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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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御书房,年兴正在门口来回走柳儿,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见我出来,赶忙迎上前:“东方大人怎么这么久?”

    “聊聊家常罢了。”我长出了口气,“交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人已经扣起来了,就在那边。”年兴指着不远处的空地,六七个人五花大绑被扔在地上,两旁边赵家军举枪指喉地看着他们,“果然如大人所言,都是易了容的倭人,自己人已经死了。”年兴递给我一把软塌塌的东西,摸着像是猪皮一样,被做成面具的样子。

    “还这不能小看这群倭寇,这小伎俩、小手段倒是多得很啊。”我笑了笑吩咐年兴,“把这群人放回御书房,跟他们的倭王在一起,省得出乱子。”

    年兴瞪大了眼睛问我:“关在一起不才会出乱子吗?”

    “你现在还觉得他们会跑吗?”

    “倭寇善忍,也许他们就是在等我们这样想,才能趁我们松懈一举脱逃。”

    “你把他们放回去,不松懈,不就好了。”

    “大人,您……”年兴面露异色,右手不自觉地按在剑上。

    “放回去。”我指了指他的右手,“现在杀我还太早。”言罢,直直盯着他。

    年兴松开手,挺直了身子跟我对视。他比我高些,从军多年也壮,居高临下本应是极有气势的,我却总觉得他心有余而胆气不足。怕被人发现自己的懦弱而假装强横吗?人这东西为了保护自己真是不懈余力啊。

    “你若看够了,就把这些人放回去。”我说,眼睛仍盯着年兴,“他们若是想反抗。就凭那几个赵家军也拦不住。他们一定是接到了倭王的命令所以不能反抗。既如此,放回去也无妨。况且,我和倭王打了个赌,总要表示出友好的态度来好让这个赌局正常进行下去吧。”

    “你打了什么赌?”年兴似乎从中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眼神也锋利起来。

    “你不用知道。”话毕。我本要走。

    “文忠侯请自重,别忘了你的职责。”年兴展臂拦住我的去路。

    “等你有了我谋朝篡位的证据再拦我。”我抬头看了看天,快要日薄西山了,“让开,我要去看看逸轩公子。”我一把推开年兴的胳膊径直走去,“放人进去的时候屏住呼吸。那倭王身上的味道有毒。”我想也没想便把倭王交给我的药丸吞了。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思吧可能。既然求生不易,怎么死不是死啊。不过想想,要不是林青崖嘱咐我说皇帝身上似有异香、怕是从倭王身上沾染上的、需多加留意,我也不会想到诈她一诈。这也算是捡了条命吧。

    其实我现在头已经很疼了。嗯,是那种让人发笑的疼。虽然早就有所准备。可这一切来得着实是太突然了,我还没有推演好事态的一切走向,就不得不硬着头皮把谋划实行起来。如今,眼看着又要断送我家上上下下的性命。每每想到此处,便兀自发笑。在宫中行走,时而沉思,时而狂笑,若不是因我此时此刻的位高权重干系重大。想必早就被侍卫带走了吧。

    哪怕当年郭丞相意图造反之时我也不曾有过此种困顿。

    好在京城之内的百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消息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快的话。明天一早就会传出皇帝遇刺危在旦夕的消息,到时候人心惶惶,恐难维持。

    想着想着,已来到宫门口。前脚刚踏出门槛,便被人拉了出去。

    “文忠侯,下官有事与您相商。”

    我抬眼看了看。又是那个招我烦厌的袁宗昊。“京兆尹大人不在府里,倒是很有闲心等我啊。”本就郁郁的不宣分。眼见着来人又不是自己想见的,言语上火气大得很。

    袁宗昊陪着笑脸:“文忠侯哪里的话啊。下官真是有事相商啊。”

    “袁大人这么聪明还用找我商量吗?”我捩了他一眼。

    “事关重大,我虽然聪明,也想听听您的意思。”我也没想到这人能不要脸到这样的地步,好气又好笑。

    “什么事,快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是是是。”袁宗昊顿了顿,“现在京中百姓还不知道皇帝的事,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明天一早,明天一早弄不好就是满城风雨。”这话正说在我的命门上,“为防民变,下官以为,应当让皇帝明日出行。”

    出行?你袁宗昊的失心疯真是越发严重了!“皇帝如今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你又何必说这不着边际的屁话呢?”

    “难道东方大人不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法吗?”袁宗昊邪笑着应答。

    没错,这是最好的方法,击破流言最好的方法。“别跟我打这个哑谜,有话快说。”

    袁宗昊贴近我耳边:“下官听说倭寇擅长易容,他们做的人皮面具可是个好东西。若是找个身量和皇帝相仿的,戴上面具装做皇帝的样子出游,不就妥帖了吗?”

