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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血色陈涛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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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唐·杜甫《悲陈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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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的初冬其实已经很冷。

    尤其是至德元载这一年的十月!

    天地肃杀,西北罡风斫面。,

    陈陶泽中的泥水似乎也已带着些冰凌。

    在清冷的日光下,冰凌们轻轻地互相碰撞着,发出的声响正如此刻泽边驿路上唐军兵甲的撞击声,每一声“叮当”都在轻轻地诉说着即将沓来的死亡。

    “阿祖”一位赶着牛车的年轻唐军唤着走在他前方的老者,“今天会打战么?”

    那老者看年龄已经有七十左右,身上套着的却是普通步卒的戎装,须发皆白,精神矍铄。

    他摇了摇头道:“别想那么多。你只需记得,若真遇到安贼,千万不要冲在前头,也不能落在最后。夹在中间时,只管低头胡乱挥刀,别让人靠近你就行。”

    老者又看了看那牛,道:“记得到时候,第一时间离开你的牛。”

    “阿福是我阿耶最看重的,家里明年的收成都看它了。我若扔了它,阿耶必定打死我!”年轻的唐军开口道。

    “只晓得顾着牛,不等阿耶打死你,安贼便先让你死了。”老者叹息了一声。

    年轻的唐军“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老者忽地有些后悔,后悔当初自己太拘泥于祖训,没有教会眼前这个年轻人一些防身的本事。

    他抬了抬头,眯起眼睛,让北风迎面扑到自己的脸上。

    “扯淡的读书人,前两日我们还是顺风,非要在便桥会军,如今逆风,这仗怎么打?”

    于是,他又放慢了些脚步,不让年轻人赶的牛车离自己太远。

    ……

    房琯此时的心情也不太好。

    一路行来,都没怎么和李揖、刘秩说话。只是偶尔派小校找刘贵哲问一下前方踏白探路的回报。

    至于邢延恩,这个阉货,为啥不去死?

    渭水以南杨希文大军没跟上,便强逼进军!如此,他胜则有功,败而无罪,欺人太甚!

    “报……”小校一路高喊着,飞马从前军而来。

    “禀报房相,贵哲将军接到踏白锋传,安贼守忠领兵一万,已在前方陈涛斜摆开战阵。”小校颤声对房琯道。

    房琯也不理那小校,翻身上马,即向前军奔去。

    李揖、刘秩在后侧高呼:“房相缓行,不可亲冒矢石!”

    ……

    陈涛斜,因沿着陈陶泽斜修驿道而得名。

    安守忠绰着铁矛,坐在他的赤风驹上,静静南望。

    他的身后,是一万突厥骑军,扇形排开,站在上风处,以逸待劳。

    北风呼喇喇在他身后,刮着战旗在他脸上不停拂过。

    探马来报唐军进犯!他从来不认为防守是那种需要在城郭内龟缩不出的战斗。前出野战,是突厥勇士们最好的防守手段。

    即便今天兵员比唐军少太多,安守忠也依然保持着这种近乎顽强的自信!

    ……

    远方,唐军锋线已经出现。

    突厥人的战马开始了轻轻的骚动,这些畜生们仿佛也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安守忠举起铁矛,做了个下压的动作。

    骚动渐渐停止,但突厥铁骑们炽热的目光里,都渗出对鲜血的丝丝渴望。

    ……

    唐军毕竟是天下精锐,虽然这次来的大多是新征募的百姓,但是在久经沙场的老军官们的指挥下,倒不散乱,沿着陈陶泽徐徐展开作战队形。

    此时,刘贵哲正坐在马上高谈阔论。

    他和一边的李光进不同,对于房琯极是心热。

    “房相的车战之法,对于陈陶泽之地形,恰到其妙。我军两翼展开后,原本担心的纵深问题,战车之围合,已经得以解决。今日必将给安贼以迎头痛击。”

    房琯点头道:“此乃春秋战法,以车二千乘,马步夹之。安贼马军精锐,我军新募者众,实也无奈!”

    邢延恩在旁也击掌喝彩“妙啊,收复长安,房相必为首功”。

    望着四万大军徐徐展开,房琯此时的心情好多了,仿佛自己突然变身成为东晋的谢安。

    他期冀着此战过后收复长安,自己也能如本家先贤房玄龄一般配享凌烟阁。虽然那位名相和自己除了同一个姓以外,其实并无半点关系。

    众人议论正热烈时,只有北路军总管李光进忧心忡忡地望着那些牛拉的战车,默然不语。

    因为缺马,房琯想出的战车之法,便只能用牛车代替……

    他不能说什么,因为他的哥哥是李光弼,他需要避嫌。

    皇帝此次不用郭子仪和李光弼,明眼人都知道是防着节度使们如安禄山般再次独大。

    所以,为了哥哥,即便当面这三人再如何白痴,李光进也只能默默地在心中破口大骂。他拱手道:“某自回侧翼,配合中路车阵接应。”

    “李将军请便!”房琯拱手回礼。

    ……

    ……

    ……

    号角声响!

