闻其详!”

    “凡尘诸事,皆有根本。野人敢问君上,南面称尊,根本何在?”

    魏惠王思索有顷,决定反制随巢子,同时将话堵死,遂板起面孔,晃动身躯,声音清朗道:“根本在于,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唯德唯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请问先生,魏罃为何不能南面称尊?”

    随巢子沉声问道:“野人斗胆敢问,君上德、威,可及魏室先君文侯?”

    魏惠王略怔,吸一口气,缓缓道:“寡人不及先君!”

    “文侯之时,诚拜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三位高士为师,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贤,锐意改制,变法图强,武用乐羊、吴起二将,东灭中山,西败强秦,南却劲楚,拓地千里,插足中原??”

    听到随巢子历数魏室先君功绩,魏惠王心中甚是舒畅,眉开眼笑,朗声接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无人可及!”

    随巢子话锋陡转,两眼直视惠王:“文侯集德、威于一身,却九合诸侯,三朝天子,终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称王?”

    魏惠王面色愠怒,但随巢子话及先君,所言俱是事实,一时竟也无言以对,嘴巴咂吧几下,又顿住,表情尴尬。

    随巢子顿住话头,拱手,以退为进道:“野人粗鄙,冒犯尊驾了!”

    魏惠王嘴巴嚅动几下,勉强压住火气:“魏罃愿听先生高论!”

    “君上既然南面称尊,必有王者德、威。野民寡闻无知,愿听君上详陈!”

    魏惠王嘴唇又是几动,却无一字吐出。

    “想必君上自谦,不愿自夸德威。野人不才,可否为君上言之?”

    “魏罃愿闻!”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文侯之时,天下皆弱,魏势一枝独秀,鹤立鸡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及至君上,情势远非昔日可比。莫说大楚,单是沿河列国,秦公有公孙鞅,齐公有邹忌,赵侯有奉阳君,韩侯有申不害。此四君,皆为当世明君,此四臣,皆为当今能臣。四君皆明,四臣皆能,四国因之大治,国力陡起,任何一势都可与魏势比肩。方今天下,魏势虽强,实已无力独占鳌头。恕野人直言,君上之威,早为强弩之末,不能与文侯相比!”

    魏惠王被人当场揭去面皮,脸色涨红,口喘粗气,好半天,方才压住火气,不仅未使自己失态,嘴角竟还挤出一丝强笑:“呵呵呵,魏罃已知不及先君了,先生能否谈点别的?”

    随巢子似也觉出自己说得重了,轻叹一声:“不知君上想听什么?”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随巢子的满头银丝和额上突起的皱纹上:“寡人少时即闻先生大名,以为古人。今观先生,依旧精神矍铄。请问先生高寿几何?”

    “野人老朽,八十有六,早该就木了!”

    魏惠王大吃一惊,再视随巢子一眼,咂舌道:“啧啧啧,先生年已耄耋,身体竟还这么硬朗,魏罃不及。魏罃不过五旬,自觉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君上不必自谦!”

    魏惠王身子趋前:“先生修此高龄,必得长寿之法。魏罃不才,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长寿之道,莫过于养德!”

    魏惠王眉头再皱:“先生是说,寡人之德,竟还不足以长寿?”

    听到“寡人之德”四字,随巢子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平阳惨状,强抑情绪,眉头皱起:“以德立于世者,必秉怜悯之心,必以慈悲为怀,必播仁爱于天下。君上无端而伐弱卫,纵容魏卒烧杀奸掠。平阳满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尽遭屠戕??”

    见老夫子又揭自己疮疤,魏惠王再也忍无可忍,脸色紫涨,不待听完,震几怒喝:“不必说了!”

    随巢子打住话头,双眼微微闭合。

    魏惠王忽地站起,拂袖而去,走至屏风前面,转对毗人,厉声道:“送客!”又一转身,扬长而去。

    毗人心情复杂地望着随巢子,深深一揖,低声道:“巨子?”

    随巢子睁开眼睛,轻叹一声:“野人还有一言,请内宰转奏君上!”

    “巨子请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随巢子起身,拱手,“野民告辞!”大踏步离开。

    毗人站在原地,似是没有听见,顾自喃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在后??黄雀?”

    毗人口中不停重复“黄雀”二字,脑海中不由浮出韩、赵、齐三国的国旗,接踵而至的,是一只黑雕。

    毗人心头一震,拔腿追出。

    毗人追出院门,见随巢子已经走远,不见人影。

    毗人撒腿狂追,转过前殿,远远望见随巢子的影子,人已快到宫门了。

    毗人加快脚步,边追边扬手,大叫道:“巨子,等一等!”

    随巢子在离宫门几十步处顿住。

    毗人追上,按住一只石兽喘气。

    随巢子转过身,盯住他:“请问内宰,还有何事?”

