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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世道如此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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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落山河碎第一卷人间客第七十章世道如此斑斓冷清了好些日子的游方客栈,自打来了两位读书人,一下子就热闹起来,时不时有那达官显贵来此就算了,前些日子居然连太子爷与二皇子都来了一趟。

    不过客栈掌柜的也不傻,自然不敢打个幌子出去,说自家客栈,皇子排队来。

    结果今儿个眼瞅着天黑了,又来了一伙儿人,五人定了五间房。两个小姑娘住一间,剩余三人各自一间,据说还有一个没来的。

    龙丘桃溪先回了房,柴黄又四处晃悠去了,溪盉今个儿书还没有抄完,所以就剩下槐冬与漓潇二人在一楼等着。

    杜亭声不是修士,自然察觉不到漓潇等人的到来,还是那位伙计上楼去,才给叫下来。

    结果这位少年读书人,站在漓潇面前,不晓得该称呼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叫了句漓姑娘。

    师兄的道侣,叫嫂子不合适,叫别的更不合适,只得叫漓姑娘了。

    漓潇点了点头,问道:“苏先生呢?”

    杜亭声赶忙答道:“先生与一位姜夫子出去了,估计晚点儿才回来。”

    漓潇点了点头,还是拗着性子说道:“你师兄还在长安县那边,估摸着也要很晚才回来,先去歇着吧。”

    少年人点了点头,麻溜儿返回楼上。

    倒不是等不住,而是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头。

    槐冬小声道:“嫂子,这杜亭声,怎么傻乎乎的?”

    一个脑瓜蹦当即赏下,“不许背后议论人。”

    槐冬撇嘴道:“好吧,那我下次当面议论吧!”

    饶是那伙计在这儿干了六七年,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也实在没见过如此漂亮的侠女,难免多瞅了几眼。结果被难得蹲守在客栈的掌柜瞪眼看来,轻咳一声,走过来揪着耳朵就扯进了后厨。

    掌柜的没好气道:“管好眼珠子!那少年人的先生,是太子爷见了都要作揖行礼的人,可这少年人对外头女侠恭恭敬敬的,拿脚趾头想都知道不是一般人。还有一间房,人还没来呢,你是想待会儿被人将眼珠子挖出来?”

    年轻伙计臊眉搭眼的,低声道:“掌柜的,我错了,管好眼珠子就是了。”

    掌柜的又瞪了其一眼,走过去端了一碟灰菜,笑着掀开门帘,走去漓潇那边儿,轻声道:“姑娘,夜深了,咱们厨子都歇下了,没什么吃食,这是从同谷郡那边采摘来的灰菜,算是野味了,不嫌弃的话,先吃着,不收钱。”

    所有开门做生意的,没几个是不会说话的。

    漓潇点了点头,神色平静,淡然开口道:“这客栈里,是不是藏有一副匾额,写着游必有方四个大字,盖着木秋山与张别古两道大印?”

    小时候爹爹时常提起这游方客栈,说是后来有了一座木秋山,路过这京兆府时,来过一次,写了一道匾额。

    长安城,一直这么叫,可其实长安是个县,归京兆府治下。

    所以长安的县太爷,与旁的地方不一样,是个从五品的官员,再升一级,都能做五品郡守了。

    如同成州那般,刺史是正三品大员。只不过成州未曾分郡,各县都是大县,也与旁的地方不同,县令都是正六品。一般有州、郡齐全的,县令都是七品。

    掌柜的一听这话,吓得脸上变颜变色的。

    那道匾额,乃是自家传家之物,根本算不清传了多少代了。他就晓得,自家这游方客栈,翻修也好重建也罢,已经不下几百次了。第一次翻修之时,就已经有了这匾额。不说旁的,光是这匾额的岁月,起码也有大几千年了。

    漓潇心说这客栈也真是厉害,明明只是一家凡俗客栈,硬生生万年不倒,比寻常山头儿都要老上许多了。

    “别多想,没有夺你家传家宝的意思,只不过写匾之人,是我先祖而已。”