    战鼓震天!

    唐军车阵尚未完成围合,突厥的马军动了。

    安守忠全军出动!

    一万突厥铁骑自上风口直扑而下!

    十个千人队形成十个楔形箭头,猛插唐军中军车阵!

    他们甚至都没有理李光进的北路侧翼!

    他们连一个预备队都没有留!全力扑杀!一阵定输赢!

    安守忠对十位千户的要求是:“穿插过去,烧了中军!”

    ……号角和锣鼓越发响亮,突厥人在冲击的同时,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啸声!

    怪啸的同时,弯弓向天,“嘣嘣嘣……”弓弦响似连珠划过钢盘!

    天空已经密密麻麻地被射出的长箭布满!

    “举盾!”“举盾!”

    “保持队形!”

    “有奔散者斩!”

    “车阵继续围合,不准弃车!”

    车阵处的唐军军官们大声呼喝!

    他们驱赶着车阵士卒,更准确地说,是驱赶着车阵中的民夫,继续围合战车!

    ……

    “阿福”,方才那年轻唐军举着盾牌向自家耕牛扑去。

    他身边的老者怒喝道“不要命了?”,长身而起,一把将年轻唐军拖回,压在地上,用手盾护住。

    “咄咄咄咄”,瞬息间,七八支长箭钉在了木牌上,甚至有两支劲道奇大的箭,穿透了木盾,露出了箭头。

    老者抽出横刀,蹲在盾下,嘴里骂骂咧咧道:“他娘的摆什么车阵,前锋连陌刀队都不设,这是给突厥骑兵送点心哪?”

    “孙子!等会儿,老子叫你跑,你就撒开丫子跑,别他娘为了一头牛,让老子绝后!”

    话音未落,天空中原本密密麻麻的长箭不见了!

    在突厥骑兵行进的天空中,一片火幕冉冉升起,随即火幕在天空中幻成了漫天火流星,带着破风声,疾如电掣般飞来。

    老者大呼道:“火箭!”

    他朝着车阵处的唐军军官们大声呼喊道:

    “离开牛车”!

    “不要管车阵!离开牛车!”

    “让所有人离开车阵!”

    喊罢,他左手举着木盾,右手扯着那年轻人,打算穿越一片开阔地向左翼跑去。

    “他娘的,老子仁至义尽了,提醒过了”,老者边跑边啐道。

    ……

    有个校尉以为老者是逃卒,上前呵斥拦挡。

    老者手中横刀化成一道冷光,校尉身首分离,“白痴!”

    突厥火箭此时已经落到了车阵中!

    仍然保持着队形的唐军手中的木盾成了最好的引火物!

    车阵中的牛们开始红了眼!四蹄乱踏,躁动无比!

    大火对于它们来说,仿同地狱之罚自天而降!

    那头年轻人的爱牛“阿福”也开始大声吼叫!

    突然,阿福奋力一挣,摆脱了缰绳的牵引,向后方一路狂奔!它撞翻无数唐军,带着火光,带着对生的希望!

    阿福,它要搏一把!

    在牛们的中间居然跳出了一个如此英勇的榜样,其余惊恐万分的牛们便一齐转身,跟在阿福的身后,向后阵冲去。

    这时,大多数耕牛们的尾巴、身上都着了火星子!

    战国名将田单若复生,倒能认得出,这就是他当年摆的火牛阵!

    只是方向不对!

    火牛阵在朝着自家方向猛冲!

    它们朝着运筹帷幄,自觉谢安附体的房相所指挥的中军方阵猛冲!

    牛们似乎也知道,是哪个缺货,将它们从地里田间带到了这可怕的地狱!

    ……

    ……

    两轮箭雨后,突厥马军便冲了进来。

    安守忠这次带来的,清一色的轻骑兵,不着具装重甲,短弓配马刀!尤其适合冲击斩杀没有陌刀防护的步卒。

    马匹高速奔跑所形成的气势冲击,对于新征募的唐军,有着无比的杀伤和震撼效果。

    再没有人理睬军官们呼喊的“保持队形”,人们集体向后方纷乱地跑去。

    跟在自家的火牛后面!

    ……

    老者扯着年轻人,没有跟着人流向后方跑。

    向后冲击自家中路军方阵的,都是在找死!

    他的目标是李光进的北路军侧翼方阵!

    侧翼方阵也已经向中路靠拢!虽然缓慢,却很坚决!

    他们只要能跑进方阵,或者可以绕道到方阵的背后,就有活命的希望!

    老者手上的横刀已经缺了口,鲜血沾满了他的衣襟和头脸。

    他在拼命!为了儿孙在拼命!

    那年轻的唐军军卒已经吓呆了,被老者牵着,如提线木偶般……

    但是,千算万算,老者没有算到一件事。

    ——他的勇猛,会吸引到突厥人的注意!

    草原上如果在一群被野狼围猎的绵羊中,突然有一条勇猛的牧羊犬在反抗奔跑,是很引众狼注目的!

