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月明千里 > 羊皮纸

羊皮纸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珠帘映着照进内殿的日光, 书案前静如深水。

    有那么一瞬间,李仲虔以为昙摩罗伽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因为他的神情太过镇定, 眼神太过从容, 没有一丝被当面戳破心思的恼怒难堪。

    他如此平静, 正说明他早就发现自己的心思,能一直隐忍克制, 可见他谨守分寸。

    但是瑶英并不知情, 私底下和他相处时毫无防备!

    李仲虔回过神,脸色铁青:“法师是得道高僧, 当持戒律, 七娘天天和我提起法师, 敬仰信赖之情,溢于言表,法师怎能不顾伦理,对她动男女之情?”

    “莫非因为七娘以摩登伽女的身份入寺, 才会让法师误会?”

    昙摩罗伽摇摇头:“由乐生贪……是我持戒不严之故, 与公主无关, 公主从一开始就向我言明摩登伽女只是个借口。”

    他在不知不觉中放纵自己去享受她的陪伴, 纵容她的亲近,如果没有一年之期,他会继续纵容下去。

    诸行无常, 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他是修行之人,这样的经文, 他随口就能念诵,心中也早已参透其义, 知晓情爱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可是明知是泥潭苦海,他仍然在放纵自己沉沦。

    李仲虔略觉诧异,凤眼微眯,瞥昙摩罗伽一眼。

    他以言语激怒昙摩罗伽,昙摩罗伽没有恼羞成怒,更没有以瑶英刻意亲近他、才会让他动摇心志为理由来开脱,只说自己持戒不严,倒是很有担当。

    可惜,他的身份是王庭佛子,注定不能和女子有牵扯。

    再有担当,也不是瑶英的良人。

    “法师风采出众,博闻强识,地位尊贵,是人中龙凤……”李仲虔沉吟片刻,收起试探之意,直接道,“不过法师是一位出家的僧人,还是王庭百姓心目中的佛子。舍妹年幼,我是她的兄长,难免顾虑颇多,不知法师心里是什么打算?”

    昙摩罗伽垂眸,手指转动持珠。

    李仲虔不客气地道:“难道法师打算就这么一直隐瞒下去?”

    “还是说法师会告诉舍妹实情,和舍妹暗中来往,以后舍妹想见法师,必须像昨晚那样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入寺和法师私通幽会?法师想让她一辈子做一个被僧人养在暗处、见不得光的情人?她的后半辈子只能躲躲藏藏,防着你们的私情曝光?”

    昙摩罗伽手指微微动了两下。

    李仲虔接着道:“七娘是我的妹妹,我视她如掌上明珠,不舍得她受一丝委屈。法师想必知道我兄妹二人的遭遇,我绝不会看着她重蹈覆辙。她受了这么多苦,以后嫁人,万不能委曲求全,她的夫婿未必要是什么当世俊杰,一国之君,只要知冷疼热,能好好待她,她也喜欢,夫妻俩能相濡以沫过日子,就足够了。”

    谢满愿飞蛾扑火,步步退让,最终心灰意冷,疯疯癫癫。瑶英喜欢谁,那就是全心全意喜欢,不在乎结果,她可以为了救他这个兄长牺牲自己,如果喜欢上一个人,必然也如此。

    李仲虔不想看到瑶英和谢满愿一样被情所伤。

    他希望她的丈夫是个好人,一个不用太杰出,家中人口简单,真心敬爱她,一定会尊重她,会好好对她的人。即使夫妻以后情分淡薄,还能互相扶持。

    而不是一个身份特殊、会让她陷进无穷是非的僧人。

    昙摩罗伽望着帘下青烟缭绕的兽香炉,一语不发。

    李仲虔笑了笑,阴沉地道:“又或者,法师对七娘的情意已经深厚到可以为她还俗?恕我无礼,法师就算还俗,也不能给七娘安稳的生活,王庭百姓对法师推崇备至,法师如果因七娘还俗,七娘会被天下人唾骂指责,人人都会说她是祸水,你们即使结为夫妻,也一生不得安宁。”

    “情爱炽热时,法师固然可以为七娘放弃修行,日后色衰爱弛,情分磨尽,夫妻相看成厌,法师想起因为七娘才放弃了高贵的身份和半生所学,到那时,还能待她像现在这么好吗?”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爱,炽烈如火,湮灭如风,我是过来人。”

    李德这些年为唐盈要死要活,当初还不是为了壮大势力和谢家联姻?