    “袁宗昊,这是死罪。”

    “大人自己权衡就是了,反正到明天时间尚早。明天也不一定就是流言四起的日子。”袁宗昊说完便施礼离开了。这倒是好,这次他比往常懂事多了,知道说完了话就走,不站在我面前给我添堵。

    他这法子好是好,但假冒皇帝是谋逆,这把柄足以要了我九族的命。而且从他嘴里说出这个主意,总让我不安——他若是日后用此事为难我,我可是吃罪不起的。

    拿不定主意,便先搁在一旁。

    出离了皇宫走了不多远便到了街市上,赶紧雇了辆马车往城外普寿寺赶。一路上看着左右傻活着的愚民百姓,倒也为他们庆幸许多,至少他们不用每天命悬一线地活着。至少不管是谁成了皇帝都会给他们一条活路、留一碗饭吃。其实人活于世何必如我这般呢?人生苦短不过百年光景,如何过活又有什么相干?习惯了世俗和平庸之后或许也可在其中把玩出同样的乐趣,那又何必苦苦折磨自己呢?

    不。虽然到头来都逃不出一死。有的人会成为那一捧腐土,但有的人会成为别人嘴里的谈资、或是故事,亦或仅仅是一声轻叹。前者。看罢新坟看旧坟,后者,身死名留。我来到这世上走这一遭,虽没想过活着回去,但也不想无声无息地消失、多少年后成为自家门庭、后辈儿孙口中空洞、糟朽的“祖宗”二字。

    这春暖花开的旭日鸟鸣之中,究竟掩藏了多少。也只有掩藏的人才真正知晓。之于他人。不说,憋屈,说了,矫情,总之你为了他人掩藏自己。他人可不会为了你稍作改观。但这是“身死名留”的必然。我不能强求他人理解——因为“他人”并不是我;唯有独自忍受、尽力化解罢。

    其实这街市上也没多少人了,皇城晚上是要宵禁的,行人各归各家,商贩们也在紧着收拾。没了阻碍,马车倒是顺畅地跑了起来,不多时便到了普寿寺。

    寺中的尼姑、连带上主持都用异样的眼神看我。也许他们还在为上午的事情耿耿于怀吧。出家人世俗至此,也真是不易。

    “鹂妃娘娘呢。”我不以为意,故意叫过主持问话。

    “在禅房呢。您的亲友也在。”老尼姑不敢不答。又不愿搭理我,这副矛盾的表情挂在脸上,于此时此刻比什么都令我心情畅快。

    “出家人。因着一点银子耿耿于怀至此,也太不清净了吧。”如今到了地方,我也不急于一时了,便生出了羞辱她们的心,也权当是调剂一下吧,“你若是嫌钱来得慢。大可以让你的徒子徒孙蓄起头发、换身衣服,擦胭脂抹粉。再辟几间禅房,找些情郎来啊。”

    老尼姑遭我如此羞辱。抿嘴不语,嘴角都抖动起来,好半天才开口:“施主自重。佛门净地是不许施主如此言语的。”老尼姑轰散了其他小尼姑,“施主,请去禅堂吧,早有人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难道是你的师兄师弟替你拔疮的?”

    “是倭人。”

    倭人?大意了!我居然没想到,暗地里下不了的手,摆到明面上反而好做。让他们来此地无非是看着提亚身边的影子能顶上些用途,却忘了明刀明枪的争斗是影子的弱点。

    “刚才得罪了!”

    我拱手谢罪,撇下老尼姑朝后面提亚的禅堂走去。虽然不知情势如何、心中翻江倒海,但步履间还是拿捏得体的稳重。这是克敌制胜的规矩。哪怕大势已去都要佯装淡定。这也是失败者可笑的尊严。

    禅堂外并没有人把手,但想来暗地里一定也有几名所谓忍者的注视。我推门进屋,随着柴门咯吱咯吱的声响,心渐渐揪了起来。

    此时天已擦黑了——虽说是春天了,天还是晚得早,禅房里烛光摇曳,亮似白昼,迎面佛像在烛火下映出的阴影让人畏惧。佛像下供桌旁支了张桌子,帝师钓叟正与一人下棋。提亚一身青灰色的禅袍,撒着头发手持佛珠坐在床边陪着雪菲和静宸,一旁边那个女影子侍立,公子逸轩则在屋子另一头的窗边,倚墙而立。看来,和钓叟下棋的人便是倭人了。

    屋内众人听见开门声纷纷朝我望来。

    “这位就是文忠侯东方颢渊吧。”那下棋的说了一句,起身朝我深施一礼,“我是倭王手下的谋士,名叫宫本信义。您应该见过我的儿子吧?”

    “你是说,臧雄?”

    “正是犬子。听说他来时多亏了您的照拂,我代他谢过了。”宫本信义鞠躬致谢,听不出言语间有一丝一毫的不快。丧子之痛都能忍耐至此吗?看来又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听闻他死了。”钓叟起身让到一旁,我便在他的位子上坐下。

    “是,劳您记挂着。战争,难免的。”宫本信义正对着我坐下。“您的好友赵誉将军不也战死沙场了吗?”

    从我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对面床上的提亚,只不过是烛火太亮,我看不出她的神情。

    “沙场刀枪无眼,都是在所难免的。”我笑着说,不再去管其他人。“您刚才说您是倭王手下的谋士?”

