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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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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悉的气息瞬间弥散口腔,让苏南不受控制地浑身战栗。自从别后,这样的亲密,对于她来说,即使在梦中,都是一种奢望。回应像是深刻在骨血里的一种本能,所有刻意的冷漠和疏离都在那一刻溃不成军,她毫不犹豫地抬手环上顾易北的脖颈,近乎疯狂地同他纠缠在一起。顾易北高大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秒,仿佛对她的热情难以置信,紧接着,便是更加凶狠地攻城略地。原来那些所谓的心结,还有他的矜持和骄傲,都抵不过这一刻的唇齿纠缠。

    炽热的手掌顺着她的衬衫下摆灵活钻入,轻车熟路。五年的时间陡然缩短,仿佛两人只是一场小别。苏南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时,他终于放过她,温热的唇渐渐向下转移,在她颈窝处流连。“小南……小南……”他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一声一声,似乎穿透了她的灵魂。

    战火燃烧,顷刻燎原。那一瞬时空颠倒,两人都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直到“哐”的一声响起,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阿北,你……”苏岑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他硬生生收住了步子,火急火燎的神情定格在他脸上,继而转换成惊骇。

    办公桌上难分难舍的两人骤然惊醒,顾易北将苏南紧抱在怀里,用自己高大的身体遮挡住衣衫不整的她,皱眉回头:“你进来怎么不敲门?”“我这不是着急吗?”苏岑默看着眼前的情形,仍旧有些反应不过来。事发的时候他正在附近陪客户吃饭,在公司群里看见顾易北被泼硫酸,火急火燎就赶回来了,他想了想觉着委屈,嘟囔着:“你大白天在办公室干少儿不宜的事,怎么不锁门?”

    他声音不大,可另外两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苏南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可顾易北敏锐地察觉到,她在一瞬间清醒过来,便又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恢复了平时的模样。顾易北心头一阵烦躁,黑着脸赶人:“你先出去。”“行,你们继续。”苏岑默抛了个表示理解的眼神给他,准备离开,结果没等关门,又忽然想起什么,“不对,你们等会儿再继续,警察来了,得先做个笔录。”然后退出屋子,顺便不忘体贴地关上门。

    屋子里只剩下苏南和顾易北两人,顷刻寂静下来,沉闷的气氛中透着丝难以描述的诡异。苏南理了理衣襟,从桌子上跳下来,自始至终没再抬头看他一眼。“唉……”顾易北叹了口气,快速整理好衣襟,“小南,等下我们好好谈谈。”说完率先转身走向门口,步履匆忙急促,像是怕迟一秒会听见她拒绝的话。

    来出警的是两名警官,考虑到姜岚精神状态不是特别稳定,以免威胁到其他人的安全,一名警官直接将她送回了派出所,剩下一名警官留下取证、做笔录。那名年轻的小警官就待在外面没有上楼,苏南和顾易北两人下去的时候,他正在询问一名目击者。目击者正好是苏南同事,被问完话之后,立刻连珠炮一样冲着她八卦了一堆问题。苏南此刻无力应付,只让她帮忙向公司请假,便和顾易北一起,随同小警官一起回了所里。

    去派出所的路上,她想着要不要给徐兆林打个电话,毕竟姜岚是他前女友,而且今天这件事肯定和他有关。结果她刚拿出手机,就被顾易北看穿想法,他冷冷地说道:“既然警方已经介入,就走法律程序。如果有需要,警察会找他的,你现在私自联系算怎么回事?”

    刚刚还和她缠绵拥吻的人,一转眼的工夫便冷言相对,说她心里一点不难受是假的。苏南皱眉看他一眼,沉默着将手机收了起来。其实顾易北说的这些她也考虑到了,就是搞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怒意是因为什么,她也不想搞明白。办公室里那忘情的一吻让她此刻后悔不已,隐隐还带着几分惶然不安。说真的,她宁愿顾易北恨她入骨,也不希望他对自己旧情未了。

    辖区派出所距离公司很近,步行也不过一刻钟左右。这一次的泼硫酸事件其实可大可小,毕竟没有人受伤。关键就在于,姜岚是否知道瓶子里的液体不是浓硫酸,如果知道,那不过就是情感纠葛引发的闹剧;如果不知道,则是故意伤人未遂,完全变了一种性质。