    情爱是靠不住的。

    李仲虔直视昙摩罗伽:“再者,王庭离七娘的家乡有万里之遥,地理风俗不同,语言不通,她被迫流落此处,才不得不适应这里的风俗。法师是王庭君主,不可能抛下王庭随她回乡,她是汉人,王庭上下看不起汉人,即使法师和她经历重重磨难,她留了下来,以后也会有不少是非。”

    瑶英就算不回长安,也绝对不会一辈子留在王庭,西军收复瓜州、沙州后,她肯定留在瓜州,处理西军事务,远离李德、李玄贞,荆南谢家留下的人马可以搬迁至瓜州。

    所以说,不论昙摩罗伽还俗与否,他都没办法给瑶英一个光明安稳的将来。

    殿中安静下来。

    两个男人沉默对坐,久久不语。

    半晌后,李仲虔嘴角勾起,话锋一转:“法师是高僧,虽然对舍妹动了情,应该不过是一时之间的情动,要不了多久就会消散,远远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刚才那番话,是我心切之下杞人忧天……让法师见笑了。”

    他抬眸,望着昙摩罗伽。

    “七娘磨难重重,吃了太多苦头,法师庇护她,我感激不尽,定会报答法师的恩情,但是我不会看着她为了报恩踏进泥潭。”

    “请法师承诺我一件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昙摩罗伽眸光闪动:“卫国公想要我承诺什么事?”

    李仲虔神情肃穆:“法师不可能抛下王庭,我也无意逼迫法师抛弃一切,既然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望法师以后谨守分寸,和七娘保持距离,别让她心生误会,沉湎其中,无法抽身。我也会提醒七娘,要她注意举止,免得她孩子心性,打扰法师的修行。”

    昙摩罗伽捏紧佛珠。

    李仲虔说的这些,他都能预见到。他是修行之人,不该在瑶英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自私地贪恋她的亲近。

    李仲虔说得对,他于瑶英而言,是一座泥潭。

    “好。”

    他道,声音沙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偏殿外。

    毕娑一脸紧张忐忑,手握剑柄,细听殿内的动静,随时准备冲进去劝架。

    帘后静悄悄的,只有模糊的交谈声,他等了很久都没听到争执、打斗声,皱眉疑惑,一串脚步声传了出来。

    毕娑赶紧站好,看着李仲虔走出内殿,大踏步出去。

    竟然没打起来?

    毕娑转身进殿,目光落在昙摩罗伽脸上,心口一紧。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脸色分外苍白。

    “以后我病发,别惊动文昭公主,不要在深夜请她入寺。”

    毕娑怔住:“王……”

    昙摩罗伽低头翻阅奏疏,气势沉凝。

    毕娑不敢辩解,暗叹了一声。

    昙摩罗伽提笔书写。

    毕娑想了想,斟酌着道:“王,文昭公主是真的关心您的身体……听说王病了,她想也不想就来看望王。”

    昙摩罗伽摇摇头,“别利用她。”

    毕娑脸上掠过羞惭之意。

    昙摩罗伽没有多说什么。

    这事不能怪毕娑自作主张,因为他的几次默许,毕娑才会请她来照看他。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到底,是他的错。

    经文里有句话,莫与相见,莫与共语……他若真的下定决心断绝贪恋,只要不见瑶英,不和她说话,就能静心禅定……

    久而久之,就算还有贪恋,也不会影响到她。

    他下了决心,但是却一次次放纵自己见她,和她说话。她来照顾他,他面上不露分毫,其实心中欢喜,想把她留下来,一直这么陪伴在他身边。

    生了贪恋之后,欲望会不断膨胀,直到彻底吞噬他的理智。

    他不仅有了贪欲,还想自私地独占她。

    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克制不住,做出强迫她的事。

    昙摩罗伽定定神,专注地批阅奏疏,翻开一张精美的羊皮纸卷时,手上的笔突然停了下来。

    毕娑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陡然变得凌厉,担忧地唤一声:“王?”