    “是的。我的父亲曾来过中原,带回了不少古籍,我又天生羸弱,不能习武,也只能在家中看看书了。一来二去竟然成了谋士,说起来也是奇迹。”

    “我刚从宫中出来。也去看了倭王。她一切都好。”

    “我都听说了。”宫本信义这句话在别人耳朵里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在我耳朵里却是稀松平常。现在皇城之中有多少倭人的忍者还不得而知,也无从知晓。

    “既如此,我很好奇为什么倭王被拘,你却在这儿逍遥自在啊?”

    “我也是听说这里有一棵只生绿叶的奇树。在绚烂万花大阵之中煞是好看,才偷偷跑来看看的,没想到皇宫里竟出了这样的误会。”

    “那你的君王被羁押,你可有什么办法吗?”

    “我有办法的话,也不会来这里下棋了。”宫本信义拾起一枚棋子,“这一步该我了……”寻思片刻,毅然落子,“东方先生若是会的话。不如陪我把这残局下完?”

    也好,反正也不急于一刻。

    手谈几子,宫本信义突然问我:“东方先生是不是早就想好了对策。只不过不知道如何施行啊?”

    “对策?我现在疲于应付、处于下风,自保不及,哪还有什么对策。”我摊摊手指着棋盘上的残羹冷炙。

    “不对不对,您肯定是有所谋划的。”宫本信义摇摇头表示不信,还拿了颗我的棋四下摆弄着,似乎在推演着结果。

    “您帮我下这一步。如何?”我笑着问他。

    “不不,您的棋局是您的谋划。我不能代替。”话是如此,他却没有将棋子换给我的意思。反而是左右比较了两步,最后选了一处落子,“您看,东方先生,这样合您的心意吗?”

    他把我的子落在了一处最无用的地方。不,不能说无用,这枚棋子正好能帮他将我大部绞杀,余下的无非是一些看似重要却无关紧要的东西。

    见我不言语,宫本信义又问了我一句:“合您心意吗,东方先生?”

    “真是符合的。”我笑言,“我也帮你下一子如何?”

    宫本信义一摊手:“请。”

    我捻起一枚棋子,随手便放在了于我、于他而言都无相干的地方:“这里可好?”

    宫本立肩低头端详起那枚棋子,我身后的钓叟侧头过来看了看便退去了。宫本信义保持着那个姿势端详了很久,我也不催他,拿着一枚棋子在手指间交错把玩等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口有些渴了。静宸宛如早就看透了我的心事一般端了杯茶递给我。我接过茶杯,揽住她的肩膀抱了抱便让她去旁边玩去。沉默许久的宫本信义这时突然开口:“嗨,小姑娘,你可知道你父亲这一子是什么意思啊?”他指着棋盘上突兀的一子问。

    静宸看了看棋盘,看了看他,冷笑了几声转身回了雪菲那里。这让宫本信义更为不解,挠着头歉意地笑着说:“东方先生这一招我还真看不透了。”

    “看不透也无碍。此子落地生根,可不是什么棋都可以悔的哦。”

    “也对也对。耽误了这么久,不好意思。那您继续落子吧。”宫本信义双手撑在膝盖上朝我低头致歉。

    我则在那颗无关紧要的棋子旁,紧挨着又下了一子。

    “您从新落子吧。”宫本信义伸手想要把我的棋子拿走。

    我按住他的手:“不,这样最好。”

    “您的棋已经是死路一条了,但还是有一线生机的,您不想突围吗?虽然想要逆转胜负不太容易,但不至于输得太惨啊。”宫本信义目光真诚地看着我。他比我要大几岁,这个年纪的男人是不会轻易流露出眼泪的,但此时我在他眼中看见了泪光。

    “请您重新落子吧!”他恳求我。

    “不,就放在这儿。”

    宫本信义拗我不过,只得做罢,随即便一子杀了我全盘。

    “您输了。”宫本信义虽然胜了,却丝毫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反而是我,惨败至此,仍是面带笑容。想必看我俩的表情定会让他人误会赢的那个人是我吧。

    “恭喜你,你赢了。”

    “既然我赢了,我想问您为什么您替我下了那样一步。”宫本信义诚恳地求教倒是让我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你还不明白啊。”我笑了笑说,“之所以下那一步是想让你赢得更加彻底一点,可你急着取胜,这不,我的这几颗子还在。棋局上你的确赢了,除此之外的,恐怕是输了。”

    “都说东方颢渊断不行险,看来是真的。”

    “你给敌人留下了一丝一毫的可能,也就预言了他日自己的灭亡。所以,在确信全歼对手之前,我不会轻易动手。”

    “东方先生以为自己能赢吗?”

    “怎么,有兴趣玩一玩?”

    “我的局就等着东方先生加入了。”

    “我不是早就在局中了吗?”

    “这次没有悔棋。”

    “刚刚也没有。”

    “先生保重,我告辞了。”

    “不远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