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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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还没醒,我便醒了。这也算是长久为人臣子落下的病吧。

    臣子不易,皇帝就易吗?老百姓们所以为的“皇帝只会享受”无非是自我的意淫罢了。皇帝怎么享受?每日早朝又不是臣子们聚在一起自己商量国政,皇帝也是要来的。我们的官服虽然也有个穿戴上的规矩,可比起皇帝的龙袍不知要轻省多少。况且我们的官服不过是好料子裁剪缝制的,说破了天也只是一块布,皇帝的龙袍是在绫罗绸缎上以真正的金线绣制而成,穿之如披挂铠甲,快走几步都是困难的事。

    皇帝容易吗?还要随时提防被人暗害。因为这个世道上真正知道帝王是个什么样子的人真是太少了。每个人都把自己所受的罪逆转过来,用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揣测意淫皇帝的日子——每天起早贪晚下地干活的人觉得皇帝不用下地干活儿;吃不上饭的人觉得皇帝每天都是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娶不上媳妇的人觉得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一百零八个媳妇。好吧,皇帝的确是他们所想的那样。但身为一个帝王所有忍受的痛苦,农夫、乞丐、光棍等等诸如此类的人能够忍受吗?也许有的人会梗着脖子告诉我“能”。哈,真是天真。若真能,为何上天没有选你来当这个皇帝呢?

    我看着昏死在床榻上的皇帝如此想着。

    这么多年,他如何从太子成为皇帝、又如何从根基不稳到大权在握、如何成为现在的九五之尊我大都一一见证了,如今难道也要亲眼见证这样一位帝王魂飞魄散吗?不,这帝王的死活似乎不那么重要——当然这样的话是大逆不道的——重要的是他的帝国、他帝国的子民。对。就是那些胡乱揣测意淫的愚民百姓。我相信眼前这位皇帝也是有爱民之心的,那看上去的自私无非是因为整个帝国的兴衰与他自身的荣辱链接的太紧了。

    可怜啊,谁让他是皇帝呢?

    但是这一份不公,又有几个人能忍?不是一天两天啊。这不公的评断会一直伴随你——从你坐在龙椅、披上龙袍,从你说的话被称为“圣旨”。从你再也不能用“我”这个字的那一天开始,一直到……呵,这仿佛没有尽头。死了都要受尽别人的诋毁,似乎是对那无上权力的平衡。

    皇帝啊,若不是你当年肯用我这个无名无姓的书生,若不是你与我当年都是心高气傲、看不惯这个腐朽朝廷的年轻人。我似乎也不会对你如此忠心吧?我们一起铲除了两块顽石,震慑住了那些前朝的老臣,我们努力的让这个帝国更加辉煌。西域已经不是我们的祸患了,倭寇也被迫臣服了,眼看着一个太平盛世到来。你都要舍弃了吗?我们可以青史留名的,依靠着盛世太平的字眼。

    哪怕你的托孤的旨意到最后会让我身首异处,我也佩服你的远见卓识。我死的那一天,应该是公子逸轩成年之后的事了。那时候我早已将自己的本事传授给他了,他一定会是个出色的皇帝。而到那一天,让我死的官员奏折一定很多了,众人的愤怒也该发泄了。新帝杀了我,便能笼络人心了。更何况那个时候我也就没有用处了。也老了。老人的所思所虑无非“求稳”二字,这对于一个新的皇帝、一个必然要更为强大的帝国而言,都是绊脚石。该杀,杀得对,杀得好。这和我们年轻时并无二致。

    因何而生,因何而死。因果报应,亦如斯也。

    我听见开门声。

    “东方大人起了?”是年兴的声音,听上去仍有些倦意。

    “是啊。起了。你也挺早的。”我随着他出了屋子,“有什么异样吗?”

    “没有。都很正常。”年兴倚着廊柱,“除了卖早点的和文武百官。应该都没醒呢。”他说着话,活动着筋骨。

    “我倒巴不得他们一直睡着。”

    “那你的计划不就没用了吗?”