    毗人大口喘气:“请??请问巨??巨子,黄??黄雀是谁?”

    “秦人!”随巢子说完,一个转身,大步如飞,径直出宫。

    魏惠王气冲冲地走回凉亭。

    陈轸起身迎接,见魏惠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脚步很重,脸色极是难看。

    陈轸显然已经明白原委,跪叩道:“王上??”

    魏惠王呼呼走上凉亭,没睬陈轸,直盯面前的几案。

    望有一时,惠王抬脚踹去。

    几案“嗵”一声倒地,黑白棋子哗地四散开去,滚得满地皆是。

    待毗人赶过来时,魏惠王已经坐在他的摇榻上,仍在喘着粗气。陈轸屁股撅着,正在弯腰拾捡散落一地的棋子。

    毗人看一眼陈轸,拿起扇子为惠王扇风。

    魏惠王终于发出火来,吼道:“老不死的乡野夫子,真该千刀万剐!”

    陈轸试探道:“王上,老夫子他??”

    “哼,”魏惠王怒不可遏,“寡人敬他是墨者,是巨子,望能听到一言教诲,不想却听来一堆腐辞!什么秦、齐、赵、韩,什么四君皆贤,四臣皆能,寡人观四国,泼猴耳,视小卫,瘟鸡耳,何由他在此聒噪!”

    毗人停住扇子,“扑哧”一笑。

    陈轸吃一惊,不无诧异地望向毗人。魏惠王发火,在场诸人最好一声不吭。似毗人这样深知惠王之人,此时竟然笑出来,匪夷所思。

    果然。

    魏惠王斜他一眼,斥道:“毗人,你这是在笑寡人吗?”

    毗人扔下扇子,叩地,缓缓应道:“毗人不敢!”

    “既然不敢,你笑什么?”

    毗人从容应道:“毗人想起一桩趣事,一时忍俊不禁,方才笑出声来!”

    陈轸一向捉摸不透惠王身边的这个近臣,眼见这是巴结毗人的机会,赶忙堆笑圆场:“呵呵呵,内宰这桩趣事,想必是十分好笑了!”

    “起来吧。”听到毗人说趣事,晓得他是哄自己开心,魏惠王怒气也退下来,但脸仍旧虎着,“既然是桩趣事,不妨说来让寡人听听!”

    毗人爬起,拿起扇子,轻轻扇风:“是这样,就在前几天,老奴在后花园里遇到太后,向老人家问安,太后拉住老奴,大谈先君文侯礼贤下士的事,老奴争辩说,若论礼贤下士,王上犹有过之,太后听了,大是不以为然。呵呵呵,老奴何时得空,定将今日之事说给太后,看她有何话说?”

    “咦,”魏惠王略怔,“今日何事?”

    “礼贤下士呀!前番白相国当廷顶撞王上,王上非但没有治罪,反而允准他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方才墨家巨子为卫公说情,出言不逊,数落王上,王上非但未加责难,反而沐浴熏香,待以宗师之礼。老奴斗胆放言,即使先君在世,礼贤下士之心也不过如此!”

    经毗人这么一说,魏惠王心里舒坦许多,也大受触动,长叹一声:“唉,你个狗才,这算把话说绝了!其实寡人心里明白,老夫子此来,无非是替卫公那条老狗说几句软话,化解眼前危难,心中并无歹意。”略一忖思,“这样吧,你代寡人送送老夫子,赏他几金。嗯,还有,再赏他御鞋两双。寡人方才看到,老夫子脚上穿的是双草鞋,破了个大洞,十个脚趾全在外面。耄耋之人了,穿着一双破草鞋奔来走去,也真难为他呢!”

    毗人伏地叩拜:“老奴代巨子叩谢我王隆恩!只是巨子早已走远,老奴怕是追不及了!”

    魏惠王多少有点遗憾,轻声叹道:“哦??”

    毗人趁机进言:“老奴代王上送巨子出门,巨子赠送老奴一句闲话,老奴琢磨一路,百思不得其解!”

    魏惠王来劲了:“什么闲话?”

    “叫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上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可否为老奴解说一番?”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魏惠王闭合双目,呢喃几遍,恍然大悟,睁眼道,“毗人哪,老夫子说的既不是闲话,也不是送给你的,你哪里解得。”

    “咦,”毗人佯作惊讶,“当时只有巨子和老奴在场,并无外人,巨子不是送给老奴的,又会是送给谁的呢?”

    魏惠王摇头晃脑,语气颇为自得:“他是说给寡人听的!”

    “哦?”毗人故意挠头,“老奴愚笨,敢问王上,巨子此言??”顿住话头,看向惠王。

    “老夫子这是将卫公比作蝉,将寡人比作螳螂,将齐、韩、赵三国比作黄雀。哈哈哈哈,老夫子自以为料事如神,可惜他未料到,寡人之意本不在蝉,寡人候的正是几只黄雀!”

