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怪物诊所 > 第七十四章 新生

第七十四章 新生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当啷!啷啷啷……

    一声脆响,伴随着恼人的回音,让晟曜从黑暗中清醒过来。

    他有些迷糊地眨眨眼睛,又被刺眼的光逼得眯起眼。下意识抬起手,遮挡面前的强光后,他才感觉到自己的虚弱。

    他现在不仅是视野模糊、意识昏沉,就是身体都酸软无力,好像沉疴痼疾早将身体拖垮,如今的他只剩下了一口微弱的气息。

    那光源被人挪动开,一张脸取代了光,笼罩了晟曜的视线。

    确切来说,那并非是一张完整的脸。晟曜只能看到对方露在外面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背光的缘故,那双眼睛看起来是蓝色的。一瞬间,晟曜的视野中只剩下了那双幽蓝色的眼睛。

    “拔下来了。你要留着吗?”医生问道。

    晟曜还有些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迟钝地顺着医生的视线缓缓转头,才看到手边摆放着的托盘。金属托盘里躺着一颗大牙,牙根处还残留着血丝。

    那血丝轻轻摇摆,好像牙齿刚被扔到托盘里,还残留了一些反震力,又像是一种活物,正在舞动身体。

    晟曜第一反应便是摇头。

    他摇头的幅度很小,微不可查,不知道医生是眼力惊人,还是懒得再等待他的答复,直接就退开了身体,不再追问。

    “好了,起来吧,麻药效果很快就会过去。你可以离开了。”医生公事公办地说道,端着那托盘往旁边走去。牙齿被医生直接扔进了丢弃医疗废物的黄色垃圾桶,托盘被扔在水池里,清洗后,被放在了一边的架子上。

    医生做完这些,就往外走。

    晟曜坐起身,盯着医生的背影,又看看周围。

    他应该是在一间牙科诊所内。这是间私立的小诊所,周围环境很简陋。那黄色垃圾桶上的医疗废弃物标志偷工减料,只画了三个圈。而他屁股下的检查椅破了个大洞,露出了里头发黑的黄色海绵。

    可能是麻醉效果还没过的缘故,晟曜看到那海绵在缓缓蠕动。

    难道里面钻了虫子?

    晟曜跳下检查椅,双腿一软,差点儿跪地。他勉强站稳,像是在躲避房间里可能存在的脏东西,又像是在急切地追着什么,即使身体还有些发木,他仍然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医生坐在对面诊室里,正在书桌前快速书写。

    晟曜扶着门框,没去和医生打招呼,就这样一路扶着墙,往外走去。

    他的身后,医生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手中的笔却还在不断书写着。

    桌上那台电脑显示器忽的亮起,黑色的屏幕上有白色光标在闪动,几下之后,跳出一段指令代码。DOS系统启动了“小海龟画图”的编程程序。只见那白色的海龟图标在屏幕上跃动,留下一截白线。

    医生瞥了眼屏幕,书写的动作微微顿住,那双幽蓝色的眼睛突然变得深沉起来。

    ……

    晟曜推开玻璃门,被室外冷风一吹,脑袋才清醒了几分。

    外头的天蒙蒙亮,清晨的空气并不清新,至少在这大型居住社区范围,大清早的空气里充满了油条包子的味道。柏油马路的宽度只容一车通行,人行道狭窄得连行道树都没能种上,沿街的店铺还要将人行道占去一半。天空被路两旁的低矮居民楼分割成笔直的细线,仿若许多山区都有的一线天景观。

    路上已经有了行人,一半是精神矍铄的老人,另一半是神态萎靡的年轻人,两拨人走路的走路、骑车的骑车,在这狭窄的柏油马路上混在了一起。四轮的车子则不会不识相地挤到这种小路来。

    晟曜也像是那些神态萎靡的年轻人,两眼无神,耷拉着脑袋和肩膀,一点儿都没有精神。

    他扭头望了眼诊所的牌子。

    霓虹灯打造的牌子此刻熄了灯,只余下光秃秃的“怪物诊所”四个字。相邻的两店,一家是尚未开门的“童年童衣”,另一家是同样没开门的“阿美服装店”。两家店将诊所夹在中间,显得这家诊所格格不入。倒是诊所两扇玻璃门上贴着的俗气的“看病“”“请进”四个字很好地融入了环境。

    晟曜又有些迷糊了。

    他随便选了个方向就往前走,像是宿醉的人,没有多少神志,就靠着本能行动。

    走了没多久,晟曜看到了一家小店。这会儿开门的除了菜场和早餐店,就只有这家没挂招牌的铺子了——哦,还有那家怪物诊所。

    店铺门敞开,里头没有装修,只立了两块牌子,门口的位置则摆放着贩卖的花束,黄的白的,全是菊花。

    晟曜看清了店内的牌子,那上面写着开往市郊不同墓园的班车时间和车费。

    晟曜恍然,这才想起来现在是清明。

    许是他站在门口看了太久的缘故,店老板招呼道:“小伙子,要去扫墓啊?去哪个墓?”