    “此时此刻我真希望我的计划无用。”

    “文忠侯,要不还是关闭城门吧?”昨天的时候年兴就曾跟我建议过。他说为了防止消息外传,应该封锁城门,禁止出入,将皇帝遇刺的消息困在京城之内。

    “我相信皇帝的命数并非至此,也相信王朝社稷定能无虞。”昨天我告诉他,这样做无异于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与平常一样,流言蜚语自可消除。对,助长流言的帮凶就是那些自以为是的补救和解释。就像是因为一个自己想要但家长不买的拨浪鼓而撒泼打滚哭闹的小娃娃,你越是训他、吼他,他越是闹得厉害;你不管他,任他吵闹,冷眼看他,他也就没了精神。说起来可笑,我们——人——不管长到多大,还和自己三两岁时一样,只不过不再穿开裆裤罢了。

    远处天边的云彩和夕阳下的火烧云的颜色相仿,带来的却不是夜晚的安逸。

    一个侍卫跑来报告:“文忠侯、将军,其他大人已经到金殿了。”

    我侧过头跟年兴说:“烦你跑一趟,让袁宗昊过来见我。其他人,你问问有没有什么国家大事,有的话让人送来给我。留他们在宫里呆个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再让他们走。”

    “好。”年兴答应着随侍卫去了。

    不多时,袁宗昊风尘仆仆而来。我也搞不懂他,一面唯恐天下不乱,一面又尽心竭力;一面处处使绊儿,一面又唯命是从。虽然各位大人之间不过是追名逐利,利起而聚,利尽而散,但如袁宗昊这般的人也不过他一个耳。我对他总是心存忌惮。莫非是我高看了他?

    “文忠侯换我来所为何事?”袁宗昊面露喜色。

    “你倒是很开心啊。”我瞟了他一眼。

    “襄王娶亲,自然是满朝文武为之欣喜。”袁宗昊眨着眼,“听说襄王所纳之人是他府中的一个丫鬟,之前是服侍王妃的陪嫁丫鬟。如今能和之前的主子平起平坐。也是这小妮子的造化了。”

    昨晚上,是我授意,让年兴的影子给所有王爷、大人送了请柬,让他们一早儿先来上朝,再去参加襄王的婚宴。当然。襄王也收到一份一模一样的请柬。想必他收到的这份请柬对他而言算得上是晴天霹雳了吧。

    “只不过是个妾室,哪来的平起平坐,不过是比一般使唤佣人高了一等罢了,说到底还是个下人。”

    “听说襄王早就对她有意,不过是正房王妃一直不允罢了。这次文忠侯倒是阴差阳错随了襄王的心意啊。”袁宗昊这话、这调子都不像是夸我的。

    “王爷们平日的忠心无非是在请安上,如今我给了他们一个为国尽忠的机会。他们本就应该感恩戴德。”早些时日我与皇帝议事时察觉出皇帝有意再削弱各位王爷的权力,恐怕是怕有人利用先皇遗子的事做文章吧。本就没有实权、被圈养起来的王爷还有什么可削的呢?我也不过是灵光一现,顺手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话是如此,文忠侯觉得这样可以瞒天过海吗?”

    “你觉得让皇帝直接出面就可以了吗?”

    “的确是我思虑不周了。皇帝露面反而假了。”袁宗昊摇摇头,“如今这样于情于理倒也是合适的。也真难为各位大人、王爷了。分明是赶鸭子上架的事,也能做的这么妥帖。”

    “不能商量。”我叹着气,“每个人所思所虑不尽相同,若是任着性子让他们畅所欲言反而坏事。这时候只能强迫他们了。”

    “您是觉得棋子不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吗?”

    “有了自己的想法还能被称为棋子吗?”

    “如果棋子的想法也在掌控之中呢?”