    姜岚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一口咬定自己不过是想吓唬吓唬苏南,同时在她的同事面前揭露她是横刀夺爱的小三。于是如顾易北说的那样,徐兆林也被牵扯了进来。警察从苏南那里要到了徐兆林的联系方式,拨打过去,对方手机却处于关机状态。警察再联系他的公司,秘书说他今天有公务出差,这个时间差不多应该在飞机上,只能暂时作罢。

    事情询问到一半的时候,姜柯赶了过来。苏南认出他是自己和姜岚打架那晚,随后赶来的那个男人。姜柯对她没有太大印象,毕竟她此刻的形象和那天实在大相径庭。倒是顾易北的存在,实在让他吃惊不小,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虽然来得匆忙,但该问的还是问了,知道事情和徐兆林有关,但是怎么扯到顾易北身上了?

    “姜岚家属吗?”见他一直站在门口发愣,办案的小警员便出声问了一句。“哦,是我!”姜柯回神,应了一声后又将视线定格在顾易北身上,“顾总,您怎么在这儿?”说着又看向办案的小警员,“警察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易北面色阴沉,沉默不语,显然没有和他打招呼的意思。“你先坐。”小警员指了指长桌旁空着的一张椅子,简短阐述了事情经过,“半个小时前,姜岚在安北路双联国际大厦B座门前,向这位叫苏南的女士泼了不明液体,并进行言语侮辱。这位叫顾易北的先生见义勇为……”“不是见义勇为。”顾易北低声将他打断,锐利的目光扫向姜柯,“姜总,苏南是我女朋友。”

    “什么?!”这下惊讶的不是姜柯,而是苏南。她倏地看向他,瞠圆的眼睛里写满了惊骇,明明是前女友!差一个字就差了很多好不好!她想纠正顾易北的口误,然而他已经抢先一步再次开口:“姜总,这位警官,这个叫姜岚的女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对我女朋友进行人身攻击……”苏南没有抢到解释的机会,也不好追着否认两人的关系,可顾易北口口声声的“女朋友”让她听得心尖儿不受控制地打战,只好尴尬地暂时保持沉默。不过,不是第一次对她进行人身攻击?上一次,她明明没有告诉过他,他是怎么知道的?

    顾易北的话言简意赅,姜柯却完全听懂了,他很是震惊,觉得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若有所思。他犹疑着看向苏南,仔细打量了她一圈,其实他对那晚和姜岚厮打的女人外貌上并没有印象,现在却能将她和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了,他甚至意识到最近公司的不顺应该就是和这件事有关。

    “顾总……”他神情略显凝重,斟酌着开了口,“这件事肯定是有误会。”“呵……”顾易北冷笑道,“是不是误会,我相信警察会秉公办理,法律也会做出应有的判决。”姜柯面色顿时黑了几分,见顾易北铁了心不讲人情,也不再和他多言,转头和办案的警员交涉:“警察先生,我妹妹有重度抑郁症,我可以提供权威医疗机构的鉴定……”顾易北也拿出了手机,拨出一个号码:“喂,沈律师,麻烦您……”

    “唉!”苏南幽幽叹息了一声,无奈地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给郝佳发了一连串吐血的表情。明明她才是直接受害者,怎么好像整件事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和她没太大关系了呢?

    因为姜岚的确患有重度抑郁症及轻度精神问题,而苏南又实在没有精力深究,事情最后被当成了民事纠纷处理。顾易北的律师和姜柯的律师都已经到场,俨然要进一步走法律程序的架势。苏南也知道,这种事情即使闹上法庭,最终结果也就是赔偿了事。照她说,姜岚其实就是公主病,教育一顿就算了。真正的抑郁症根本控制不住情绪,但姜岚明显不是,打从姜柯一出现,她那泼妇架势就消失不见,变身成楚楚可怜的委屈模样。

    两伙人是一起从派出所里出来的。姜柯的车就停在门前的绿化带旁,他全程都阴沉着脸,没有和顾易北打招呼,两家公司也算是正式交恶。苏南自然不知道其中利害,只觉得姜柯实在太过溺爱妹妹,早晚要出事。她颇为头疼,觉得还是要和徐兆林好好谈一下,否则这疯女人认准了她和徐兆林有什么,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来找麻烦。

    “苏南……”她刚想到这里,顾易北低沉的声音便传进耳朵里。她闻声抬头,视线撞进他幽深的眸子,他的目光格外灼热专注,漆黑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苏南不自觉地心头一动。

