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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喜新厌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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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意识模糊里做了一个梦。

    我又梦到了父亲。上一次梦到他是在几个月前。他在灰暗的背景里无声地,温和地望着我,嘴边有一些微笑,却无论我说什么,都始终不出声。这一次仍然是这样。只是他的眉宇间仿佛有些担忧意味,但仍然是无论我讲什么,他都只是微笑包容的模样。一动不动,也不开口。我自顾自絮絮说到最后,终于有些口干舌燥。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告诉他:“我得了骨癌,爸爸。”

    我忽然间有些伤心,想哭的感觉压不下去。在梦里紧紧抱住他,水泽大滴大滴滑下脸颊:“是骨癌晚期。医生说我还只可以再活四个月。我最近经常骨头痛。爸爸,可是我不想只活四个月啊。我该怎么办呢?你能告诉我吗?”

    他仍是一如既往的不肯说话,也没有动。只是笑容浅了一些,看着我的眼神变得复杂。我抹了一把眼泪,却有更多的泪水扑簌落下。我仿佛是站在玻璃的地面上,可以听见眼泪滴答落下的清脆回声。我觉得越来越痛,又觉得有些冰冷,却无法分清究竟是哪里痛,哪里觉得冷。只有难受到心悸的感觉清晰可辨,以至于终于忍不住扎进他怀中,哭得愈发大声。

    我哭了很久,简直要把这些天压抑住的心情统统释放出来才甘心。到最后觉得心脏都在紧缩发疼,眼前阵阵晕眩。忽然被人轻轻亲吻,从额头到鼻尖再到脸颊,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温暖得无以复加。朦胧里有人在轻拍我的后背,一遍遍柔声唤我的小名:“绾绾?绾绾?”

    我慢慢睁开眼。觉察到床边的柔和光线,以及眼前一张熟悉好看的面孔。终于缓慢地意识到刚才是一场梦。我真实地被顾衍之抱在怀中,他的手指抚摸在我的脸上,把我的泪水一点点抹去,动作温柔,触感温暖。

    他轻轻说:“做了什么梦?”

    我低声说:“我说梦话了?”

    “没有。”他的面容上还是那点熟悉的笑容,唇角微微上勾,“怎么哭成这样?”

    “梦到了父亲。”

    他微微一挑眉:“他说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喉咙里还是有些哽咽。一言不发地反抱住他。听到他思索片刻后说:“我们这个月找个时间,回一趟山中?”

    我又摇了摇头,觉到脚踝处有些隐隐作痛。想起鄢玉说过的骨癌症状之一就是晚上的骨痛会疼得比白天厉害。想不着痕迹地忽略掉这种感觉,然而痛感愈演愈烈,终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我疼得开始吸气,终于被顾衍之发觉:“怎么了?”

    “……”我说,“有点脚踝痛。”

    他看看我。很快在被单底下找到我的脚踝,握住,放在怀里轻轻揉捏。手势轻柔得恰到好处。我抬头看他。深长的睫毛,挺拔的鼻梁,即使不笑也有一些微微上翘意味的唇角。他一直这样好看。

    我突然又有些鼻酸。被他一抬眼,堪堪看见。他脸上舒展开一点笑容:“怎么嘴巴撅成这样?这段时间脚踝总是痛,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后天我们去医院看下?”

    我说:“也没有总是痛啊,就是偶尔痛一痛。可能是缺乏了什么微量元素。我不去医院。”说完继续看着他。

    也许是我此刻的眼神有些贪婪,让他的一个亲吻轻轻落在额头上,笑着问:“你想说些什么?”

    我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想把话说出口,同时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就是觉得,要是有一天你很讨厌我了,也不要忘了我。这样可不可以呢?”

    顾衍之看看我,眼里有几分好笑的意味:“为什么我有一天会讨厌你呢?”

    我啊了一声。低头看看手背,又抬头看看天花板,若无其事地开口:“这个很容易啊。说不定就喜新厌旧了,你看,以前你就嫌弃过我这里那里,说不定以后就更多地嫌弃我这里这里那里那里,你看叶寻寻和鄢玉以前不就这么分手的吗?”

    他笑着说:“我以前嫌弃过你哪里哪里了?”

    我认真地说:“你是没有明确讲过你嫌弃我啊,但是你心里肯定嫌弃过我。”

    “比如说?”

    “比如说,你说不定就嫌弃过我不如你聪明啊,甚至直接就觉得我很笨也有可能。然后说不定还觉得我厨艺也不如你,再加上我又对你那些公司上的事务一窍不通,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平时还能乱七八糟倒腾出不少别的事情来,而且我话也很多,说不定你嫌弃久了,就觉得受不了了,然后郑重其事地考虑离婚,找个更聪明更安静更明事理的女孩子啊。”

    我说完眼巴巴地望着他。顾衍之淡淡开口:“什么叫我嫌弃。难道你本身就不笨么?”