    安守忠现下就已经紧紧地盯住了老者!这老头手中的一把刀,已经砍杀了不下七八个自己的部下了。他用脚轻磕了磕马腹,赤风驹小跑起来,手中铁矛已经绷紧,向老者和那年轻人冲击而去!

    马随风势,人借马力!

    老者正在全力砍杀奔跑,一回头便看见了突袭而来的安守忠!

    从气势和穿着中,他知道来的是敌阵中最厉害的杀将!

    老者也不敢再用手牵着年轻人,只得放开手!

    “快跑!撒丫子跑啊”!

    喊罢,他转过身来,双手持刀,两腿微蹲,阻在安守忠冲击的路线上!

    那年轻人转身哭道:“阿祖,我和你一起!”

    “滚!你这是要害死老子!”

    老者怒道,“快滚!滚的时候记得举着盾!”

    年轻人只得颤抖着举着盾继续向侧阵奔跑!

    ……

    仅三息!

    安守忠的马头已经冲击到老者身前。

    老者并未纵身闪跃,仅仅侧身避开矛头,手中横刀向上反撩,去斩马首!

    安守忠从小生在马背上,控马技术娴熟无比,那马便如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般默契。后退着地,前蹄腾空,便避开了这刀。

    老者怒骂道:“老子自往侧方跑,你这突厥锤子,如何便盯住老子不放?”

    安守忠其实也没怎么听懂这老头说的朔方土话,仍然用铁矛上下左右地招呼向老者。

    两人一步一骑战在一起,安守忠占了马势,老者则占了步下灵活!一时间谁都奈何不了谁!

    ……

    突然,

    自战场纷乱嚣杂的声音里传来一声惨叫!

    声音熟悉刺耳无比!

    老者大惊!

    虚刺一刀,跳出圈外,回头一看,却是那年轻人中箭!

    扑倒在地!

    ……

    房琯此时的狼狈,是他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车阵一冲即溃,前军大乱!

    牛车阵变成火牛阵,反而成了安贼们冲击本阵的利器!

    刘贵哲已经冲上去了,但不知是死是活!

    前方败兵和火牛一起如潮水般向己方踏来!

    抬眼望去,到处是鲜血和大火!

    这是在圣人著述中不曾见过的!房琯几欲崩溃!

    他待要让亲兵砍杀一番稳住阵脚,但一转头,邢延恩、李揖、刘秩等人早已狂奔而走!房琯长叹一声,亦向西窜逃而去!

    可怜身后无数中路唐军士卒惨嚎连天,流出的鲜血,浸透了大地。驿路后的陈陶泽,一时间亦被染成红色!

    ……

    孙儿中箭!

    老者双目赤红!再也不理安守忠,飞奔而去。

    安守忠敬他是个勇士,此时却也并不追赶。

    老者轻轻蹲了下去,双手抱住年轻人:“孙儿如何了?”

    那年轻人中的那箭,在小腹中,插得颇深!已无力气回答老者的问话!

    老者伏下身子,将箭杆折断,并撕下衣襟,把年轻人包裹起来!

    ……

    战场上此时有几匹战马,主人已经战殁,因此游荡在火海中,四处乱窜!

    老者站起身来,一声长啸,夺了一匹无主战马,将年轻人放在马鞍之上。

    随后,他从腰中扯出一条套索,挥舞而出!套索形成了一个个圈套,不时便套住一匹无主马匹!然后手中发力,说也奇怪,那些无主马匹被他套住勒过之后,倒听他的指挥,跟在老者和年轻人的坐骑之后,并排冲锋。

    如果这位老者在地上步战是位生猛无畏的勇者的话,那此刻他坐在马上,远远望去,却恰如一尊恶煞般的战神!

    一人,一伤号,一战马,领着十数匹无主马匹,这时形成了一个小型的连环马冲击梯队。

    这是从未见过的战场奇景!

    但确实发生了!

    那老者将年轻人绑缚在马鞍上,便在这十几匹马上窜来跃去,将手中横刀当成斩马刀使用,一个人化身十数个骑士,突厥骑兵纷纷退避。

    老者乘乱,也不去李光进的侧翼了,绕道往便桥方向跑去!

    在他的身后,仍然是突厥人屠杀唐人的修罗场!

    ……血、

    ……火、

    ……箭、

    ……尸!

    ……

    阵中,安守忠看得目瞪口呆!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天下竟真有如此控马之术!

    此等奇术,他也只在部族传说中听闻过,却从没见过!

    这传说,是“千军临阵”!

    这传说,是关于……北燕王罗艺的!

    这传说,是记叙罗艺麾下燕云十八骑的!

    ——

    这支从地狱里来的铁骑,是所有胡人的噩梦!

    这支从血火中来的铁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燕云十八骑的“千军临阵”随着罗艺的覆灭,本已近百年未现踪迹。

    如今,又出现了!

    踩踏着血色!出现在陈陶泽边的陈涛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