    她暗自叹息,决定先发制人:“我现在真的很累。”顾易北面色一僵,那句“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又被咽回了肚子里。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似乎并不是个谈心的好时机,但他知道苏南在有意逃避,只是他的心终究还是对她硬不起来,眼前人满脸疲惫的样子,让他不忍心再进一步。

    “你还回公司吗?”他问了一句。苏南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下午4点多,回去的话也上不了什么班。顾易北说:“反正也请假了,干脆回家休息吧。你如果觉得不好开口,我给你们陈总打电话。”说着便拿出手机准备拨号。“不用了。”苏南急忙阻止。上次顾易北帮她请假就已经有口说不清了,再来一次还不知道会引起什么八卦呢,不管他怎么想的,反正她是从没想过和他再续前缘。

    “我还是回去吧,反正就一个小时了,刚上班就出事,实在不好。”而且她突然想起来,前台同事说有个中年大叔找她,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估摸着这么半天没等到人,可能已经走了。

    顾易北点点头,没再坚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他办公室里亲密过,苏南始终不太敢抬头同他对视,甚至连声再见都没说,便匆忙离开。顾易北没有跟上,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站在原地狠吸了两口,才举步往公司的方向走去。

    派出所大门前正好是个十字路口,人行横道的红色信号灯还剩五秒。顾易北盯着规律变换的数字,在心中默念到“1”时,大步穿过马路,右转,却在下一处路口再次看见了苏南。她正和一个中年男人面对面说着什么,虽然看不清表情,但他直觉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不像是问路,也不像是普通的熟人遇见后的寒暄。顾易北眸光微微闪动,正考虑是否要绕路,视线中的两人突然都开始有些激动,他不禁皱眉,不等大脑做出反应,人已经开始行动,朝两人走了过去。

    如果顾易北是苏南想见却又不敢见的入骨相思,那么她整个后半生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应该就是她的养父苏志航。但很多事情往往就是狗血言情里常见的套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所以当苏南在马路转角处和他迎头相遇的时候,她并没有太过惊讶。只是分隔五年,“父女”重逢,彼此竟然都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对方。岁月没有在苏南的脸上留下痕迹,但这五年的人生起起伏伏,总归让一个人有所改变。而苏志航则是两鬓花白,神情憔悴颓废,还不到六十岁的人看起来仿佛行将就木。

    “南南……”短暂的无言后,苏志航嗫嚅着开了口,声音晦涩喑哑,完全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苏南双唇动了动,“爸爸”两个字无论如何也无法叫出口。那一瞬间她心头涌起说不出的悲凉。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可在她前面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他却以父亲的身份,给了她最幸福的生活。可是,将她、将那个家推向深渊的,也是他,她无法不去计较。她是人,会痛,会难过,会绝望,然而她又该以什么立场去恨呢?

    如果当年苏志航夫妇没有领养她,她或许一开始就生活在地狱里。

    苏南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同他交流:“你最近……还好吗?”“唉——”苏志航叹气,更显得苍老颓丧,“在那种地方待着,能好?”那种地方不好,却是他罪有应得,没有人逼迫过他。苏南心中唏嘘,忽然想起什么:“你刑满了?”当年庭审宣判的时候,她没有到场,后来还是收到法院的判决通知才知道他被判有期徒刑九年。算上在看守所里的时间,他也不过勉强服刑五年,即便减刑,也不可能一下子减掉这么多,现在就被释放出来啊。

    “我办了保外就医。”苏志航解答了她的疑惑,“我在里面表现良好,争取到了两年的减刑机会。这两年……这两年身体不好,就办了保外就医。”苏南轻抿着略显苍白的唇,没有说话。“南南……”苏志航有些局促地看她一眼,“能不能……能不能找个地方坐坐?我的腿不能站太久,而且,我今天还没吃饭。”

    苏南向下看去,这才发现他的站姿的确有些别扭。她迟疑了一秒,终究没有询问他的身体状况,也没有答应他的请求,而是直接翻出了钱包。“呵……”苏志航笑了声,语气说不出是悲悯还是讽刺,“苏南,你现在连饭都不愿意陪我吃一顿了?不管怎么样,好歹也是我把你养大的。”苏南动作一顿,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冷嘲热讽,将钱包里的现金悉数抽出,还有一张银行卡。