    “……”

    我呆滞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轻飘飘哦了一声,说:“那真是为难你了啊。我觉得我们今天晚上还是分床睡吧。”然后就要越过他爬下床,被他一把捞回去,语带笑意:“每回分开几天都要胡思乱想。你不困么?乖乖睡觉。”

    我被按在他心脏的位置,听见那里有规律的跳动声音。难以想象以后可能有那么一天,顾衍之会对别人做对我现在做的这些事。一下子就觉得难以忍受。然后就有点怨恨苍天何其不公。

    我也没有做过什么亏心的事,我只不过是喜欢了一个人,想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久一点而已。而到现在为止,我们统共也不过在一起了不到四年。再零零总总刨去中间分离的时间,剩下来的相比于整个人生,就实在显得很短。

    当晚睡眠又是不好。我趴在顾衍之心口,闭着眼装睡了不知多久。临近天亮时才酝酿出一些睡意,然而不久过后便听到顾衍之起床。他下床的动作向来很轻,这一次同以前一样。可我仍然无法再入睡,趴在枕头上看他在玻璃墙后面隐约系扣子的样子,一面想象他解开衬衫领口两粒纽扣时,一派随意慵懒的模样。隔了一会儿他从里面走出来,我立刻闭眼。

    他在嘴唇上温软一点,开口:“既然醒了,不如下楼陪我一起吃早餐。”

    “那,”我的眼睛睁开一条窄缝,从里面觑他的表情,有些试探地说,“你求求我啊。”

    我被从被窝里一把捞出来。头顶上有人笑着开口:“我求求你了,陪我一起吃早餐吧。今天早上有某人最想吃的生煎包。”

    我睁开眼,面前这个人穿一身米白色休闲衫,一张脸庞上唇角微勾,笑容清浅。想到前一天登机之前,鄢玉告诉我他明天下午要回来T城帮我做的事,本来以为已经做好了的心理准备忽然之间全面崩塌。

    我抓住顾衍之的衣领,在手里慢慢攥到不像话。

    他挑起眉尾看我。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声说:“哎,那个,你能不能今天就不要出门了呢?你看,你既然都求我吃早餐了,我也答应你了啊,那么你能不能也答应我呢?今天不要去公司了,行不行呢?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你,只今天这一次,以后也绝对不会再这样。”

    停了停,又立刻补充,“你不要多想啊,我这么说也不是因为什么很想念你之类,我才没有想你呢。我就是觉得,就是觉得,也许今天可能会有打雷闪电什么的,外面不会很安全,你觉得呢?”

    我听到有人微微笑了两声。随即下巴被捏住,轻轻前后地摇晃。然后他说:“心口不一的小孩子一样。”

    我和顾衍之两个人在家中度过了两个整天。

    呆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就越不希望第二天鄢玉的到来。这样思前想后的后果就是在第二天上午的时候给鄢玉发了消息,单方面告诉他将既定事项延期一天。而很快鄢玉回复过来,是惊心动魄长长的一段话:愚蠢!无知!感情用事!我现在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你告诉我这个!我看你是根本连四个月都不想活了你就根本想自生自灭了是吧!

    我心里一个哆嗦,几乎能想象到被放鸽子的鄢玉火冒三丈的模样。立刻关掉电话。

    其实这两天根本什么特别的都没有做。

    不过还是往日经常做的那一些事。一起给院前的银杏树浇了浇水,逗弄了几下玻璃缸中的金鱼。又并排坐在观影室内看了两场电影,再下一下棋,聊一聊天,还有睡一睡觉,便不知不觉到了第三天。

    以前不曾意识到四十八个小时会有这么紧迫,紧迫到能清晰感觉时间就像是指尖的风,抓都抓不住。

    我在次日下午,顾衍之人在公司的时候去了咖啡店。李相南已经坐得端端正正地等在了那里,神情很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到我后又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朝着我招招手。

    我走过去,跟他说:“你既然笑不出来就不要笑了行不行?说实话你刚才那个笑容还挺有些吓人的。你看我这不还好好的,说不定就又奇迹出现活下来了呢。你不要现在就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行不行?”

    李相南摆出一副很委屈的模样:“我又哭又笑也很考验功力的好不好?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有多难过吗?我不眠不休查了两整天的资料,我连高考都没这么专注过。”

    “那查询的结果呢?”

    他沉默了一下,看了看落地窗外,转过头来改口道:“哎你想喝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说:“冰咖啡里那几种里你随便选一种吧。今天有点热。”

    他说:“你身体状况不适合喝冰的东西。”

    我说:“那就来杯摩卡可以了?”

    他说:“你现在身体状况不适合喝咖啡。”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李相南不为所动:“你不想为自己负责,可我做不到。你别想威逼我。你想想,要是现在坐在这里的是顾衍之,你敢随便跟他提这些要求吗?”

    我梗了梗脖子,说:“敢啊,为什么不敢。”

    李相南说:“这是你说的。那我现在就给顾衍之打电话,告诉他你是得了骨癌晚期。”说着就拿起电话。我盯着他的动作,直到他翻到电话号码,然后抬起头来:“我真拨出去了啊?”

    我点点头,抱着双臂看着他:“你继续。”

    李相南浑身僵硬两秒钟,两秒钟后颓然放下手机。看了我一会儿,说:“我听鄢玉说你不想接受治疗。连最基本的保守治疗都放弃了?”

    “是这样没错。”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那是为什么?”