    他已经散功,现在不能动用内力,怎么会这样?

    昙摩罗伽纹丝不动,半晌后,才在羊皮纸上留下批示。

    毕娑心里纳闷,退了出去,等昙摩罗伽批阅完的奏疏送出偏殿,般若几人围坐着誊抄案牍,他抽出那份羊皮纸卷看了几眼,眉头紧皱。

    般若抄到这份羊皮纸,眼睛瞪得溜圆:“乌吉里部的莫毗多王子正式向文昭公主提亲?!”

    毕娑脸色微沉。

    难怪刚才昙摩罗伽看到这份奏疏时会是那样的反应。

    般若咋舌,一边誊抄,一边絮絮叨叨地道:“王刚刚宣布文昭公主离寺,乌吉里部就送来求婚书,请王允许,莫毗多王子肯定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他还真是心急……他是少年英雄,生得也俊,和文昭公主倒也般配……”

    毕娑脸上浮起忧虑之色。

    莫毗多是乌吉里部王子,深受器重,瑶英现在是西军都督,和西军联合的世家豪族肯定希望她继续保持和王庭的关系,而且莫毗多能征善战,以后会接掌乌吉里部,世家肯定会劝说她嫁给莫毗多。

    到时候由王赐婚,文昭公主不再痴恋佛子,转而嫁给王庭的少年英雄,当真是一段佳话,两人年纪相当,确实般配。

    听礼部的人说,李瑶英现在正积极联合诸州诸部落,不断壮大力量,她会不会为了大局考虑,嫁给莫毗多?

    毕娑再看一眼羊皮纸。

    这份奏疏,昙摩罗伽没有写批复,只盖了花印。

    也就是说,作为君王,他不会阻止乌吉里部向李瑶英求婚。

    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羊皮纸很快送出王寺,等在外面的乌吉里部使者欢天喜地,捧着羊皮纸匆匆离开。

    ……

    李仲虔回到绸缎铺子,亲兵告诉他李瑶英还在睡。

    “别吵她,让她接着睡。”

    他提剑去了另一间庭院,处理军务,催促亲兵收拾行囊。

    二楼最里面的卧房,瑶英昏昏沉沉,抱着丝织隐囊,睡出了一身的汗。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搓绵扯絮,大雪纷飞,狂风从小窗格吹进屋中,毡帘狂卷。她喝得醉醺醺的,头重脚轻,穿着一身石榴红小团花金泥罗襦,下面系一条团窠春水碧绿罗裙,手挽一条白色地满绣花鸟披帛,摇摇晃晃走进一间幽静的禅室。

    一个身穿绛红色袈裟的僧人背对着她坐在灯前,背影挺拔,正在看佛经,她朝他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越往里走,越觉得热,身上粘腻腻的出了汗,披帛、对镯、金臂钏、外面罩着的对襟半袖、发间的簪环、束发的彩绦一一滑落在地上,一阵环佩叮铃轻响。

    僧人手执经卷,抬眸瞥她一眼,碧色双眸沉静如海。

    她觉得身上热得难受,走到他身边,发烫的指尖摸摸他的脸,果然微凉,干脆整个人往他怀里一扑,坐到他身上,抬手搂住他的脖子。

    他垂眸看她,面无表情。

    她在他怀中扭动身子,蹭乱他的袈裟,手指顺着他脖子往上,摸了摸他的脑袋,醉意朦胧,贴上去,轻声唤他:“法师……”

    呼吸缠绕,淡淡的沉香萦绕在周身。

    她身上沁出一层汗水,湿漉漉的,愈发缠着他不放,他看着她,慢慢朝她俯身,双臂收紧。

    两人面对面而坐,他一手托着她,低头吻她的颈侧。

    楼梯传来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瑶英从梦中惊醒,呆了一呆,刚才的梦顷刻间忘了一大半,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坐在昙摩罗伽身上……就和那尊她见过的天竺铜佛一模一样……

    罪过罪过……

    瑶英醒过神,坐起身,揉了揉乱发,晃晃脑袋,心里暗暗道:下次一定要把铜佛卖掉。

    门上几声叩响,亲兵在外面禀报:“公主,乌吉里部连夜送来礼物。”

    “乌吉里部?”