    “我很感谢你在我最幼小无助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家,但我现在能给你的只有这些。”

    苏志航没有接,上上下下打量她一圈后,缓和了语气:“南南,好歹父女一场,何必这样?你看,你到现在不是还姓苏,还用着我的姓?”“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苏南看着他,神色冷淡,“五年前是你亲手拆散了那个家,了断了我们之间的父女情分。我其实也很想换个姓氏,可是改动起来实在太麻烦。”

    “南南……”苏志航动容地叫了她一声,“爸爸当年也是一时糊涂。现在我出来了,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一家人……苏南听着这三个字,忽然想笑,哪里还有家人?可她又能怪谁?没有血缘关系的父母,给了她二十年安逸稳定的生活,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但如果能够选择,她宁愿自己一出生就被掐死。

    “爸爸是真的改过自新了。”苏志航说着,轻拍了拍自己的左腿,“去年干活的时候从高处摔了下来,这条腿虽然还能走路,但是已经和废了差不多。你叔叔前年脑出血去了,你姑姑一家和女儿女婿一起移民了,爸爸现在就你一个亲人了……”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哽咽。

    旁边有路过的行人侧目,却只是好奇地瞥一眼便匆忙离开。苏南站在那里,面无表情。苏志航也没继续开口,只满眼希冀地望着她,神色间还有一点讨好和小心翼翼。

    “你怎么找到我的?”半晌后,她突然问了一句。苏志航看她一眼,小心斟酌道:“你户口没变,辖区民警帮我联系到了一个你以前的同事。”苏南点点头:“中午去公司找我的人也是你?”“是,我上周一还给你打过电话。”上周一?苏南忽然想起在海盗船餐厅和姜岚发生冲突前,接到的那通信号不太好的电话。

    她没再多说什么,上前一步直接将钱和卡塞进他手中:“卡里是我这些年的全部积蓄,密码是我生日的倒序……”“南南,我不是来管你要钱的。”苏志航急急地推拒,“爸爸是希望我们一家人能重新生活在一起……”“是因为你现在没有自理能力了吗?”苏南反问了一句,语气中的讽刺毫不掩饰。苏志航推拒的动作停顿下来,苍老的脸上神色几经变幻,终是隐忍着没有发作。

    苏南显然也不想和他在大街上拉扯,但她更不愿意换个地方和他单独相处。她理了理散落在耳畔的鬓发,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苏先生,我们早就不是一家人,你也别指望我给你养老送终。这些钱,算是我对于你二十年养育之恩的最后一点心意。”

    苏志航面色阴沉下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苏南看了许久,大约是确定她铁了心不会认他,也不再戴着那层可怜伪善的面具。“嘁——”他冷嗤了声,语气中带了一丝不屑,“你当我愿意认你?早就说别人的孩子养不亲,爹妈没良心,生出来的种也没良心!”

    苏南心头一凛:“你知道我亲生父母是谁?!你不是说我是从孤儿院领养的吗?”苏志航神情变了变,突然笑了出来:“我的确知道。”

    苏南瞳仁紧缩,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却控制住自己没有开口向他询问。可苏南毕竟是苏志航一手养大的,她细微的神情变化没能逃过苏志航的眼睛,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几秒,讽刺地开口:“我养了你二十几年,给你好吃好穿,你现在想去孝敬你亲爹亲妈了?”

    苏南没有回答他,只眉头紧锁,双唇抿得没有一丝血色。苏志航看了眼她手里的钱,笑道:“行,两百万!”“什么?!”苏南一时没听明白他的话。“装糊涂?”苏志航不紧不慢地说,“我现在的状态你也看见了,生活不能自理,所以我要两百万的赡养费。只要你把钱付给我,我就告诉你,你亲爹亲妈是谁,以后我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呵呵!”苏南气笑了,“两百万?!你哪里看出来我像是有两百万的样子?”

    “你没有,但是顾易北有。”

    苏南骤然愣在当场,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苏志航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眼神玩味:“那傻小子对你还真是一往情深。你们两个又在一起了吧?我刚才去你公司的时候,可都听说了……”后面的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苏南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耳鸣声阵阵。那一瞬间,时空仿佛倒流回了五年前。

    充满消毒水味儿的医院走廊里,他涕泪横流地给她下跪:“南南,你救救爸爸!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你没有钱,你男朋友肯定有。他不是在创业吗?就算他没有,总认识些有钱的朋友,让他去借!我养了你二十几年!他拿钱是应该的!我犯了错,我罪有应得,可你就算不管我,也不管你妈妈了吗?”