    我跟李相南僵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实话实说:“反正吃药和不吃药,后果也没什么区别。更何况,现在吃药的话,很可能会被顾衍之发现。”

    他沉默了一会儿:“那至少也应该在你们,”停了停,说下去,“关系破裂之后接受治疗。”

    我说:“啊。”

    “啊是什么意思?”

    我说:“已阅。”

    “……”

    李相南的表情明显是没有死心,还要再劝,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惊诧的清丽女音:“你们俩怎么会坐在一起?”

    我转头看,叶寻寻一身淡紫色连衣裙站在不远处,一只手里握着杯咖啡,另一只手里捏着只太阳眼镜,正挑高了眉毛瞪着我们。言罢视线单独定在李相南身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寻寻问别人问题,在很大程度上都仅仅是问一问而已,并不需要当事人来回答。换句话说,她只是在用一种类似于疑问句而实际上是反问句的口吻来加强语气罢了。而显然李相南也早就领悟了这一点,闻言根本不看她,直接站起来对我说:“我去给你要点温水。”

    叶寻寻毫不客气地在李相南的位置上坐下来,说:“你们俩在聊什么?你们俩能有什么好聊的?你们俩怎么碰上的?你们俩怎么会一起坐在这个地方?”

    我说:“在聊打算跟顾衍之离婚的事。”

    叶寻寻哦了一声:“准备哪天离婚?”

    “半个月之内。”

    “离婚原因呢。”

    我说:“夫妻不和。”

    “你确定这四个字是用在你俩身上,而不是用在我跟兰时身上么。”叶寻寻把太阳镜随手丢在桌上,一脸不以为意的模样,“行了胡说八道些什么呀,我问你正经的呢。”

    我把问题岔开:“你怎么会一个人来这里的?”

    “逛商场走得累了呀,过来歇一歇。”

    “……你居然没有买东西?”

    “看中了,只不过还没买。”叶寻寻漫不经心说,“兰时现在正在路上堵车,等下他会过来。”

    “他过来做什么?”

    叶寻寻完全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买单呀。”

    我看了她片刻。还是没能领会其中的精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兰时会来买单!你以前什么时候叫过别人来买过单!你不是都自己买单的吗!你不是说你跟兰时结婚以后你俩井水不犯河水的吗!”

    叶寻寻又哦了一声,心平气和地开口:“可是我钱包前几天被人偷了,丢了好几千块呢。兰时说这是补偿,今天随便我在商场看中多少东西,都是他来结账。我想了想,总归我都已经嫁给他了,这辈子指不定就这么跟他过了,既然他都已经这么开了口,而我又不吃亏,再拒绝就未免显得太造作了,你说呢?”

    我看着,缓缓说:“你不是一直都很造作吗?”

    叶寻寻噎了一下,梗了梗脖子道:“随你怎么说。”

    隔了片刻,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等等,兰时跟你在哪里见面?你还要在这里坐多久?”

    叶寻寻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就坐在这里等他来呀。”

    我看着她,说:“……”

    我终于意识到,有些事情正在沿着超乎我预料范围的趋势发展。猛地呆了呆之后,立刻拿起手机给鄢玉拨电话,正打算另约到其他地点,忽然门关处有轻盈风铃响起的声音。我回过头,鄢玉一只手拖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握着电话贴到耳边,身后的店门正堪堪合上。下一刻我听到手中话筒里传来的冷淡声音:“喂?我到了。”

    我看着电话咽了咽喉咙,说:“……”

    我还没有想到任何一句合适的措辞,就听见风铃的清脆敲击声再次响起。我默默祈祷着抬起头,就看见只在几个月前叶寻寻婚礼上见过一次,叶寻寻如今的合法配偶,眉眼深邃,却又莫名能给人一种温润谦和感觉的兰时穿一身浅色长衣长裤,正一面环视四周一面推门进来。

    我终于彻底陷入绝望。

    眼尾偷偷扫向叶寻寻。她坐在那里双手抱臂,看过去的眉眼间早已一片冰冷。

    在今年叶寻寻结婚的时候,鄢玉没有出现在婚礼现场,却委托顾衍之带去了几万块现金的一只红包。叶寻寻在婚宴之前知道这件事,沉默平静了两分钟,缓缓吐出一句话:“管他去死。”

    在我的记忆里,叶寻寻有史以来还没有跟谁结过这么大的仇恨。鄢玉如果当时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大卸八块。

    自从他们两人最后一次分手,鄢玉离开T城,两人从此对过往便三缄其口。一直到叶寻寻结婚,两人也没有再互相提过对方一次。仿佛曾经那些旧时光皆是一场朦胧假象。流年在樱桃和芭蕉中一再交替,叶寻寻婚姻的对象从曾经期许的鄢玉换成如今的兰时,我曾经小心翼翼问过她与鄢玉老死不相往来的缘由,她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他既然放任我一哭再哭,就不能再饶恕。”

    我揣着勇气又问一句:“可要是哪天你再见到他的话……”

    叶寻寻淡淡开口:“我要是会主动再跟他讲一句话,就让我去死。”

    ……

    眼前的这一幕挑战我身为一个可怜癌症病人的寿命极限。我觉得要是我在四个月不到的时候就离开这个世界,一定跟我坚持拒绝吃药没什么关系,而大部分都是今天下午所受到的惊吓而导致。