    愣是没敢说是自己爹爹,怕给这掌柜的吓死。

    掌柜的有些不敢置信,投来疑惑神色。

    漓潇笑道:“不信的话,你回去瞧瞧,那匾额后方,有一句话,蝇头小楷所写。是那父母不在,更要游必有方。”

    这下掌柜的相信了,自家祖祖辈辈都把那匾额当做宝贝,后头那蝇头小楷,自然早就瞧见了。

    这掌柜的当即咣当跪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终于来了,我家世世代代守着这匾额,就是等恩公来取回匾框里藏着的一柄小木剑,可我家祖先都埋了一座山了,还是没等来,今天可终于来了。”

    漓潇轻声道:“先起来吧,我先祖没说要取什么东西,这个你还是留着,等他自己来取吧。”

    好像掌柜的并未如何惊讶,缓缓起身之后,擦了擦眼泪,轻声道:“我们薛家近千代人,万年时间,一直记着那位剑仙的恩情,从不敢忘。能把一间寻常客栈开了上万年,也多亏了那位剑仙的大恩啊!要是那位剑仙还在世,我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他来取的。”

    漓潇笑道:“在世的,会来的。”

    说完才随手一挥,解除了后厨小厮的定身术。

    那年轻伙计慌忙跑出来,豆大的汗珠子直落。

    “我的老娘啊!掌柜的,我刚才见鬼了,一下子就没有知觉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啊!”

    这位薛掌柜自然知道是眼前女子的神仙手段,便走过去扇了伙计一巴掌,没好气道:“滚去睡觉,今晚上我盯着。”

    年轻伙计摇头似拨浪鼓,“别介,你先回去睡吧,本来就有心痛病,熬一晚上非得熬坏了。”

    漓潇轻声道:“你们都去歇着吧,我等人就好了,放心,偷不了你们任何东西。”

    薛掌柜点了点头,一把扯住伙计耳朵,就从后门出去,往后院儿去了。

    槐冬这才开口:“嫂子,意思是这客栈,开了有一万年了啊?”

    漓潇摸了摸小丫头脑袋,轻声道:“赶紧吃两口,吃完了去睡觉。你哥哥估计很晚才回来,我主要是等苏先生。”

    槐冬摇了摇头,笑着说:“虽说嫂子是大剑仙,可嫂子实在是太漂亮了,我可不放心。”

    漓潇气笑道:“小鬼头!”

    只是心中想着,这游方客栈寄放了一柄木剑的事儿,爹爹可从未提及。将一柄木剑放在这凡俗客栈足足万年,为什么呢?

    ……

    那位大夜游神与刘清算是翻墙进的长安城,虽然不设宵禁,可夜里还是会关城门的。

    行走于街市之中,两人如同走马观花,市井之中那游魂野鬼、精魅之类的,一览无遗。

    凡俗市井其实游魂野鬼极多,只不过都是等酆都渡船来接引的,并不怎么害人,多半是在自个儿家中。

    乔坤笑着说:“以后分封神灵,也会有那门神灶神,反正民间信仰的神灵,大半都会有的。以后这些个游魂想要回家再瞧瞧儿女后辈,不容易的。”

    也的确,如今人世间没有此类神灵,所以市井之中精怪极多。光是一路走开,瞧见的成了精的猫狗,就有一大堆。

    刘清笑着说:“十年之内要将这么些山水神灵分封完毕,还是有些累啊!这门神之流,是不是也是一国有文武两尊大门神,以下各州郡,都会有小门神?”

    乔坤点了点头,轻声道:“大概会是这样,总之每一国都会按情况分封,如同秦国这种,估摸着七十二万鬼神,一个都不能少。”

    笑了笑,接着说道:“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若是这七十二万鬼神由你一个个去封,猴年马月也封不完。你要做的,大概就是分封各国五岳山神,大门神,大城隍之类的,还有各洲江神河神,其余的,只需在名册盖上你刘清大印就行。”

    刘清这才舒了一口气,心说这样还行,这天下十三洲,两百多王朝,每国七十二万,那得封到啥时候去?