    眼见惠王执迷不悟,毗人暗自着急,眼睛连眨几眨,佯作恍悟:“呵呵呵,王上这么一解,老奴明白了。不瞒王上,老奴方才一直以为,巨子所说的那只黄雀不是齐、赵、韩,而是秦人呢!”

    “呵呵呵呵,你且说说,你怎么想到是秦人呢?”

    “呵呵呵,”毗人傻笑几声,拍拍脑袋,“老奴这颗脑袋笨得就跟榆木疙瘩似的!老奴原以为,巨子只说黄雀,没有说是三只,一只黄雀不可能指代三家,所以思忖,许是巨子不放心秦人,认定公孙鞅是曲意求和,故意怂恿我王伐卫,却趁我王于卫境大战诸侯之时,出兵攻占河西!”

    “哈哈哈哈!”魏惠王手指毗人,一阵长笑,转对陈轸,“陈爱卿,你看看,还甭说,他这颗脑袋,真就是个榆木疙瘩,若想开窍,得拿斧头劈!”

    “呵呵呵,”陈轸亦笑几声,点头附和,“王上说得是。秦、魏今已亲如一家,不可能偷袭河西!老夫子游走江湖,无非是在危言耸听!”

    毗人剜一眼陈轸,心中暗骂:“唉,你个奸人,成心害我王上!”面上却是一笑,“上卿大人说得是。不过,老奴在想,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对秦人,王上也该多个防备才是!”

    “毗人哪,”魏惠王呵呵笑出几声,“说你是个榆木疙瘩,你倒拧上劲儿来了!好好好,寡人听你的,这就防备他个万一!”

    毗人拱手道:“王上圣明!”

    魏惠王转向陈轸,敛起神:“陈爱卿,经他这么一搅和,寡人倒是想起一事!”

    陈轸低声问道:“什么事儿,王上!”

    魏惠王诡秘一笑:“黄雀既已露头,寡人也该出动手拿弹弓的童子了,你说是不?”

    “王上圣明!”陈轸拱手道,“好虎架不住群狼,赵、韩、齐三国全都出兵,上将军那儿必是吃紧,王上该做准备才是!”

    “拟旨,”魏惠王转对毗人,“命龙贾率河西甲士五万移防大梁,盯好了,无论哪只黄雀胆敢振翅,就将其翅先拧下来!”

    原本想让王上迷途知返,谁料反倒弄巧成拙,毗人懊悔不已,目瞪口呆。

    见他毫无反应,魏惠王盯住他:“咦?”

    毗人回过神,语不成声:“王??王上是要调??调走河西甲??甲士?”

    “哈哈哈哈,”魏惠王笑道,“是啊!你不是说防备万一吗?这就是万一!对付三只黄雀,若是没有龙将军的河西甲士,如何能行?”

    毗人依旧傻着。

    魏惠王不耐烦地摆手:“愣个什么?拟旨去吧!”

    毗人应道:“老奴遵??遵旨!”

    “陈爱卿,”魏惠王抬头看天,见日已西沉,天色灰暗,站起来道,“走,随寡人同往膳房,进个便餐。待填饱肚皮,寡人还要与你谋议大事呢!”

    翌日,东方现出鱼肚色,鸟鸣声声,世界鲜活起来。安邑城郊野的一棵大树下,悻悻然离开魏宫的随巢子揉揉眼,站起来,伸个懒腰,总算使心情舒畅些,开始收拾行囊,修补草鞋。

    宋趼亦醒了,忽地坐起,揉眼问道:“巨子,要走吗?”

    随巢子点头。

    “回卫国?”

    随巢子摇头:“不,去河西!”

    “河西?”宋趼愕然,“那儿好好的,没听说有什么事儿呀!”

    随巢子叹口长气:“很快就会有了!”

    是夜,河西少梁郡守府中,灯火明亮。公孙衍静静地坐在几案后面,一脸疲色,似乎还没从旅途的劳顿中歇过神来。

    龙贾端着一盆洗脚水走进来,盆上面热气腾腾。

    公孙衍却如没有看见。

    龙贾放好脚盆,看向公孙衍:“犀首,情势真有你方才讲的那么严重?”

    公孙衍微微点头:“只怕更糟!”

    龙贾拳头一紧,眉头横起,冷冷一笑:“就让他们来吧。龙贾镇守河西二十三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敢问将军,河西能战之士共有多少?”

    “除去各地城邑守备,能战之士尚有六万!”

    公孙衍眉头凝紧。

    龙贾惊愕:“六万还少?”

    公孙衍点头。

    龙贾长吸一口气,良久,低声道:“若是再加两万呢?”

    公孙衍吃一惊,似是不信:“哦?两万何来?”

    “是白相国送的,”龙贾朝空中拱手,“我用白相国捐助的钱新募武卒两万,旬日之前正式起训了!”