    周围的空气就像是凝固住。我觉得头皮发麻,听着鄢玉在电话里喊了两声。大概是我的不回应终于让他觉察出不对,鄢玉在门口握着手机,微微一抬眼皮,下一刻他就跟叶寻寻的视线两两相对。

    鄢玉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刹那间变得冷若冰霜。

    我抱着此生目睹的最后一场精彩大戏,看了才能死而无憾的理直气壮心情,冒着胆子在他们两个之间看来看去。鄢玉站在原地,跟叶寻寻对视了片刻,才拖着行李箱慢慢走过来。走到近前时,突然把目光拐在旁边的我的身上。

    他的两道视线有如暴雨梨花针,几乎能把我戳出千疮百孔。我心脏一抽,立刻举起双手解释:“我不是故意的不对不是我故意的是叶寻寻故意的也不对其实她也没有故意她根本就不知道只不过她也来了咖啡店看见我坐在这里然后她就坐过来了然后你就来了然后就……”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在鄢玉有形如“我懒得听你的理由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T城结果你就给我看这个”的暴怒瞪视下欲哭无泪。李相南终于端着咖啡走了回来,走到近前停了停,看了看面前的情势,反应过来时,不受控制地啊了一声。

    我咽了咽喉咙,虚弱状地艰难开口:“李,李相南,我觉得我有点头晕需要休息。我们还是先走一步好了……”

    李相南立刻配合地过来搀我。鄢玉阴森森地盯着我们道:“站住。”

    我和李相南立时站住。

    鄢玉又缓缓转头看向叶寻寻。然后缓缓开口:“很久不见了。叶寻寻。”

    “也没有很久。不就是半年前的事么。”叶寻寻抱着双臂,目视前方,又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抬起头来,“咦,不对,我们是不是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你看,真是不好意思,我这段时间过得挺好,都不知道原来过去这么久了呢。”

    鄢玉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开口:“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

    叶寻寻的目光瞬间转冷:“好好说话是么。行,你听着——我还真是没想到会今天在这里看见你。坦白说,你让我立刻就扫兴透了。”

    鄢玉的脸色在那一刻简直冻成了一块南极冰山。

    他的嘴角压下去,那种微微眯起的眼神仿佛吃人一般。叶寻寻毫不示弱地直视回去。四道视线锋芒毕露,都像是出鞘的利刃一般。我眼睁睁看着他俩之间的气氛越来越诡异,有一种观看古代武林高手狭路相逢即将开打的紧张感和刺激感。

    我敢保证,如果鄢玉再稍微说一句戳人的话,叶寻寻绝对能当头把手里那杯咖啡给他浇下去。她一向拥有可以完全无视周围所有的人,把除了自己的所有人都当成静物的本事。我看得越来越兴奋,挣脱了李相南的扶持也不自知,简直想立刻把他们两人的胶着跳过去,看他们两个激烈的你争我往。冷不防有只手轻轻搭在了叶寻寻的肩膀上。

    那只手修剪得当,骨节分明,只一眼便知是养尊处优的一只手,而那只手的主人温和地开了口:“怎么坐在这么一个地方。让人一顿找。”

    兰时不按常理出牌地出现在这里,就像是一个绝顶的世外高手,把宽大袍袖只这么轻轻一挥,就让方才紧绷的感觉陡然消散。

    我突然觉得方才我脑补的那些遐想画面都特别无力。

    兰时微微弯身,将叶寻寻几乎捏爆的咖啡杯从她手里解救出来,一面转过脸,向我们几个人一一点头致意。我只见过他一次,却被他准确叫出了名字。李相南不知何时见过的他,此刻也被他叫出了名字。轮到鄢玉的时候,兰时仍然是一副沉静有礼的模样,淡淡开口:“鄢先生。”

    鄢玉抿着唇,脸色阴沉到滴得出水来。身上的白衬衫完全阻挡不住他冰寒气场的强烈迸发。隔了片刻,终于面无表情地点了一点头。

    兰时转头对叶寻寻开口:“在这里等多久了?”

    叶寻寻冷冷回答:“有一会儿了。你来得有点慢。”

    “和杜绾小姐一起逛的街吗?”

    “谁要跟她逛街。我跟她买的东西都不是一个风格的好不好。”

    兰时微微一笑:“那你看中什么东西了?我们现在去买好不好?”

    “现在忽然又不想买了。”叶寻寻朝着我一扬下巴,“除非他们三个走,否则我也不想走。我现在只想坐在这里。”

    “……”李相南张了张口,说,“叶寻寻,这个位置明明是我先来的,你现在是占了我的座位好吗?”

    叶寻寻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将太阳镜拿在手里摩挲,头也不抬缓缓道:“所以呢?”

    李相南说:“……”

    鄢玉在一边冷声开口:“叶寻寻,你讲些道理。”

    叶寻寻猛然抬起眼皮,脱口道:“我讲不讲道理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和李相南被震得齐齐往后倒退一步。顿时感觉整个咖啡店里的人都在看过来。静寂了片刻。我再次咽了咽喉咙,低声叫了一句鄢玉,有些商量的语气:“要不,我们去别的店吧?”

    鄢玉头也不回冷冷道:“凭什么?”