    回忆锥心刺骨,苏南只感觉一颗心冷到极致,连浑身的血液都跟着凝滞。她闭上眼,反复做了两个深呼吸,再睁开时,眼中恨意翻涌,目光凛冽如刀。对于眼前这个人,她再一次恨到想亲手了结了他。

    他曾经是她的父亲,他抚养她二十多年,给了她家庭,给了她安稳富足的生活,对她视如己出。即便他当年做出那样的事情,她都还抱有一丝感恩,替他找着理由。他挪用公款也是为了让老婆孩子生活得更好,谁都有一时糊涂的时候。那一笔巨额债务压下来,任何人都会精神崩溃,所以压垮了她的母亲,压碎了她的家庭。纵然是刚才再见到他,她心里的情绪也很是复杂。

    可原来糊涂的是她。当年他做错事是走投无路,那现在呢?他们之间的烂账算不清,可他有什么脸扯上顾易北?“苏志航!”苏南一字一句地叫着他,咬牙切齿,像是在嚼着他的血肉,“你别想再在顾易北身上打任何主意。”说着,她将手里的钱和卡一股脑塞回了包里,“你对我的养育之恩,我当年就还清了。别说是顾易北,就算是我自己,现在也不会再给你一分钱、一丁点关心!”

    见她如此决绝,苏志航也急了。他上前一步,一把攥住苏南手腕:“当年你连那事都做了,现在还装什么一往情深!”苏南咬牙看着他,眼神冰冷而凶狠。马路上有货车呼啸而过,那一刻,她险些失去理智,想一把抱住这个曾经的父亲,和他一起撞上去,在车轮下同归于尽。

    大约是被她散发出的凛冽杀气给震慑住,苏志航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放开了她,妥协道:“好!看在我们父女一场,我给你打个对折,一百万!”“呵……”苏南冷笑,“我刚刚说了,一分钱都不会给你。”话音落下,她狠狠地拉上背包拉链,转身欲走。“苏南!”苏志航顾不得其他,再次一把抓住了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狠意,“当年的罪魁祸首顾易北到现在也没找到吧?要么你给我钱,要么我去告诉他,偷代码的人就是他最心爱的女朋友!”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低沉的男声骤然响起:“苏南,他说的……是真的吗?”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宛若炸雷击落头顶,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苏南从身到心狠狠一震。

    她僵硬地转过头,身后两步远的广告灯箱旁,顾易北高大的身躯伫立在那里,他专注地看着她,目光淡然,像暴雨前宁静的海面,没有一丝波澜。绝望再次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苏南闭上眼,静静地等待眩晕退去。该来的,终究要来。

    “苏南,告诉我那不是真的。”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虚弱地长叹口气,竟然有种说不出的解脱。

    “顾易北……”她缓缓睁开双眸,泪水滑落时,整颗心痛到麻木,“对不起!”

    如果上帝可以帮你实现一个愿望的话,你希望是什么?十岁的苏南一定是希望家庭幸福,父母健康。十八岁的苏南会希望那个叫顾易北的学长能够成为她的男朋友。二十岁的苏南,应该还是要和顾易北白头到老。而对于二十二岁的苏南来说,人生中大概就只剩下一个念想:时间如果能够倒流该有多好,倒流回她出生之前,让她永远都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没感受过温暖幸福的人,永远不会明白痛苦是什么,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生活本该如此。最怕的是活在一场甜美的虚幻大梦之中,而这场梦又不短不长,在人习惯了那些美好、把梦境混淆成现实的时候,美梦突然破碎,重重地迎头一击,直接将人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苏南的美梦破碎,是从养母的一纸体检报告开始的。其实顾易北猜得没错,那晚她在千里之外给他打电话痛哭时,的确是出事了。就在苏南打出那通电话的前一天,N市中心医院刚刚下达了养母的病理诊断报告:宫颈癌,中期。对于市体检中心误诊的幻想彻底被现实击得粉碎,一件被埋藏了将近三十年的秘密也随之被牵扯出来。