    “五岳山神与一国城隍,还有那门神,前辈可有人选?”

    说是由一国提名,事实上一国皇帝,哪儿有那么多精力干这事儿?估摸着三省六部之外,会有一个新衙门来管这事儿。

    乔坤摇了摇头,叹气道:“哪儿那么容易?秦国是个试行之地,如今我也只有个文武门神的人选,五岳山神,半点儿头绪都没有。按我跟温讳的想法,秦国的五岳山神,最低也得是炼虚境界。一洲江神水神,更得是入了合道三境才行,可哪儿有那么些个高阶鬼修挑选?还得兼顾品性,不容易的。”

    刘清笑道:“我倒是有些人选,就是不晓得人家愿不愿意来,还的前辈去询问一番才是。”

    乔坤轻声道:“说来听听。”

    刘清便说道:“瘦篙洲光一座邶扈渊,我就有一个人选。邶扈渊中北部,有个叫鱼骨城的地方,一副小酆都的模样,城主小暮姑娘,虽是鬼修,却有一颗大好人心。赡部洲北部,有个荒芜小镇,也有一位姑娘,不过境界都不高,可在那处小国担任一国中岳山神。我心中人选,最好的,其实是小浊天的一位青艾山神。”

    说着顿了顿,询问道:“妖族精怪,是否也能担任?”

    乔坤点了点头,说道:“可以,唯独活人不能担任,因为无法承受香火,鬼修精魅,哪怕是土生土长的妖族,都可以担任。”

    刘清眨了眨眼,传音道:“我这儿有一条真龙,合道境界的大妖,品性尚可,我觉得完全可以担任人间水神一职,统领四海。”

    乔坤却是摇了摇头,“不行,暂时不能有这种能左右天下气运的存在,最多能担任一洲江河其中之一的水神。”

    刘清点了点头,只是说说而已,怎么将青龙从人身山河揪出来都是大问题。

    既然自个儿要管这封神一事,那有些话,不说也得说。

    “我觉得,酆都城那些先贤鬼灵,不一定都适合放回各自家乡,最好是将他们打乱。”

    总会有一族运道旺盛的,如同那游方客栈一般,血脉传承不断的氏族,到时极可能会好事变坏事,人神勾结也不是没可能。

    又不是那种无喜无悲的纯粹神灵。

    就如同先前潼谷关见的那剑神残魂,瞧着七情六欲俱全,可刘清总觉得,那是一种强加进去的人性,随时可以摒弃的那种。

    乔坤笑道:“这个到时自会征求你的意见,倒是你,就不想知道那文武门神会是谁吗?”

    刘清笑了笑,轻声道:“白老将军岁数大了,极可能撑不了多久,他一生勇武,为秦国守土扩土,是武门神的不二人选。至于文门神,我是真猜不出。我更在意的,其实是一国城隍的人选。”

    乔坤轻声道:“城隍掌管一国阴司,日后稳固阴气,捉拿引渡游魂,为冤死之人做主,的确极其重要。所以暂时还悬而未定,毕竟城隍爷,最少也得是那清正廉洁之人。”

    刘清倒是又有个人选,只不过没说出来,他希望那位老爷子,能多活些年。

    乔坤冷不丁问道:“封侯都不要?白得一份国祚,倒是给你清漓山,不是极好。”

    刘清摇了摇头,“我倒是的确以自己是秦人而自傲,可实在是不想与这些王朝有什么牵扯。让我当皇帝都不干,别说什么三等候了。”

    乔坤哈哈大笑,“今个儿就是与你闲聊,谈谈封神看法。你说的那鱼骨城的女鬼,明日我便去瞧瞧,若是真的可行,便将她引来胜神洲,先给个东岳山头儿,让其试试。境界低没什么关系,只要她能在封神之前于一地有益,功德在身,到时你封神,她一步便能跃上登楼。毕竟封神之事,算是真正的天道加持的。”

    说着抛来一壶酒,两人已经走到一处小摊,卖的羊羹烤串儿。

    刘清便坐在那摊子前,冷不丁就想起一位手持长枪南下寻死的老者。

    “前辈,我以天下渡人身份,恳求前辈,能否让酆都分派一艘接引渡船,常驻天下渡。”

    乔坤疑惑道:“为何?难道死在战场上的,就没有心术不正者?”