    瑶英起身,点亮灯烛,先匆匆梳洗了一下,换了身衣裳,赶到大堂。

    堂中烛火通明,李仲虔已经到了,看了她一会儿,递给她一份礼单:“乌吉里部的小王子正式向你求亲。”

    瑶英一愣,拿起礼单细看,礼物有些杂,牛羊牲畜有几千头,还有各种兽皮、铁器,这是乌吉里部求亲的风俗,另外还有一对野鹿、一对大雁——这一看就是按照中原求亲风俗另外备的礼。

    “莫毗多回圣城了?”

    瑶英疑惑地问,她没有收到莫毗多回来的战报。

    乌吉里部的使者忙走上前,含笑解释:“王子还在前方作战……深夜来访,请公主勿怪。这都是王子之前吩咐我们的,等公主离开王寺,我们就马上来向公主求亲……王子说,公主就像神女,想娶您的勇士肯定很多,他怕来不及赶回来,所以叮嘱我们一定要尽快求亲。”

    瑶英哭笑不得。

    使者道:“公主不用现在就做决定,在我们部落,求亲是男人为了向心爱的小娘子和她的家人表达决心和诚意,我们小王子真心爱慕公主。”

    说完,又补充一句,“请公主放心,王子已经征得王的允许,乌吉里部可以自由选择我们的可敦。”

    瑶英手上轻颤,撩起眼帘,“佛子同意了?”

    使者点头,笑着道:“请婚的信刚送上去,王就批复了。”

    说着,捧出羊皮纸。

    瑶英接过羊皮纸,直接看写批语的地方,看到熟悉的花押。

    确实是昙摩罗伽本人的批复。

    她捏着羊皮纸,出了一会儿神。

    烛火微晃,一旁的李仲虔伸手拿走她手里的羊皮纸,递还给使者,凝眸看她:“明月奴,在想什么?”

    瑶英收敛思绪,笑了笑,“没什么。”

    使者笑道:“请公主和公主的兄长相信我们王子的心意。夜已深了,不打扰公主休息,等王子回来,会亲自来向公子和公主求亲,失礼之处,请公子见谅。”

    李仲虔示意亲兵送使者出去,一双凤眼紧紧盯着瑶英:“我听亲兵说,这个莫毗多抱过你?你挺喜欢他的?”

    瑶英失笑:“没有。”

    她知道自己不讨厌莫毗多,但要说男女间的喜欢,绝对没有。

    李仲虔点点头,“你刚刚离开王寺,莫毗多的部下立刻拿出他的亲笔信,向佛子请求许可,再来向你求亲……这个莫毗多年少有为,想得也周到,可惜是外族人。”

    瑶英笑笑:“外族人怎么了?”

    李仲虔皱眉:“他是乌吉里部的继承人,你嫁给他,以后就是乌吉里部的可敦,要在乌吉里部生活,他们逐水草而居,族里没人会说汉文,一辈子远离故土,生活在一个陌生的部族里,太委屈你了。”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消息的高昌使者赶了过来,抚掌轻笑,道:“公主,莫毗多王子骁勇善战,还是佛子器重的近臣,乌吉里部虽然是王庭的附庸,但大小事务都是可汗自己做主,王子手底下有一万精骑!”

    瑶英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高昌使者代表那些争相投靠西军的世家豪族,他们知道她不可能一直待在王庭的王寺,这些天使出百般手段委婉提出联姻的请求。尉迟国主提醒过她,她的婚事会打乱西军内部权势平衡,谁娶了她,谁就能迅速崛起。因此世家希望她能从他们中选出一个丈夫,或者和强大的外族联姻,以获取支持,稳定局势。

    总之,他们不希望她嫁给中原世家。

    李仲虔之所以考虑从西军将领中挑一个儿郎,就是因为知道她这么做和河陇这一带的世家关系会更紧密,到时候利益一致,她的地位也就更稳固。

    瑶英不想和高昌使者讨论自己的婚事,朝李仲虔使了个眼色。

    李仲虔冷冷地看一眼高昌使者。

    使者打了个激灵,识趣地告退。

    李仲虔沉声道:“明月奴,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别委屈自己。”

    瑶英笑笑,“我知道。”

    她回房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翌日天还没亮就起身,去找毕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