    苏南的家乡N市虽然物资丰富、经济发达,但老一辈的人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养父苏志航和养母陈娟是初中到高中时的同学,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后来高考时两人双双落榜,便一起去了当地的工厂上班,又被分配到了同一车间的上下工序。仿佛老天都在暗示着什么,于是两个人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两人都不过是普通工人家庭出身,没有什么文化和背景,新婚不到两年,便在下岗浪潮中一起了失业。苏志航其实是个聪明且好学上进的人,高考落榜之后,他并没有安于现状,尽管工厂里的活很累,他仍旧咬牙坚持着每晚去夜校补习。所以在两口子失业的同一年,他考上了N市某所金融院校的成人本科。

    那个年代的人学历普遍不高,即便是一个成人本科的文凭,也是相当有含金量的。可对于刚刚失业的俩人来说,这纸录取通知书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谁还能去读书?他身为男人,是一家的顶梁柱,总不能让妻子养家供自己读书。所以几经纠结,苏志航决定放弃。可陈娟知道后,坚决不同意丈夫的想法。那个年代的人对读书都有着一种几乎神圣的向往,她虽然没文凭,眼界却不低,觉得丈夫去读书,家里只是暂时苦几年,丈夫毕业后有一技之长,便可以找个好工作,如果放弃这次机会,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于是苏志航去念了大学,陈娟则在学校门口支起个摊子卖一日三餐,好歹能够应付两人开支,勉强糊口。

    日子转好是从苏志航毕业那年开始的。大批的老国企倒闭后,自然有一批新生企业替代,其中不乏改革开放浪潮中捞得第一桶金的暴发户,有魄力却没文化,苏志航当时念的会计便成了抢手的专业。

    虽然工资不高,但因为人才稀缺,他同时负责几家公司的账目,一个月加起来收入不少。可会计的活没有技术含量,正牌大学生一批接一批毕业,很快就会被年轻人取代。苏志航显然也认清了这一点,工作之余继续学习,参加各种考试。在那个有证好混饭的年代里,他硬是拿了许多杂七杂八的资历,还考下了注册会计师,甚至又去北京进修了工商管理,工作自然也是随着他的进步而一路高升。

    陈娟自从丈夫收入稳定后,便没有再出去工作。N市冬季湿冷入骨,那几年起早贪黑摆摊子,让她得了风湿病。他们之间的夫妻感情并没有因为苏志航发达而减淡,可美中不足的是,两人结婚八年,却一直没有个一儿半女。

    在苏南的记忆中,打自己懂事那时候起,奶奶就对她不是很亲近,对她的母亲陈娟也十分冷淡,甚至是有那么一点不待见。陈娟从不计较这些,反而对苏家的人还带着几分讨好。那时候她以为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儿,老人家想要孙子,陈娟却生了个女儿。不过无所谓,他们一家不和奶奶住在一起,逢年过节才见上一次,只要爸爸对她和妈妈好就可以了,他们是幸福快乐的一家。可二十几年后她才明白,那种冷淡和不喜欢,和她的性别根本没有关系,而是对于老人家来说,她是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苏南是被收养的,苏家的人都知道陈娟不能生育,因为她的病例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先天性输卵管畸形。而那漫长的二十多年里,陈娟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这样的病,在医学不发达的年代是无法治愈的,等到后来医学发展了,她也错过了生育的最佳年龄,即便是接受手术,风险也很大,成功率低,弊大于利。于是陈娟彻底放弃了复查治疗的心思,只一心抚养苏南。

    然而就在苏南大四那年,一纸宫颈癌的诊断书,却牵扯出了埋藏将近三十年的秘密。最新检查结果上面显示着,她并没有什么先天性输卵管畸形,她的生殖系统是健康正常的,无法生育的不是她,而是和她伉俪情深的丈夫!他设下了一个骗局,让她沉浸在他不离不弃的感情陷阱中整整三十年!三十年,她有一大半的时间是生活在愧疚中的。她承受了苏家人不知多少的轻视和指责,那种渴望血脉延续却不能实现的遗憾,早已不能用言语形容。精神上的打击远比病魔来袭要凶猛,陈娟情绪几近崩溃的同时,病情也急剧恶化。

    同样遭受打击的还有苏南。对于一个尚未出校门,也从未经历过任何苦难的女孩儿来说,母亲突然罹患癌症,已经相当于头顶上的天塌了一半,可谁能想到,自己的身世又出现了问题。那时的苏南只知道自己并非苏家亲生,尚不知晓两人之间那场骗局,但这对于她来说,就已经足够震撼。