    刘清沉声道:“我只要重返天下渡,便管辖春夏秋冬四司四官,我下过天下渡,自然知道那些赴死之人,不全是德行好的。我也知道,能为天下而死的人,不一定就能为天下人多做些什么。只是我觉得,莽夫有时候不一定比君子差的。”

    乔坤转眼看去,笑道:“依照上古天廷官位所置的四官?春官青龙,夏官赤龙,秋官白龙,冬官黑龙?所以你便是那伏龙?为何不置中官?”

    刘清沉声道:“无百姓教化,无臣民管理,就是一群等死与向死之人,要中官黄龙何用?”

    刘清取出一枚印章,一副令牌,皆篆刻“伏龙”二字。

    “恳求前辈帮这个忙!”

    乔坤笑道:“帮了,你破境之后,我带你去一趟酆都罗山,到时那四大鬼王要是不答应,咱们想办法让他们答应就好了。”

    此刻一碗羊羹端上桌子,方才谈话,摆摊老者并未听见,只模糊听着两人说话不停罢了。

    此刻端着羊羹肉串走来,见刘清手中那精致无比的印章,称赞道:“我年轻时也刻过几天闲章,这章子一看就是大师手笔啊!”

    刘清笑道:“朋友送的,也不晓得值钱不?老先生既然懂,何不帮我瞧瞧?”

    说着就将那印章递给摊主,老摊主借着微弱灯火好好瞧了瞧,叹气道:“这位大侠,容老头子说句真心话。文玩之流,从没有定价,若是碰上喜欢的,天价多的是,要是不喜欢,哪怕这印章是神骨所铸,也不值钱。”

    收回印章,刘清哈哈一笑。

    “说的对,物价人赋嘛!”

    此后这天下,神由人封。

    ……

    丑时前后,刘清终于走到游方客栈。

    一袭青衫手提酒葫芦,一脸笑意。

    漓潇不由自主的跟着笑起来,轻声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刘清灌了一口酒,笑着说道:“好事,好事,大好事。”

    惹得漓潇翻白眼不停。

    槐冬是个凝神修士,本没这么容易犯困,不过给漓潇略施小小术法,小丫头这会儿已经趴在桌上,微微鼻息响动,口水流了一大堆,估摸着又做梦梦到肉了。

    苏濡还未归来,刘清便传音漓潇,将方才之事说了个大概。

    漓潇眼神古怪,看了看刘清,轻声传音道:“一想到你要担任封神之人,还要去天下渡做那伏龙,我就觉得有些奇妙,好像昨个儿你还是个二境小小武夫呢。”

    其实更多是担心,毕竟前者极其容易惹来天下目光,后者几乎天天要在战场上。

    说着板起脸,沉声道:“什么时候破境?需不需要寻人来遮掩天机?”

    刘清笑道:“这次不用了。”

    这次就是要试试这天地深浅,吓唬吓某些没憋好屁的人。

    破境之后,刘清一定是要去一趟酆都的,是以天下渡伏龙魁首的身份,造访酆都罗山,求得是酆都城在天下渡常驻接引渡船。

    回乡之后,估摸着还是待不了多久,待天下渡那边派人过来了,几家还是得有一场议事,确定某些生意。

    他刘清虽说手持伏龙令牌,可未曾重返天下渡走马上任之前,还是得天下渡那边儿派来个人的。

    信早已送出,估计战事略有停歇,就会有人上来。

    刘清希望如果是年轻人,最好是是自个儿相熟那些,好说话点儿。要是陆道亭那家伙,指不定要给自己揍成什么样呢。

    毕竟以后成了那家伙的顶头上司,可就不能随便打人了,还得绞尽脑汁,寻个由头才是。

    刘清摇头道:“给槐冬送回去吧,趴着睡不好,估计溪盉也偷偷摸摸炼气,还没有睡觉呢。”

    这才多长时间?死丫头已经引气入体,成了炼气士了。

    漓潇点了点头,将槐冬抱起来往二楼走去,刚刚上楼,一个醉醺醺的中年人摇摇晃晃走入游方客栈。

    读书人一见桌上一碟灰菜,抄起筷子就吃,都没与刘清说话。

    刘清苦笑道:“先生啊!学生在这儿站着呢,先瞅一眼成不?”