    “好!”公孙衍一震几案,“犀首想去边关看看,请将军恩准!”

    “这个不急,”龙贾拿来一条擦脚巾,“你驱驰一日,先泡个脚,歇息一宵,明晨动身不迟。还有,我这个老头子陪你!”

    公孙衍给他个笑:“谢将军!”

    与此同时,魏宫御膳房里满案佳肴,惠王、陈轸正对席就餐。

    魏惠王用餐刀割下一小块肉,放到陈轸餐盘里:“子曰,‘脍不厌细’,爱卿尝尝这块,品品它是什么来着?”

    陈轸小心翼翼地用餐刀扎起,品尝,咂吧几下嘴皮子:“细软滑润,酥香可口,不像是兽肉,不像是禽肉,也不像是水生之物,这??”茫然摇头,“臣口拙舌笨,还真品不出个名堂呢!”

    “呵呵呵,让你说对了,是条爬虫!”

    “哎哟嘿,”陈轸惊愕道,“臣真正没想到哩!敢问王上,何等爬虫能有如此美味?”

    “叫作钻地龙,”魏惠王说着伸手比画,“有这么粗细,去皮黄焖,味道最佳!”

    “承蒙王恩,臣得享口福矣!”

    一阵脚步声急,毗人小跑过来,径至惠王跟前,小声禀道:“王上,上将军紧急战报!”打开信函,呈上。

    “哦?”魏惠王伸手接过,急急浏览,不无得意地将战报连抖几抖,塞予陈轸,“呵呵呵呵,果然不出寡人所料,三只黄雀结作伴儿飞到卫境去了,叠加起来,不下十万人哪!”

    陈轸接过战报,看过,拱手道:“王上料敌如神,臣叹服!”

    魏惠王转对毗人,斩钉截铁:“对龙将军的旨令拟好否?”

    “臣已拟好,尚未用玺!”

    “即刻改之。命龙将军五日之内起河西甲士五万,函谷车卒一万,出征卫境!”

    毗人打个寒噤,站着不动。

    “没听见吗?发旨去!”

    毗人略一迟疑,小碎步离去。

    魏惠王神清气爽,一手持刀,一手握箸,夹起一块肉塞入口中,咬嚼几口,咽下:“呵呵呵,真是越吃越香啊!”又夹一块送入陈轸盘中,“来来来,爱卿再尝一块,品个味儿!”

    河西大荔边关,与对面秦国边关隔着一条洛水。洛水不宽,顶多两箭地。两岸码头各停几条渡船,水中两条在动,坐满摆渡过关的人。远远望去,魏关森严壁垒,军容整齐。沿洛水左右一线,秦魏双方各有防护,十里一个瞭望塔,二十里一个烽火台。沿河堤筑起一道防御墙,墙后魏卒严阵以待。

    洛水对岸,秦国边关清晰可见,但关上不见守卒,只在集市上有人往来。

    公孙衍站在瞭望塔上俯视洛水两岸,良久,眉头拧紧,看向龙贾。

    龙贾也是一脸诧异。

    “将军请看,”陪同的李关令手指远处,“对方关卡一个兵卒也看不见了,不仅是关卡,洛水一线,一夜之间全撤了!”

    龙贾看向他:“秦卒何时撤走的?”

    “昨天晚上还在,今日凌晨,末将发现对面突然不见人了!末将本想观察一日,探看明白,晚上再报将军,不想将军这就到了!”

    “还有什么?”

    “末将忖不出名堂,分派几拨斥候扮作秦人过河探听虚实,已有斥候回来禀报,离此关不足二十里有处秦营,步卒约七千,也于昨夜撤走,现在成了一座空营!”

    公孙衍问道:“探出他们撤往哪儿了吗?”

    “有说是西戎犯边,他们开赴西境去了,有说是调往商於道,前往武关换防!”

    几人走下瞭望塔,走在军营里。

    龙贾看向公孙衍,不无狐疑道:“秦人不会是??真心结盟吧?”

    公孙衍给他个苦笑,答非所问:“龙将军,两万新军何时可以投入战场?”

    “训练才刚开始,离上阵还早呢。”

    “最快需要多久?”

    “三个月!”

    公孙衍皱眉:“能否让他们在一个月内学会厮杀?”

    龙贾怔了下:“一个月内?”两眼盯住公孙衍。

    公孙衍郑重点头:“若是不出在下所料,一个月怕也迟了!”

    龙贾倒吸一口气,顿步,盯住公孙衍,似乎不相信这个推断。

    公孙衍急了:“秦人这是欲盖弥彰,我们真的没有时间了!”

    龙贾再无二话,转对参将:“传令,河西城防主将、各关关令、各城邑守丞务于明日午时之前赶往少梁!”

    参将拱手道:“末将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