    血缘这个东西,其实真的很奇妙,那是一种无论如何都不能割舍的牵绊,任凭时空变化、斗转星移,都不会减淡一分一毫。它也同样是人内心深处最可靠的仰仗和归属。你以为你们是血缘亲人的时候,相处时所有的一切都自然随意,理所当然。忽然有一天这种牵绊没了,一言一行都会变得敏感而小心翼翼。更可悲的是,她自以为的归属和身份,原来只是一个扮演的角色。她不是苏家父母亲生的,那她又是谁?她的亲生父母在哪里,当初为什么不要她?她以后又该何去何从?

    那一刻,苏南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世界上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对于她来说却变得无比陌生,原本幸福和睦的家庭,在一夜之间支离破碎。这一场骗局中,没有赢家。

    最先振作起来的,其实还是苏南。苏岑默常说她没心没肺,每次顾易北听见了,都会笑得一脸宠溺,不咸不淡地反驳回去:“这叫心胸宽广,是福。”是不是福,苏南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振作起来,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苏家父母虽然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却养育她二十几年,把她视如己出,并不比亲生的差。可这世间许多事,否极泰来的只是极少数,似乎大部分都逃不过一句“祸不单行”。

    陈娟的病情虽然进一步恶化,但如果及时手术,护理得当,也能维持很长一段时日。治疗费用昂贵,但苏志航这些年赚得也不少,除去医保报销,剩下的部分对于苏家来说完全在可承受范围内,甚至根本不算什么。可当苏南翻找家中存款的时候才发现,几张存折加起来,余额还不足一万块。

    苏南虽然从不操心家里的财产问题,但基本开销也是知道的,家里的房子买得早,没花太多钱。最近几年苏志航收入不错,也没什么大开销,陈娟的前期检查没花费多少,不可能只有这些存款。陈娟还在病床上,苏南自然不会再去拿这些事让她心烦。可苏南问起苏志航,他却是语焉不详,只叫她不用操心钱,手术费他会想办法。

    然而陈娟的癌细胞扩散速度很快,手术迫在眉睫,拖一天就少一分生的希望。苏志航的说辞和态度让苏南心中起了疑虑,时间紧迫,她不能和他打哑谜,结果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家中的存款早就悉数被他投进股市。不只是存款,连家里的房子也被抵押给了银行。起初股市走高,的确是赚了不少,可惜人心不足,苏志航没能在大跌之前甩手,年初一场大跌,不仅让他丢掉了之前的盈利,连本金都没法收回。

    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苏南彻底蒙了。可所有的愤怒和埋怨都无法说出口,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把她视如己出、将她抚养长大的人,即便犯了再大的错,她可以不赞同,却没有资格指责。

    事情已经发生,再多的怨言也于事无补,无奈之下,苏南向亲戚求助。结果当她找到叔叔和姑姑家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苏志航不单单抵押了家中的住房,还向他们两家借款累计高达三十几万。苏志航的弟弟妹妹都不过是做小生意的,一辈子能赚来几个三十万?苏南的求助犹如那颗激起千层浪的石子,苏志航在股市里赔钱的事情彻底在亲戚面前败露。从前他们家里条件好,在弟妹心中,以苏志航的能力,三十万可以轻松赚来。可如今眼见着他们家没有了偿还能力,亲戚之间也反目成仇。

    那短短的半个月里,苏南彻底体会到什么是绝望。有好几次,她就要挺不下去,想就此消失,甩手不管,却终究无法忽视良心的谴责。苏家父母虽然没有生她,却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和亲生父母并没有区别。

    如果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呢?如果他们就是她的亲生父母呢?难道她也能狠心抛弃?

    那个时候,她也想过去找顾易北求助,可拿起电话拨号的时候,最终放弃了。也许是她当时太过年轻,总觉得爱情应该是纯粹而完美的,不应该夹杂太多世俗的东西;也许是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变得畏首畏尾,少了以往的率性耿直;又或许是爱到深处,不经意间就会变得小心翼翼。尽管知道顾易北不是那样的人,她仍旧担心自己现在的家庭状况会不会给他造成负担,会不会被他嫌弃。何况同新蓝科技合作的项目到了紧要阶段,他是整个团队的主心骨,一旦因为她的事情分心出了差错,所有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只是造化弄人,他苦心经营的一切,最后还是毁在了她的手上。