    晟曜反射性地答道:“仙鹤墓园。”

    说完,他自己就发愣起来。

    “仙鹤我们不去。你直接坐十四号线,终点站下来换接驳车就能到。”店老板热心地提供了帮助。

    这时,有几位老太太拎着大包小包,携手走来。

    “老板,车子来了没?”

    “再有二十分钟就到了。你们进来坐、进来坐。喝点水。要不要买点花?现在都不兴烧纸了,都是送花。”

    “我们还是烧纸。锡箔都叠好了。”

    “也就长寿园还给你们烧纸,那几个新的公墓都不给烧了。”

    “是啊。”

    “还是得烧纸。”

    晟曜听了一会儿,也走进了那店铺。

    店老板看向晟曜,“小伙子,你要买花?”

    “不是。你们有去长寿园的班车?”晟曜问道。

    他祖父母就葬在长寿园。他刚才回忆了一番,但一时间竟是想不起自己上次是什么时候去给祖父母扫墓了。既然今天正好碰上,就去看看吧。

    店老板见能做成生意,高兴地收了钱,也给了晟曜一张塑料板凳,让他坐在了老太太堆里。

    老太太们见有新人,就拉着晟曜一起闲聊起来。

    “年轻人,你去给谁扫墓啊?”

    “给我爷爷奶奶。”

    “空着手啊?车子还有一会儿来呢,你要不去马路对面买点纸钱?到墓园那边买可贵了。你别不好意思,直接敲门就行,那边老板一直在的。”老太太指了指马路对面的香烛鲜花店。

    “今天不一定在。老板要开车去福寿园。”另一位老太太插话。

    “他们家是福寿园?”

    “是啊,一直做福寿园。福寿园墓都卖完了,他们就光做班车生意,老板自己开车。”

    “现在都买到仙鹤公墓去了吧?”

    “对,这几年就仙鹤公墓有空的,不过差不多也都卖掉了吧。”

    “都卖掉了。”晟曜接了一句。说完,他又愣住了。

    仙鹤公墓……他怎么知道仙鹤公墓的事情?他以前去过吗?他祖父母葬在长寿园,外祖父母葬在乡下农村,除此之外……除此之外,还有哪个亲戚葬在仙鹤公墓?

    老太太们看看他,并没有察觉他那一秒的怔愣,顺着这话题又继续聊起来。

    晟曜没再插嘴,他坐了一会儿,就起身问店老板买了一束鲜花。他总不好空着手去扫墓——即使他对于烧纸钱、献供品这种迷信活动从来都不相信。他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也不信人死后会进入阴曹地府。

    ……

    怪物诊所的诊室内,医生已经放下了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台笨重的电脑显示器。

    黑色屏幕上的白色小海龟一刻不停地跳跃着,每次跳跃的幅度都很小,只会在屏幕上留下短短一截白线。一下接着一下的跃动,十分连贯,没有一秒停止。即使如此,它仍然花了几十分钟时间,才走出了一道曲线。

    那曲线犹如鹅蛋,让人一眼能看出是人脸的轮廓,且线条细腻精致,一点儿都不像是全由直线构成的弧。柔美的弧度能让人断定,这未完成的脸一定属于某位美丽的女性。

    医生饶有兴致地看着屏幕,手中的笔在手指上转了一圈,指甲上喜悦的表情垮了下来,另一只手上暴怒的脸、哭泣的脸则变成了大笑和轻笑,几张脸仿佛是换了位置,却不妨碍它们发出各自的声音。

    诊室变得热闹起来,像是有许多人正在为屏幕上那简陋的小海龟加油鼓劲。

    ……

    大巴车很快就来了。车上已经坐了一些人,排队上车的老太太中还有人跟车上的乘客打起了招呼。

    晟曜谁都不认识,就一个人坐在了前排,将鲜花放在了自己腿上。

    车子启动,花瓣跟着轻轻颤动。随着日头渐高,阳光洒在了花瓣上,让花朵看起来有些发蔫。

    路上,大巴车又在附近几个小区停下,接了几趟人,晟曜身边的空位也有人坐了。车子上变得热闹起来。除了晟曜之外,其他人都上了年纪,交谈起来毫无代沟,说的内容也都是有关祭扫和去世的亲人。