    苏濡这才转头,故作惊讶,“咦?臭小子什么时候来的?”

    装吧!我看你装到啥时候去。

    “先生啊!我去了一趟书院,差点儿给那季农打了一顿,你得给我讨个公道。”

    苏濡理都没理刘清,几口吃干净灰菜,打了个饱嗝儿,然后才转头,语重心长,笑盈盈道:“刘清啊!你师弟只是个文弱书生,以后要多照看他,得让他把你那座清漓山当做靠山啊!”

    得嘞!有个师弟,自个儿就成了这没地位的了,差点儿给人打了,当先生的理都不理会。

    结果苏濡伸手过来,一只手按住刘清肩头,另一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皮夹子,递给刘清后笑着说道:“以前先生没钱,买不起好刻刀,如今还算混的过去,补给你的。”

    话音刚落,刘清猛地转头,一下子就觉得眼睛干疼。

    苏濡笑着说:“呦呦呦,我这是养了一闺女是么?”

    刘清这才回头,沉声道:“多谢先生把那个不学好的刘清从岔路口拉回来。”

    苏濡摇头道:“没走岔路,又怎能知道哪条路是正道?再说了,我们自以为的正道,对走在另一条路上的人来说,会不会也只是岔路?”

    又将手中半壶酒水递给刘清,轻声道:“清儿,其实先生也觉得,人也好,神也罢,但凡心有人性,便是人。就如同将来你要帮着分封的山水神灵,哪个不是人?相比早先那次,不同之处在于,乔坤温讳之流,被封赏时,封神之人便自称是受命于天。只不过他们那所谓的天,与咱们头顶清清白白的天是两回事,不过是一些与你一般,有着古神血统的人,自立的天庭罢了。而这次,不会是什么受命于天了,而是受命于人。所以说,不必心中那么抵触,咱们封的,是人,而不是视人间生灵为蝼蚁的后世神灵。”

    说着便咧嘴一笑,“给你个重担子,日后若是碰到极其喜欢的后辈,可以给自个儿寻个小师弟的。不过一定要说清楚啊!是学问一事的小师弟,与你那拳法剑术无关。”

    漓潇从二楼走下来,十分别扭的施了个万福,面向苏濡,轻声道:“苏先生放心吧,我会看好他的。”

    说完便落座于另一侧,与刘清面对面。

    中年人喝着酒,有些开心,十分开心。

    “一晃神儿的功夫,小家伙成了大剑客?还带个媳妇儿回来,真不错。”

    刘清笑着说道:“亭声是哪儿人啊?家中诸事先生都可以与我说一说,日后能照拂的,尽量照顾些。”

    也就这么一个师弟,能照顾自然要照顾些。

    漓潇又给苏濡倒了一杯酒,一副贤惠儿媳妇模样。

    苏濡摇头道:“亭声比不得你,自小就是苦命孩子,是越人,小时候爹娘给越国兵卒随手杀了,留下他一个人,一路往秦国逃难,跑了三年才到秦国边界,给我碰到了,就带回来了。”

    刘清沉默了片刻,沉声道:“知道了。”

    所有他人的不幸,不好去当面说,更不好背后说。自以为的直率言语,传去他人耳中,很可能会变做一柄两边儿开刃的刀子,伤人又伤己。

    想着去同情他人时,得先想想,人家需不需要你的同情。

    苏濡笑道:“没关系,亭声从没觉得这是不能说的,他就是觉得,以身为越人为耻。”

    或许怕漓潇听不懂,苏濡又转头对着漓潇,轻声道:“人世间有那些偏执之人,瞧着心善面善,却偏偏觉得穷人就是过得不好,身有残疾之人就是没法儿在人前抬起头了。美其名曰是关心人家,事实上,不过是在人家面前显摆罢了。”

    刘清接着说道:“以寻常眼观不寻常的人,才是最大的尊重。”

    先生学生一齐点头,漓潇只得低下头。

    其实心中叹了一口气,心说我就这么像个傻子么?