    我无奈地笑了笑:“那不知要早早生出多少白发呢。”

    我愣了一会儿,似乎是想缓缓胀痛的脑袋。袁宗昊立在一旁也不搭理我。

    “袁大人。”我叫了他一声。

    “文忠侯有何吩咐?”

    “我信得过你吗?”

    “你要是信不过就不会这么问了。”袁宗昊站在我面前,“你有事要我办,而且你觉得只有我能办。但又怕我从中作梗。说出来不过是一来占个先机、二来给自己增加点信心罢了。”

    “我倒有点想和你做个朋友了。”

    “文忠侯玩笑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袁某人不想跟你做朋友。”

    “一会儿,我会代替皇帝去襄王府祝贺。我猜我会被人缠上脱不开身。我希望你能替我安排剩下的事。”

    “我不是文忠侯。没有御赐的扇子。也没有无上的权力。”

    “你只需要做郑明辉的脑子就可以了。”

    “哈,说到底还不是让我配合?这样也叫‘信得过’吗?”

    “已经很好了。不然我都不会让你帮忙。你放心,除了你。还有郑奎呢。”

    “郑大人啊?那你还需要我吗?”袁宗昊分明已经答应了却非要问个所以然。这小子真不让人开心。

    “郑奎聪明,可他不如你我一样不择手段。”

    说着话,公子逸轩和帝师钓叟过来,身后还有几个侍从太监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文忠侯倒是早啊。”钓叟虽然脸面上还有倦态,精神倒是还挺好的。

    “钓叟早啊。”我走下台阶,又低头对公子逸轩说。“您早。”

    “我们现在过去。你一起?”公子逸轩问。他那张小脸上还挂着没睡醒的惺忪之态。却没有悲伤之情。要知道躺在我身后宣德殿里的是他的父皇啊。难怪会有这样一句话——皇室是么有亲情的。纵观历史诸朝,父子相残、兄弟相杀的事层出不穷、不胜枚举。原就是因为这句话。毕竟屁股下面这把椅子可比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重要得多。让我倍感失落的是,公子逸轩还这么小就已深谙此等道理了。对于这个年岁的孩子而言。他背负的有些多。还是我的哈米斯好一些,在这个年纪不过是被我洗脑成了汉人而已,童年该有的乐趣我并没有剥夺。如果害死他的母亲这件事不算的话。

    “我还要过一会儿才去。”

    “那好。我们先过去了。”逸轩望着天际绚烂的朝阳说。

    我目送他们离去,竟觉得有些落寞。恍惚间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追上去拉住钓叟:“您请留步!”

    “小友还有何事嘱托?”

    “从昨天进宫的那条路走。”

    钓叟释然一笑:“能瞒得了多久呢?”

    他应该是知道了。这笑容之中的的确确含着惋惜、不舍、悲痛,更多的则是如佛一般的开释。

    “请便。”我松开抓着钓叟的手,任他们往皇宫正门方向走去。

    袁宗昊从我身后拍了拍我肩膀。我没敢回头。怕被这样一个我忌惮的人看见我哀恸的表情。

    “如果昨晚收拾干净了不就好了。”袁宗昊语话带笑,似乎是在嘲笑我的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啊,是我告诉袁宗昊的,皇宫外会出现一具死尸,让他告诉二子,巡夜的时候避开附近的道儿。就为了让附近百姓明日一早率先发现尸首。

    我叹了口气:“收拾了,怎么让百姓知道倭寇的残暴?”

    “不够吧?”