    我决定从此闭紧嘴巴沉默不语。

    “寻寻,”兰时在一边温声开口,“释放怒意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是为难别人跟为难自己是两回事。你觉得呢?”

    叶寻寻神情冰冷,却不说话。李相南在一边低声跟我说:“兰时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我说:“我也没听懂。”

    李相南说:“……”

    “不过,有一回顾衍之跟我提过,他说跟叶寻寻讲话,根本就不需要叶寻寻听懂。”我低声叹了口气,“叶寻寻本来就是个不可理喻的人。不可理喻的意思就是她可以跟所有人讲道理,但是任何人都不能跟她讲道理。即使叶寻寻懂道理,她也不会讲道理。这本来是女生的通病,但这个通病在叶寻寻身上发挥得特别淋漓尽致,任何人跟她讲道理都只能让她火冒三丈。所以这样一来,对付叶寻寻的方法就只有两个,要么是跟她一起不讲道理,但这个姿态太丑了,不合适;要么就是用叶寻寻根本听不懂的道理跟叶寻寻讲道理,这样高深或者故作高深的后果就是叶寻寻没法再用她的那套理论来反驳你。其实叶寻寻的武器就只有她的那套理论,现在武器不好用了,再加上她本来也不是不懂道理,她其实也心虚,所以你跟她心平气和地说着说着她就渐渐没话讲了,到最后只能听你的。顾衍之说,对付这种女生最合适的办法就是这么做。”

    李相南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我真讨厌顾衍之啊。”

    对面兰时同叶寻寻的对话仍在平静继续:“寻寻,事情总要有一个解决办法。当然我们可以坐在这里,让他们先走。总归这个位子上一年不知轮流会坐多少人,他们只不过是所有客人里的几个。但同时也可以我们两个先走。我教过你的机会成本你忘记了吗?时间价值你也忘记了?有些事情一反一正会错过很多好时机。你刚才不是叫我快点来,以免有个玫红色的包被别人买走吗?当然就算别人买走了你也可以过两天去美国再买,可是何必要这么折腾呢?难道坐在这里生闷气,比去商场任意刷我的卡还觉得快乐吗?”

    叶寻寻的脸色变得有点缓和。我的目光在兰时和鄢玉身上交错逡巡。后者眉眼肃杀冰冷,渐渐萧条得像是冬天冰雪覆盖的荒山。我忽然有些不忍,不知该如何开口劝解,对面兰时已经捞过叶寻寻的手袋,一边将叶寻寻半哄半搂着扶起身来。

    一分钟后,叶寻寻扬着下巴一言不发地离开。兰时在她身后敛住脚步,冲着我们一点头:“先告辞。”目光先落在鄢玉身上,然后是李相南身上,最后又看向我,嘴角有点笑容,“杜小姐如果有空,欢迎常来兰宅做客。寻寻很希望你能来。”

    我默默点头。等目送他远去,李相南在一边几不可闻地感慨:“开银行的人果然都长了一张舌灿莲花一般的嘴啊。”

    我又默默点头。一面忍不住偷偷觑向鄢玉。他已经在沙发上自顾自坐了下来,将行李箱打开,把里面的文件抽了出来。再抬起头看向我时神色如常:“这两天你跟顾衍之过得怎么样?明天上午我去找顾衍之。明天以后的三天时间里你不要让他见到你。我建议你其实可以在这三天时间里找个地方准备一下离婚协议。要是三天之后我成功了,就按照你的想法,你跟他顺利离婚。要是没有成功,我可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哦了一声,一时吃不消他这样大的情绪转变。鄢玉又说:“你当真不吃药?就算不想做其他治疗,连药你都不吃了?你这种一意孤行的病人其实我特别不喜欢你知道吗?”

    我啊了一声,点点头。李相南坐在我旁边,把我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说了出来:“你确定没问题吧?刚才你还,啊。现在你又,啊。”

    “我的事跟你们没关系。”鄢玉轻描淡写地抚了抚袖口,仍是抬起眼看我,“我得事先告诉你一声,虽然我跟你勉强算是旧相识,但诊金是诊金,这得按照行业标准来,半分也不能少。你能明白?”

    我又点点头。听见他嗯了一声:“你明白就好。不过话说回来,据说顾衍之在你结婚之前签了一份婚前协议是吧?那你应该算个富翁啊,这点小钱在你眼里也不算什么嘛。倒是顾衍之,你俩等离婚了,对他可真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啊。哦对了,还有你,”说着目光又转向李相南,眼镜后面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你身为他们两个离婚的导火索,你可要做好万劫不复的准备啊。顾衍之从来都不是个大度的人,他小肚鸡肠得很,一下子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能做成什么样,我可一概不负责任。”

    ……

    我在晚上十点的时候回去顾宅。

    我很少有这样晚才回到家的时候。更从未有过不经通知,就这样晚才回到家的时候。李相南的车子停在路口,我慢慢沿着道路走回去,果然远远看到不停张望的管家,看到我之后立刻快步赶过来,有些焦急的神态:“杜小姐今天一天都去哪里了?电话怎么一直是关机状态?”