    苏濡笑着起身,往二楼走去,未回头,只是轻声说道:“为何是伏龙而不是束龙,这个值得你多加思量。”

    刘清灌了一口酒,也未转头,冷不丁开口问道:“先生,生而为人,我当如何?”

    苏濡笑道:“当笑看人间。”

    生而为人,自有诸多不幸。

    有人三餐压倒脊梁柱,一文钱极可能救活一条命。有人锦衣玉食,躺在钱窝儿里,却夜夜难眠。

    有人穷也不生奸计,也有人富也不长良心。

    有那踏入仙途的炼气士一刀切干净与俗世的诸多羁绊,也有明明已经破开十二境,扶摇九霄之上的山巅人,每逢那已经不晓得多少年没过的生辰时,十分想念家中一碗简简单单的臊子面。

    有那游侠行走人间,剑虽无锋,但见不平,也要拔剑。有那武夫敢为不平事出拳,意气长鸣。

    有和尚不愿成佛,不念佛号,不吃斋饭,却靠着双脚,要走出个众生平等。

    更有那读书人,为着心中一点浩然,竭力治学,只想给人世间留下些教人不得不点头称是,如同明光大道的道理。

    有一处渡口,一座小岛,两处牌林,三处战场。

    虽无城墙,却有向死之心,坚不可摧。

    有一场大战,死伤无数。

    死了的恨自己未能多出一剑一拳,活着恨自己未能以身赴死。

    人有三万六千思,人又何止三万六千种。

    如此斑斓,善恶并存,故为世道。

    那些个说死就死的,谁的心里还没住着个不会变老的姑娘,谁的心中还没有一处小院,几间屋子?

    少一院亮光,却换天下万家灯火通明。

    为的不过是聚起星星之火,澄清这天上地下。

    漓潇笑问道:“想什么呢?”

    刘清深吸一口气,“想着自己能做些什么?”

    ……

    今年推迟的春闱,在五月初五,端午那天开始,连考三场,每场三日。中试者则与寻常惯例相同,于次月殿试,由皇帝亲自作为考官,点出头名状元,以及探花榜眼。

    初五那天,众人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那位薛掌柜便端来了粽子。

    说是今年赶上了,吃了粽子,必中贡士,然后殿试一过,必是甲榜头名,以状元身份吃那琼林宴。

    一句吉祥话而已,却令众人心情大好。

    特别是溪盉,当时拉着杜亭声,笑着说道:“不说什么状元郎,师叔只要中了会元,我以后就也来考,做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状元。”

    刘清倒是没开口就是会元状元,只是拍了拍杜亭声肩头,笑道:“大秦如今纵横九万里,日后还会更大,九万里挑一,考个什么都已经极其厉害了。你师兄都二十有一了,连个秀才都不是。”

    苏濡轻咳一声,瞪眼过去,没好气道:“臭小子骂人是不是?”

    待送杜亭声进去考场,刘清便跑去寻白骆。那家伙要立刻带兵南下平越,得去送送才行。

    还是在那座销魂桥,数十万秦军就在东侧,刘清青衫背剑,拎着一壶酒来此。

    “也不晓得送你个什么,这是我开的酒仙庐,自产的槐冬酒。”

    白骆笑着接住,将酒壶挂在腰间,朗声道:“南下平越,也不晓得到猴年马月才能再见,酒我收下了,日后再喝。刘清,我白骆算是你的朋友吧?”

    刘清笑道:“你不是谁是?”

    白骆退后一步,抱拳道:“烦劳以剑气为我三军开路!”