    人生境遇永远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就在苏南绞尽脑汁想给养母凑医药费的时候,苏志航挪用公款的事情败露了,整整三百万,即便在通货膨胀的今天,也不是一个小数目。这不是管亲戚借了几个钱还不上,即便闹到法庭,顶多也不过一场民事纠纷的事情。别说他们家现在的情况根本无法把整个漏洞堵上,就是把所有的钱悉数退还,苏志航也要去坐牢。

    苏南突然明白:一个人如果还能想到绝望两个字,那就是还不够绝望。那个时候,她真是连绝望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苏志航将她叫到医院花园僻静的角落里,让她去盗取顾易北团队的代码时,她都丝毫没有觉得意外。苏志航那时是一家中型科技企业的财务副总,起初苏南以为,他要代码,是想倒卖给业内的企业还钱。可到后面,她才明白,原来有人早已经把她当作了目标。华宇创投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新蓝的游戏项目,也在暗中偷偷立项,要赶在前面抢占市场,然而一段时间下来,研发始终达不到要求,于是负责人便动了歪心思。而当时苏志航任职的公司,就是华宇下属的子公司。负责人在得知她和顾易北的关系后,便抛出了极其诱人的条件:只要她能够从顾易北那里拿到代码,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框架,公司就不再追究苏志航,不仅挪用的钱不需要退赔,陈娟的医药费还有苏家所有的欠债,公司都会负责。除此之外,他们还会额外给苏南一笔钱,让她可以去国外留学。

    这条件对于那时的苏家就像是救命稻草。能够让自己免去牢狱之灾,让陷入绝境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轨,苏志航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可苏南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

    事情说到底,是苏志航的贪念引起的。即便没有血缘关系,她是他们的女儿,替父亲还债理所应当。可顾易北呢?顾易北欠了他们家什么?那个项目是他的心血,她凭什么用别人的东西换取自己的安稳?为了防止苏志航节外生枝,她删除了所有能够联系到顾易北的方式。苏南害怕苏志航会亲自去找他,用自己来威胁他交出代码。她不确定顾易北是否会就范,但她同样不确定一个走投无路的疯子会做出什么。

    然而那时的苏南仍是太过天真。疯子不可怕,可怕的是清醒时依旧没有道德底线的人。苏志航没有用她去威胁顾易北,却成功卡住了她的软肋。他跪在她面前求她,哭得声泪俱下,恳求不管用的时候,他开始变得暴躁狂怒,怒骂她没有良心,不懂得知恩图报,甚至对她拳脚相加,暴力威胁。

    可不管苏志航如何软硬兼施,哪怕是皮带的钢扣砸在头上,让她几乎晕厥,她都没有松口过。于是当所有的恳求和逼迫都不奏效的时候,他将主意打到了陈娟头上。直到现在,苏南都无法相信那个曾经有一口好吃的都要留给妻子女儿的男人,会对发妻做出那样的事情。他当着苏南的面虐待陈娟,停了她所有的治疗,用板车推着她,去街边乞讨。苏南管同学借了钱,想带着陈娟偷偷转院,却遭到苏志航的暴力阻拦。而苏志航每次虐待陈娟后,都会给她发去视频或者照片。陈娟是家中的独生女,父母在前些年相继去世,早就没有娘家可以依靠。在外人眼里,苏南不过是个孩子,苏志航才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之主,别人家的私事,又有谁会去过问?就算是去派出所报案,最终也只是调解了事。

    其实那时陈娟已经挺不了太久,只要苏南再狠心一点,等着陈娟咽了气,苏志航就再也没有了威胁她的筹码。但那是她的母亲啊!即便陈娟真的命不久矣,她也无法任凭自己的母亲在地狱中度过人生最后的一段时光。所以,那场残酷的战斗里,几乎灭绝人性的苏志航获得了胜利。

    大概她上辈子真的毁灭过世界吧,所以才要经历这么多的痛苦和折磨,为了曾经养育过自己的人,出卖了自己最爱的人。可除此之外,她又有什么选择呢?她甚至连恨都不能。她能恨谁呢?陈娟本身就是个受害者,苏志航再浑蛋,也曾将她养育成人。如果没有他,或许她会过着更悲惨的人生。而顾易北,从她决定妥协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亏欠他一生。或许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如果真的能够重新选择一次,她只愿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