    我低着头往前走,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手机没电了。”

    他显然是不赞同的语气:“至少也要找别人打个电话回来。以前没发生过这种情况,少爷今天在书房已经等了一个晚上。八点半之后开始给所有可能认识的人打了电话,都说没有见到人。叶寻寻小姐的手机也是关机状态,少爷生怕你们出了事。”说到一半停了停,又补充,“现在回来了就好。吃晚饭了吗?要不要叫厨房再做些夜宵来?”

    “不用了。我不饿。”

    我的话音刚落,已经被人捉住手腕。力道不大,头顶上传来的声音甚至堪称温和:“一声不吭跑去了哪里,现在才回来。”

    我抬起头。顾衍之站在台阶上,还是早上离开时穿着的浅色亚麻长衣长裤的模样。灯光下他身姿挺拔,有微风轻轻拂动额角的头发。五官深邃,眉眼间带着一点温柔,丰神如玉一样。

    我看了他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有些随便地开口:“就是跟别人聊了聊天。不知不觉就说到了现在。”

    他垂下眼睛看了看我。我心跳如鼓。掐住手心,维持着镇定。过了一会儿,听到他轻声开口:“可我还没有吃晚饭。”

    我的勇气像是很轻易就被他这句话卸去一半。

    抬头望向他。他的睫毛深长,盛住的目光隐隐柔和,找不到其他的情绪在里面。我在道歉和冷硬之中挣扎。这简直是天人交战。隔了好一会儿,终于全线放弃。

    上前半步,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的腰身,没有察觉到什么推拒的意味,更紧地抱住。闷声说:“对不起。”

    他的手从我的手袋与身体的缝隙中穿过,上半身被他密密贴进怀里。后背有他指尖熟悉的温度。我的脸颊贴着他的衣服扣子,闭上眼,深深呼吸两下。感觉发顶被揉了揉,顾衍之有些笑意地开口:“明天去试婚纱?”

    我的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疼。

    ——鄢玉今天下午同我说,所谓心理控制,九分真,一分假。慢慢地潜移默化。顾衍之不能知道这个事实,可是除他之外,你要跟我一样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硬下心肠,一丝不苟。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才是最关键。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软弱,这是你的权利。我现在回去A城,也没什么太大关系。但是你身为一个成年人,如果不能承受自己所做决定带来的后果,那就不要在开始随便信口开河。我不喜欢半途而废的人。杜绾,如果你想努力,那就达到极限的努力,行不行?

    隔了片刻,我若无其事啊了一声:“可是明天我要去找叶寻寻。”

    “那就后天?”

    我说:“哥哥。”

    他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

    我分明感到自己呼吸困难。声音却平静得超出寻常:“三天之后,我有话和你讲。”

    他又嗯了一声,说:“一定要三天之后?”

    我说:“对。三天之后。”

    这个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事不太尽如人意。具体来说可以表现在许多方面。比如,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不喜欢的人喜欢你。你不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以及,你喜欢的人喜欢你,可是你们不能在一起。等等。

    这四种事情各自的痛苦程度,总的来说应当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而对于我来说,现在所深切了解的,莫过于是第四种。并且比第四种更加痛苦一点的就是,你喜欢的人喜欢你,可是你们不但不能在一起,他还会因为你的主观缘故而变得讨厌你。

    就连李相南,在最初得知我的这一打算时,也忍不住幽幽劝我,杜绾,你是何必。

    其实转念想一想的话,我也没有很何必。

    毕竟身为一个将死之人,为自己打算得多一点跟为自己打算得少一点,保质期都是那些,到头来也没有什么分别。这样看来,自然还是要为自己所在乎的活着的人多做打算。现在我所在乎的人自然就是顾衍之。我既不希望他就此随我一同长眠,也不希望他在余下的生命阶段做出什么过于反常的事,如此的结果就只能是我自己做出一些反常的事。当然这些事做起来不可能不心痛,但心痛毕竟不是癌症,虽然人人都不喜欢心痛,可是它毕竟挺一挺都会过去。尤其是在挺不过去的晚期癌症面前,这点心痛其实可以忽略不计。

    我这么说服着自己,顺便试图一起说服陪我呆在酒店房间不肯离开的李相南。他表情不甚苟同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应该是没有找到能说服我的完美证词,只好叹了口气,接着无限沉默下去。落地窗外正值T城的黄昏时候,从这样二十几层的高度向外望去,天边灰红相接的样子格外清晰。日头还只剩下最后一分边角,缓缓下沉,终究不见。我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时针堪堪摇过十九点。离我上午离开顾宅已经十个小时的时间。

    按照鄢玉的说辞,他能做到颠覆顾衍之记忆,让他相信我从来没喜欢过他的可能性基本为零。这并不是简单的催眠控制可以做到的事。除非是被车撞了,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导致头部遭受重创,而重创的恰好又是海马体那么一个地方,才能快速地出现这么一个奇迹。

    所以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勉强从顾衍之笃信我不会变心的观点中快速剖开一丝缝隙。这虽然是心理控制术的原理,但其实已经跟心理控制术有所不同。具体中间过程解析复杂,但最终的结果就是尽可能地压缩时间,快速地使顾衍之相信我虽然还算喜欢他,但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加之李相南本身就不算差,而且我们是同龄人,可能是共同语言多一点的缘故,因此相较于顾衍之来说,我现在更比较喜欢李相南。

    鄢玉准备把这个假的事实添加进我之前告诉他的那些回忆里。具体添油加醋的内容还包括他在A城目睹我约会李相南多次,半年前遇到过一次,在前几天又遇到一次,以及我还跟李相南有说有笑同饮一杯饮料等等。昨天晚上他给我绘声绘色讲这些到后面,我终于忍不住,抬手打断他:“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同我讲细节了。你还有其他要说的吗?没有说的话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打住各自回家了?”