    一袭青衫瞬间拔出长剑,转身向南,左手持剑划向天幕。

    一道青色剑光往南直下,沿途云朵皆被斩碎散开。

    “三千里剑气,送将军南征。”

    白骆微微一笑,再次抱拳,然后猛地转身,上马直往大军扎营之地。

    刘清以心声说道:“谢了。”

    马上之人撇嘴道:“谢个屁,如此见外?瞧不起我这山河境武夫?”

    刘清再此传音,“不用担心,白老将军只会以另一种法子活着。”

    白骆纵马东去,并未言语。

    越国国土甚至要大于秦国,白骆这一走,很可能赶不及见着老爷子最后一面了。

    三代忠良,老将军白齐,大将军白城,少将军白骆。

    起、承、落。

    按白老将军的意思,白骆以后,白家便不再从军。

    白家三代,皆在扩土。守土之责,就留与后人了。

    灌了一口酒,刘清转身抱拳,轻声道:”见过姜夫子。”

    一位拄着拐杖的中年读书人,其实来的比刘清早,是送后辈。

    这位只身下冶卢,面对十万冶卢铁骑面不改色的中年人,此刻微微皱眉,问道:“既然是苏先生的学生,为何抱拳作礼?”

    刘清并未回答,转而问道:“不知姜夫子有何贵干?”

    言语之间的生分,表露无遗。

    中年人笑着摇头,“只是想问问你,明明对皇室感官不佳,为何却又不太讨厌秦国?”

    刘清笑道:“我是秦人,也走遍了秦国大地,从未见过饿死之人,也极少见那真正的贪官污吏,唯独最让我看不惯的,是那赵桥。再者说,身为秦人,心怀秦国,这不是应该的?只不过对秦国感官极好,对赵氏则一般般。”

    姜夫子摇头道:“随你怎么想吧,你家先生让我帮忙给你寻个僻静处,就在城南一座寺院,住持是秦国供奉,神游佛修,到时过去报你姓名便是了。”

    刘清点了点头,再次抱拳。

    那位姜夫子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小子,我不太想当那文门神,能不能给我换个?”

    这位国子监大祭酒,不到五十岁,却已经时间不多了。

    “守了一辈子门,真不想再守了。”

    刘清摇了摇头,笑道:“这些事,我真做不了主。”

    中年人笑着转头,没走几步呢,背对着刘清说道:“给一个毛头小子当那伏龙大人?你觉得你担得起么?”

    自从拿到那印章令牌,头一次有人这么问。

    刘清笑道:“背着半座匡庐登了三千阶,与扛起天下渡四脉,其实差距极大。不过我倒是没想过担不担的起,压碎肩头又如何?”

    老者缓缓转头,弯腰作揖。

    刘清也终于作揖面向这位读书人。

    ……

    “唉!这当师傅的,就晓得丢下一堆书,到底是教文还是教武嘛!”

    又是一个多月不见刘清,溪盉本以为能偷偷懒的,可杜亭声不忙着自己准备殿试,却跟个小夫子一般,天天盯着溪盉课业。

    小丫头嘟囔道:“明明明儿个就要去皇宫见皇帝老爷子了,却一点儿也不着急。”

    杜亭声只是笑着不说话。

    早在漓潇嘴里听说了,溪盉是个与自己遭遇差不多的,所以杜亭声不自然的,就与溪盉感同身受了。

    杜亭声觉得自己与这师侄都很幸运,因为自己遇到了先生,溪盉遇到了大师兄。

    苏濡在国子监讲学,也约莫小半个月没回游方客栈了。

    那位薛掌柜自打知道漓潇是恩公之后,便不再开门迎客,一座游方客栈,如同给一行人包了似的。

    漓潇转头瞪了一眼溪盉,没等出声呢,龙丘桃溪便淡然道:“你信不信我给你丢去观水书院?一年才回清漓山一次?”

    溪盉哼了一声,接着埋头抄书。

    有时小丫头会觉得,师傅是个不会找媳妇儿的,干娘与师娘,一个比一个凶。

    柴黄则是哀叹不止,这家伙几乎天天出门儿,也不晓得干嘛去了,反正回来时就带着一兜子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每次都给槐冬与溪盉瓜分了。

    没忍住就开口道:“还有没有天理?漓潇这样就算了,二十岁的分神剑修,要吓死个谁?现在那家伙也要破境,也不考虑考虑我们的感受?”