    晟曜靠着窗户,一边看着自己脸庞的倒影,一边听着那些老头老太的对话。他们的交谈声杂乱无章,晟曜只能听到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话语,倒是他眼中自己的倒影,随着天空中渐渐堆积的乌云,越来越清晰起来。

    他的头发好像有些长了,该去剪了。脸上发了一粒痘痘,大概是前几天和室友一起熬夜打游戏、吃烧烤弄出来的。进入大学后,他的皮肤又晒黑了。高三一年勤奋苦读顺便养出来的白皮肤,现在成了古铜色,恢复到了他以前在校队踢球时的状态。

    “到了!”司机喊了一声,将车子停下,打开车门。

    老头老太们如一条条灵活的鱼,窜下车后,脚步不停,三三两两,都往同一个方向而去。

    晟曜第一次坐这种班车来扫墓,完全不了解情况,对于葬了祖父母的长寿公墓也欠缺印象。

    他最后一个下了车。他下车的时候,那些腿脚不便的老头老太们已经走出去老远了,他只好加紧几步,追上那零散的队伍。

    晟曜很快就看到了墓园正门,看到了祭扫大军,也看到了墓园里头一排排的墓碑。

    墓园不小,但靠近墓园门口的墓碑都很小,密密麻麻挤了好几排。远处的墓碑更大一些,墓碑两边还会矗立一些装饰性的石柱,老远就能发现不同墓碑的区别。再远一些,曲径通幽,则能透过绿色树影看到几座影影绰绰的华丽坟冢。

    晟曜有些茫然地在墓园门口站了一会儿,视线被远处一些烟雾吸引。

    袅袅的烟雾汇聚在一起,直冲云霄,风中飘来了呛人的气味。这气味,让晟曜觉得熟悉又陌生。他好像被熏出了泪水,眨眨眼睛,眼眶中又什么都没有。

    晟曜甩甩头,抱着那一束菊花,朝着烟雾缭绕的墓区走去。

    他走了没多久,脚步停在了标记为十三排的墓碑边上,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脚跟一转,就进入了这一排墓碑。他的视线扫过那黑色碑石上的文字和遗照。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一张张陌生的脸从他视野中划过。

    烧纸的味道更浓了,还有哭声时隐时现。

    晟曜的意识有些恍惚。

    他眼睛尚未看清楚眼前墓碑上的名字和遗照,双脚已经停下。

    他回过神,定睛看去,发现自己竟是就这样找到了祖父母的墓。

    遗照上的两位老人都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因为是老照片的缘故,两张照片都是黑白照,这让他们看起来越发显得死气沉沉。

    “爷爷,奶奶……”晟曜叫了一声,又沉默下来,将手中的花放在了墓碑前。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对祖父母其实没有多少印象。爷爷去世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奶奶去世时,他还没上小学。小时候,父母经常带他来扫墓,但后来,随着他学业加重,清明假期也需要补课,父母扫墓的时候就不带他来了。

    墓碑上有晟曜祖父母的名字,落款是“孝子”“晟建国”、“晟建军”,“媳”“孙雯敏”、“屈丽”,“孙”“晟曜”、“晟旸”。其中,只有晟曜和晟旸的名字是红色的。

    晟曜的视线落在其他名字上。

    黑色的名字……

    晟曜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那一笔一划的黑字仿佛有千斤重,压在他的心头。

    烟雾不知何时变得更浓了,给晟曜祖父母的墓碑都罩上了一层雾。

    晟曜不由看向了烟雾飘来的方向。那是这排墓区的深处,一眼望过去,只能看到烟,看不清到底是何人在拼命烧纸。

    这烧纸的力度已经达到环境污染标准了。

    晟曜能听到那烟雾源头处传来的干嚎声,撕心裂肺的,又好像不怎么真诚。

    他无意去和人争吵,就收回了视线。

    视线这一收回,他瞥见了和祖父母相邻的那座墓碑。

    ……

    小海龟的速度变快了,在屏幕上不断闪现,勾勒出了女人的发。接着便是鼻子、嘴巴……

    医生的脸凑近了屏幕,又猛地起身。

    诊室内突然多出来了一道门。

    医生风一般冲入门内。

    那门后是一片黑暗。医生的身影直接融入了黑暗。

    啪!