    鄢玉显然说得意犹未尽。叹了口气同我道:“你确定你不想听?这么精彩的三角恋故事我可是不眠不休编排了两整天。细节纤毫毕现,这样顾衍之才能相信。我编得特别跌宕起伏缠绵悱恻,简直能让山石动容的你信不信?”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其实这根本不是你编排的,根本就是你的亲身经历对吧?”

    “……”鄢玉低头慢慢抿了一口水,抬起头来,温和道,“请滚,好吗?”

    我在酒店里呆了三天,基本没有安心喝过水吃过饭,除此之外,还差点把所有的手指甲都咬穿。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到后来李相南不得不挡在我面前,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按下去:“杜绾,你别这样。”

    “我什么都没有做啊。我就是有一点担心而已。”我抬头眼巴巴地望向他,“你觉得,顾衍之会讨厌我到什么地步呢?”

    李相南说:“也许他不会讨厌你。他只是觉得很伤心。”

    “可是你要是遭人背叛,难道你不会觉得愤怒和厌恶吗?”

    李相南在我的脸上逡巡了一会儿,最后放弃跟我理论,转而说:“你希望他讨厌你到什么地步?”

    “他会主动跟我提离婚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他会跟我老死不相往来吗?”

    李相南又看了我一会儿。静静开口:“不管他是哪种形式的讨厌你,或者是离婚,总归就是讨厌你了,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你要是觉得还是舍不得,可以现在给鄢玉打电话。你还是有反悔机会的,杜绾。”

    他的语气有些冷。我愣了愣,终于被他说得清醒。

    外面有天气阴沉闷热。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时候。鄢玉说他最晚会在第三天下午打来电话告知结果。我和李相南默然相对。心中越来越忐忑,但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墙上的钟表划过两点,我手边电话铃声突然想起。

    我一把抓起来,上面来电显示的是鄢玉的名字。立刻接通,手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鄢玉的声音传进来,不紧不慢,简洁而又冷静的语气:“恭喜你,杜小姐。你成功了。顾衍之至少相信了一半以上我说的话。现在你可以回去顾宅了。”

    我听到房间内空调启动的嗡嗡低音。隔了片刻,我迟缓地听见自己哦了一声。

    鄢玉的语气置身事外一般:“接下来要离婚还是怎样,你说了算。当然,要是想让效果更逼真一点,你也可以让李相南送你回去。当面亲吻还是怎样,也可以。总归顾衍之这三天来收到的震撼已经够多,想来也不会在乎再多一个。”

    这次我长久没有回答。

    明明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结果。真的到了这一刻,却还是难以坦然对待。只觉得周身有些冷,大脑空白一片,心脏剧烈紧缩。我站在那里有些摇摇欲坠,被李相南牢牢抓住手臂才不致于倒下去。那边鄢玉停顿了片刻,口气有所缓和:“后悔了?”

    我的声音轻飘飘地:“不会。”

    “那就是觉得心痛了?”

    电话被人抽走,李相南对着话筒说:“话说得是不是有些过了?”

    “我只不过是给她一个心理准备罢了。”鄢玉在那边冷冷回答,“我的话才算什么地步,一会儿见到顾衍之,你叫杜绾别演着演着崩溃了才好。”

    我回去顾宅的时间已经是晚上。

    我其实并没有注意到夜晚的降临。包括怎么从酒店离开,怎么坐进车子,怎么被李相南载回顾宅的记忆也是一样。一直到车子缓缓停下,不远处有顾宅门口的灯光,李相南探身过来帮我解开安全带。咔嗒一声轻响,我才猛然一震,反应过来。

    李相南问:“需要我和你一起进去吗?”

    我定了定神。打开车门,一面说:“不用。”

    我想象着可能见到的顾衍之的样子。他也许脸色冰冷,也许动怒质问,也有可能一言不发只将我视作空气。但若是客观来说,其实这几种反应不论哪一种,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

    然而真正的事实却远不是我所料到的任何一种样子。我走进客厅里的时候很安静,顾衍之正一身浅色家居服地坐在沙发上翻着杂志。手指停留在插页上的姿态很随意。他听到响动微微抬头,看到我的那一刻面容平静。带着隐约两分疲惫。然后微微挑起一边的眉尾。

    他的语气和他的表情一样古井无波:“从叶寻寻那里回来?吃过晚饭了没有?”