    槐冬眨眼道:“我哥哥如今是什么境界?”

    漓潇轻声道:“炼气士嘛,你跟他同境界。只不过马上就是第六境的神桥武夫,武道大宗师。”

    龙丘桃溪笑道:“那他不就能撵着神游修士打了?”

    漓潇想了想,轻声道:“若是寻常神游,估摸着是可以的。只不过如同你们这般的,若是以神游境界打他神桥境界,不出剑的情况下,他也不敌。”

    毕竟踏入炼虚三境之后,本就可以分出两道真身,一旦踏入神游,是金丹之后第二个分水岭。刘清再想要一拳一个,不大可能。饶是他已经破境,碰上顶尖天骄的分神境界,也真不一定打得过。就如同各洲年轻魁首,刘清或许真会不敌。如若错失先手,给人家施展术法神通,刘清很难赢。

    衡量杀力的,从不是境界,而是人。

    柴黄嘟囔道:“他才多大?”

    那位薛掌柜又端着一盘子吃食过来,满嘴吉祥话。

    “虽说杜小夫子没争到那会元,可明日殿试,六月初六,六六大顺,杜小夫子还是有机会以状元身份去吃那琼林宴。”

    杜亭声气笑道:“薛掌柜,你这话是好话,可天天把状元挂在嘴边儿,到时我要是连个榜眼都讨不到,岂不是没脸回来了。”

    薛掌柜挠了挠头,自个儿还真没想到这层关系,只得端起手中盘子,笑道:“天气炎热,不如吃瓜吧?”

    说话时,有一位年轻人夺门而入。

    这年轻人一身锦衣,胸口绣着一只大蟒,走进了直朝着杜亭声,笑着作揖,“杜小先生,明日殿试,今年天气怪热,我特意从府上冰库取了些冰块儿,给小先生送来解暑。”

    杜亭声赶忙作揖还礼,“亭声何德何能,让二皇子费心了。”

    赵傅升摆了摆手,笑着转头,轻声道:“不给我介绍介绍?”

    不等杜亭声开口,漓潇一把拿起风泉,轻声道:“我去你师兄那边儿,要是苏先生回来,叫他不用担心。”

    说完便离去。

    杜亭声苦笑道:“这是我师兄的……妻子,江湖人,不喜见外人。”

    这位二皇子连忙摆手,干笑道:“原来是刘先生的道侣,果真是性情中人。”

    龙丘桃溪可不惯着他,冷声道:“赶紧走远点儿,摆个笑面虎模样给谁看?”

    饶是这赵傅升脾气再好也有些要翻脸了。

    杜亭声只好轻声道:“二皇子美意,亭声心领了,只是明日殿试,在下还需温习,不如改日再与二皇子畅谈?”

    赵傅升只得硬挤出个笑脸,放下那冰块儿,转身离去。

    柴黄走过去拍了拍杜亭声肩头,笑着说道:“亭声啊!你不会真想留在秦国当大官儿吧?还不如回观水书院或是去你大师兄那座清漓山呢。你大师兄,如今躺着挣钱,缺的就是个管钱的。”

    杜亭声摇头一笑,轻声道:“我从来就不想当什么大官儿,只是想替先生圆个梦罢了。”

    有个读书人,年轻时就有个状元梦,只是三次乡试,一次都未过。后来就只能放弃仕途,游走天下。

    也不晓得过了多少年,最被人瞧不上的读书人,成了个鼎鼎大名的年轻夫子,各种头衔儿有了一大堆。

    可苏濡觉得最可惜的,是自个儿当年没有坚持应试。

    其实苏濡自个儿,倒不是对状元郎的头衔儿很在意。他在意的是,年轻时想做些什么,苦于各种阻挠,偏偏就没做成。

    所以他格外护着杜亭声,想要这新收不久的学生,安安心心上金殿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