    黑暗中突然亮起光芒。

    伴随着电流声,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的屏幕上跳出了画面。

    这房间看不出大小、格局,房间内没有灯,唯一的光源就是那台电视。电视屏幕的那点光只能照亮周围一米范围。

    电视正对着沙发。沙发款式和电视一样古老,是几十年前流行的两人座皮沙发。沙发表面的那一层皮已经脱落了不少,看起来像是一只得了病的濒死野兽。

    沙发上正坐着兴味盎然的医生。

    他像是随着电视亮起,直接出现在了沙发上,幽蓝色的眼睛中是电视画面的倒影。

    那是一座墓碑。

    ……

    和祖父母同样形制的墓碑上,只有正中刻了一个名字,摆放了一张遗像,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字。

    “白……晓……”晟曜不由自主地念出了那个名字,视线黏在了那张遗照上。

    遗照上的女人看起来二十多岁,黑白照片只能显示出女人的五官轮廓。但透过这黑白遗照,晟曜好似看到了女人带着红晕的脸颊,看到了她鲜红的唇,看到了那要从照片上跳出来的温柔笑容。

    晟曜痴痴看着那张遗照,耳中的嚎啕哭声被拉远了,却有一道脚步声在渐渐靠近。

    ……

    无人的诊室内,电脑屏幕上的小海龟依旧在孜孜不倦地画着图。

    女人的眼睛已经出现在了屏幕上,但只有眼睛轮廓,还没被画上眼珠。

    ……

    晟曜的注意力一半在女人的遗照上,另一半则在那脚步声上。他觉得那双脚好像正踩在他的心脏上,一步步踏入他的心灵深处。

    脚步声落定。

    晟曜不禁转过头。

    烟雾被风吹散,女孩的脸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更为年轻靓丽的脸庞,吹弹可破的肌肤带着红晕,娇艳欲滴的唇如他想象般是花一样的颜色。

    女孩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她并没有去看晟曜,也没受到晟曜视线的影响。她恬静地站在白晓的墓碑前,微微弯腰,将手中的一朵浅黄色的山茶花放在了那墓碑前。

    晟曜的心脏骤然紧缩。

    两张脸,在墓碑前面对面,一张彩色、一张黑白,一张年轻、一张成熟,犹如双生姐妹,却因生死相隔被冰冷坚硬的墓碑分隔开。

    ……

    小海龟停在了女人的眼睛中,像是女人瞳孔上的高光。

    一幅肖像画彻底完成,精致得仿佛是黑白相片。

    屏幕上的女人,和墓碑上黑白遗照中的女人一模一样。

    两张脸都在温柔地笑着,眼中又像是都有泪光在闪烁。

    啪!

    电脑显示器跳闸般关闭,黑色的屏幕成了彻底的黑色,整间诊室也在瞬息间被隔壁电视房的黑暗吞没。

    ……

    晟曜心中一阵慌乱,脑中一片空白。他突兀地伸出手,抓住了那女孩的手臂。

    女孩吃惊地抬头,继而露出一丝担忧的表情,“你没事吧?是不舒服吗?”

    晟曜张了张嘴,却无法说出自己现在的感受。

    他脱口而出:“我叫晟曜,这个‘晟曜’,姓氏念‘成’,多音字,还可以念‘胜’。”他傻乎乎地将祖父母墓碑上属于自己的名字指给女孩看。

    女孩愣了愣,扑哧一笑,“你这人太奇怪了……”

    晟曜脸涨得通红,却是没有松开抓着女孩的手。他的手心有些出汗,手心中女孩的手臂却是冰冰凉凉,如同一块玉石。

    女孩并不生气,笑着说道:“我叫白晓,‘白天’的‘白’,‘百晓生’的‘晓’,没有‘生’,不过朋友都叫我‘生生’。”

    晟曜一愣,视线瞥见了女孩面前的墓碑。

    相同的姓氏,相同的名字,连字都一样……

    ……

    “咻——”一声口哨声响起。

    口哨声响起的瞬间,笑声、哭声也同时爆发。黑暗的房间里好像多出了许多看不见的人,正在热闹狂欢。口哨声结束的瞬间,这些声音也都一齐停止。

    黑暗的室内,医生的白口罩、蓝眼睛被电视荧光照亮。

    医生换了个坐姿,沙发因此咯吱咯吱作响。他整个人似都要被沙发给吞下。

    而他幽蓝色的眼睛则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一台小电视,唯一露出来的眼睛里全是兴奋的光芒。

    电视屏幕上,上世纪风格的黯淡色彩勾勒出了一男一女两道年轻身影。镜头拉远,两人身后一排排的墓碑和墓碑上的一张张遗照,就像是一群诡异的观众,冰冷地注视着两人抓在一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