    “那是你的事。”我平复着心中的浪涌,“我说了,你我都是不择手段之人。”

    “那可是人命哦。”

    “你还没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和这个我不喜欢的人闲聊了许久,约莫有一个时辰了,年兴才回来。看得出他也疲惫得很,大概是朝堂上那帮大人太难“对付”了吧。

    “东方大人,他们都走了。”年兴近前说道。

    我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我们也走吧。”转过头来又对袁宗昊说,“袁大人也请回吧。”

    袁宗昊也为废话,朝我俩拱拱手便走了。

    我和年兴先去了皇宫中的库房,挑选了几件珍奇宝贝。选了几个贴身伺候皇帝的太监让他们拿好,出了宫,朝襄王府走。

    出了皇城的范围来到街市上。老远便看见了团团围起的人群。

    “东方大人……”年兴慢下脚步,满面担忧地看了看我。

    “走吧。”我知道我总要面对,逃得开的也不过是眼前的景象,至于心中的愧疚,那是逃不开的。

    老远听见宫廷仪仗的开路锣声,人群早已散开。露出了躺在地上的一具尸体,近前还有几个京兆尹手下的衙役。作为三班六房总班头儿的二子上前挡住仪仗。跪地行礼:“文忠侯、郑将军。”

    年兴看了看我想要替我问话,我赶紧在背后拍了他一把。这是我该办的事。

    我上前几步:“怎么了?”

    “回文忠侯的话。今早接到的信儿,说是死了个人。”

    “知道死者是谁了吗。”

    “问了,街里街坊的都说没见过这么个人。”难怪了,钓叟的宅子离这儿还很远。

    “我看看。”我边说边问,“怎么死的?”

    “仵作验看了,说是被快刀割喉而死。”二子随着我近前。

    松鹤的脸上满是安详。他就那样躺倒在地上,喉咙上的刀口清晰可见,鲜血早就干涸了,在伤口四周留下了暗淡的流淌。我给他的扇子正面朝下扔在地上,扇骨似乎是被鲜血浸透了,也发出暗红色的光。我蹲下身子拿起扇子,翻到正面。上面用鲜血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字。

    “倭?”我念着。这个字少写了三笔,但我还是能认出来的。

    “大人,您说什么?”二子靠上前来。

    “倭。倭寇的‘倭’。”我把扇子推到二子怀里,赶紧收了手站好。

    二子拿着扇子端详起来,口中喃喃自语:“倭寇?倭寇?”突然,好像明白了一样大声问了我一句,“大人!难道是倭寇杀了他?”

    四周围百姓听了,纷纷议论起来。

    “这几日倭王在京中朝拜皇帝。没准是倭王带来的人做的。”我随着他的声音说着,“你们先把死者收敛起来,我会跟皇帝说这件事的。今日是襄王大喜的日子,我赶着去替皇帝拜贺,暂时抽不开身。”

    “是!”二子应承了一声,招呼人上前将死尸搭走了。

    “你们先问问附近人有没有听见、看见什么的。我得赶紧走了,不能误了吉时。”说着话朝后面摆了摆手,仪仗鸣锣开道,屡屡行行接着前行。直到走出了很远,年兴才敢开口问我:“东方大人,您可还好?”

    “放心吧,我没事。”我强装着笑脸告诉他。

    年兴不是我,不会明白亲手将无辜之人送上死路究竟是何等的感情。

    “东方大人。不,东方兄。”年兴说,“这都是难免的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不过是一条人命罢了,不足挂念在心。我领兵打仗也有年头了,多少人亡命于我刀下,若是一个一个计较起来,我早就疯了。”真是个粗人啊,这根本不是安慰,更像是在我伤口上撒上了炭花儿和孜然、辣面儿。

    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能把钓叟和公子逸轩带回宫中,也为了算清究竟有多少倭国忍者混在京中,我把一把假扇子交给了松鹤,而真正的扇子在我进入御书房之前就给了年兴保管。我故意让他去送死,故意让倭寇听见我们的话,更是故意说他身负武功。松鹤的“倭”少写了三笔,证明有三个忍者来杀他。我猜,当他们轻而易举杀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松鹤时就已然明白被骗了,所以急忙丢下他四散离开搜寻我。若不是这,被割喉的松鹤也没时间写下这个我们约定好的字。(未完待续)

    ps:昨天忘了发了,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