    我张了张口。准备了多日的话一句都用不上,静默片刻,只被动地跟着他的问题答下去:“还没有。”

    五分钟后,我和顾衍之面对面坐在餐厅里。眼睁睁看着他将远处的蛋羹端到我面前,又将我手边的一盘花菜挪到一边。这是他向来习惯的动作。今天做起来,和平日并没有什么差别。眉眼也始终沉稳,平静得没有两样。在我发怔的空当,他将一块牛肉夹在我碗中:“尝一尝今天的味道跟平时有没有不一样。”

    我握着筷子在碗里戳了半晌。低声说:“我有话讲。”

    他说:“吃完晚饭之后再讲。”

    我抬起头,看他的鼻唇眉眼。每一寸都仿佛精工描绘,这样好看。隔了片刻,我轻声说:“顾衍之,我们离婚。”

    他的动作终于停了停。转过脸来看了看我。眉眼间却仍是不动声色的模样。片刻后,他平静开口:“不要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说,“我不想再和你在一起了。这么多年,难道你没有觉得半点厌烦吗?我觉得现在我们之间的感觉已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已经喜欢上别人了。”

    我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停顿跟犹豫。这次他仔细地看我半晌。眼神温凉沉静。终于低缓问道:“李相南?”

    我说:“对。李相南。”

    他淡淡说:“我不相信。”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中还捏着一块奶油切包。指尖修剪圆润,手指修长好看。

    我几乎要怀疑鄢玉是在骗我的。顾衍之看起来根本没有相信我的说辞。也许鄢玉所谓的心理控制并没有成功,也许此刻我面前的人早已猜出我的打算,甚至也许他跟鄢玉合谋,或者逼问出了鄢玉的真话,此刻心知肚明,只等着将我一步步揭穿。我胡思乱想到有些心慌,直到看见顾衍之把糕点放下来,拾起一边的小毛巾不紧不慢擦拭手心。

    我吊得高高的心脏陡然落了下去。

    “是真的。李相南喜欢我,不比你喜欢我少任何一点。你可能觉得李相南不如你富有,他可能也没有你有经验。可是他毕竟比你年轻,你如今拥有的,他在未来不一定就不会拥有。”

    我的语气轻描淡写:“更何况,他比你更尊重我的意见。他也更理解我。这些年很多事都是你来做决断,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表面上可能会很温柔,可实际上你根本不容人质疑反驳。我其实很不喜欢你这样。我其实很多想法都和你不一样的啊。可是我埋在心里的时候比说出来的时候多很多。而且,我也不喜欢你一直都这么忙。你一个月有很多天都在外面,会有很多人和你打交道,你分给我的时间你可能觉得已经很多,可是对于我来说,我一个人的时间更多一些。当然这并不能怪你,只能怪我自己。你就当是我人不好,我没有定力,不值得你再对我费心费力。顾衍之,我们离婚。”

    我已经和他相处了这么多年。可能仍然不熟悉他打理公司的手腕,却已经可以像熟悉他锁骨的长宽,以及掌心的温度一样,熟悉他心中的软肋,和所有的小习惯。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知晓他心中没有把握时,总会握住手边任意物件的动作,也没有人比我更知晓他所在意的我们之间感情仅有的两处可能的弱点——年龄的差距,以及互相陪伴的时间。

    曾经这都是我们相偎入眠之前讨论的情话。那时我们手指交叉,唇齿相衔,低声喃喃。我想顾衍之不会想过有一天我会把它们当做一把利剑。我的语气认真,不是玩笑,在他的眼里,大概就像是真的在感情破裂时的埋怨。

    顾衍之沉默地看着我。眼神乌沉深邃。隔了一会儿,慢慢开口:“绾绾,如果不喜欢一个人的缺点,可以说出来,他会改正。夫妻之间总会吵架,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可这不是离婚的理由。”

    我避开他的眼神,低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可你应该也懂得我的意思。你知道我不是在吵架,我是在认真地跟你谈。有些事忍到一定的阶段,就没有什么改正的意义了。我不认为我再喜欢你了。结婚前你签下的那份财产转让,这两天我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我希望我们能尽快离婚,我会分文不取地离开。就是这样。”

    他把手里的切包放下,低缓说:“当真这样,几天前你从A城回来时的主动又算什么?”

    “只是觉得对你有些愧疚罢了。”

    他沉默了一下。突然开口:“绾绾,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中重重一跳。抬头去看他。

    他的眼睛漆黑,眼神沉沉没有波光。我死死掐住手心,别开眼,若无其事地回答:“没有什么事啊。我只是觉得以前的决定有些过于莽撞。或许,我不应该跟你那么早就结婚。你以前说得很对,我还太小,不及你的见解,很多事想做就做了,没有考虑过未来跟后果。我以前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耽误了你很多时间。现在我知道了,我认为我应当及时地改正错误。也不应该再耽误你的时间。就是这样。”

    他说:“一个人总会碰到一些事情觉得新鲜,偶尔也会产生错误的迷恋,这不少见。但是热度都会有过去的一天,头脑冷静下来以后,会知道之前的决定并不合理正确。绾绾,离婚是严肃的一件事。不是冲动之下的决定。有些话不可以轻易说出口,说出来也许难以再有挽回余地。我不认为今天是合适谈这件事的时间,我们改天再谈。”

    他说着要站起来。我快速说:“我认为我已经考虑得很郑重很透彻了。我不认为我们需要再改天。哥哥,以前的我对你才是错误的迷恋。不是我和李相南。”

    他定了定。转过眼来看我。半晌转身离开。我听到他淡淡的口吻:“绾绾,你这句话很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