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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天涯暮雪,只影为谁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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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百六十年前,魔界遭到封印后,魔界行宫便由最初的模样,迅速变成半透明的紫色晶体。

    行宫内的梁、柱、斗拱、墙甚至魔尊宝座,也在顷刻间变为了现在所见的晶莹朦胧的淡紫色。因这些瑰丽结晶,处处都透着清澈明净的紫罗兰光辉。

    苍独狱已对这样的景色习以为常,他匆匆来到行宫中魔尊所在的位置:明晖阁。

    行至阁外的苍独狱按照以往一样,在门外单膝跪下对在内的魔尊恭敬行礼。

    待一声应允响起,苍独狱才起身站在门前,只因未有明确授意,任何魔族都不允踏入明晖阁。

    这是很久以前便留下的规矩,不论魔尊改名换姓多少位,这个规定也不曾更改。

    连苍独狱这位御相,过去都不曾得到魔尊许可进入明晖阁,除了她……那位让苍独狱视为情敌的暮雪。

    苍独狱向来不好奇明晖阁在魔尊心中有何意义,他对魔尊的命令向来只有服从,不问原因是他对魔尊一片丹心。

    但今日,苍独狱竟听见魔尊示意他进入明晖阁,苍独狱有些意外,但也只是默默地遵循魔尊旨意。

    “正值人界小暑,魔族各部能接受目前的环境吗?”

    魔尊倚坐在形态圆婉优美又丰满劲健的圈椅上,这时的魔尊双目未睁,面色苍白,随意一瞥就可看见他侧脸还有些许结痂未褪。

    虽说休息三日,魔尊也知自己的状态不佳,就连这具身体最初复苏的状态也未达到。

    苍独狱的余光闪过,他注意到了魔尊状况,可苍独狱并未对此谏言,而是规矩地回复魔尊的发问。

    “尚可。属下以为暮色可逐渐减弱,今夜过后云龙国沿海城池应能有半数归为魔界。”

    苍独狱低首而谈,保持着他对魔尊一贯的谦卑恭敬。

    魔尊听后并未发言,反而冷笑一声,将搁置桌上的银扇再次拿起。

    苍独狱有些紧张,生怕自己有哪句不妥引起魔尊听后是这样的反应。

    魔尊张开眼,胜过骄阳的金色眼眸眼神灼灼,他盯着对自己提议的苍独狱,漠然道:“瞧本尊这般虚弱,所以有此建议?”

    苍独狱因这句问责倍感紧张,他连忙单膝下跪,坦言他并非此意。

    “呵,五百六十年未见本尊的御相倒是比以往更加谨言慎行了。”

    这话刚落,魔尊手中的折扇即随一声“哗”音展开,银色扇面与刀光同样凛冽,哪怕周围散发着紫罗兰色的光辉也不能掩盖银扇的锐利。

    魔尊轻描淡写的言语令苍独狱有些后怕,还不等他解释,魔尊便令他起身:“无妨,你与本尊相处甚久,几百年不见你倒让本尊感觉十分疏远。”

    苍独狱听魔尊如此言明,这才放心起身,可苍独狱还是保持着他的谦恭,不敢有丝毫怠慢。

    魔尊扇着风,泰然自若地靠在椅背上,看着还是如此紧张的苍独狱不禁蹙眉:“若魔界子民本尊都难以顾全,这身下的位置坐着也没有意义;何况本尊与玲珑石犹存有关联,就算她有心杀本尊,也无法伤及根本。”

    苍独狱听罢,立即双手抱拳,语气诚恳地应和魔尊:“若非魔尊仁慈不顾及自身,若非魔尊慷慨让魔界地脉优先庇护魔界,魔界早在暮雪的封印下覆灭。”

    “这是本尊应该做的,不必如此感恩于心。”魔尊的指腹抚摸着扇柄,银扇扇面隐约可见他自己脸上写满了冷漠。

    紧接着,魔尊再次反问苍独狱:“倒是御相如此反常,让本尊不得不怀疑,本尊的御相是否有事隐瞒?”

    魔尊的话音刚落,他手中便响起了银扇闭合之音,惊得苍独狱又想下跪以表自己忠心。

    可因魔尊才命其不必下跪,让苍独狱只得将头垂落更低,向魔尊弯腰以表自己对魔尊绝无异心。

    魔尊见苍独狱还是如此状态,不由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闭上眼无奈道:“御相放心吧,本尊未因你将魔界地脉的事告知麟霜而恼怒。”

    “这是属下的过失,属下本该受到责罚。”

    “早晚要知道的事;哪怕你不言,承载暮雪祷祝的麟霜,也能从暮雪那儿知晓这个讯息。”魔尊说到这儿时,突感肺部难受,不禁喘了口气。

    他微微睁眼打量了一眼苍独狱,思量片刻后,打算向面前的苍独狱请教一个他思考甚久的问题。

    魔尊将两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侧过脸看向别处,对苍独狱淡然询问:“你对麟霜的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如惊蛰之音让苍独狱顿时失声,他即刻抬起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前方的魔尊。

    这,魔尊所问,是何用意?

    苍独狱本还十分忐忑,不过他留意到魔尊并未向他投来目光,教苍独狱心里稍作放松。

    虽说稍作放松,可苍独狱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他迟疑片刻后才与魔尊小心答复:“魔尊……这……属下也不知该作何解释。”

    “你对麟霜那般热情,还不知作何解释?”

    魔尊皱了皱眉,眼下的魔尊要不是想尽快找到与暮涯意志彻底剥离的方法,他都懒得费神去思索这类枯燥无味之事。

    上一次便是因为他的疏忽,小看了暮涯对暮雪的情爱,他们之间的这种羁绊居然对他产生了桎梏;以至最后,他会被暮雪悲凉的眼神所影响,也是在他不自主地失神的瞬间,他第一次感觉到,对方剑刃刺入自己心脏时还有另一种疼痛。

    死,魔刀向来不惧。

    魔刀依附的魔尊至少百代,但只有在暮涯身上,魔刀第一次尝到了死亡的滋味。

    于是,不可一世的魔尊,最终败给了这无聊至极的情吗?

    他从未想了解,也不乐意再了解的这个字为何有此震慑之威,然而暮涯残留下来的意志,还有与玲珑石的桎梏,都让他心烦。

    魔尊还在沉思时,苍独狱就打断了他的思路,只听他仓惶地向自己辩解:“魔尊,属下、属下对麟霜就是一厢情愿,麟霜对属下并不在意;麟霜,麟霜她在属下心里十分重要……”

    魔尊转过头来,他意外地瞧见,苍独狱的脸上流露出从未出现过的急切。

    甚至在苍独狱谈及麟霜名字时,魔尊都可发现,苍独狱的眼中会浮现一闪而过的柔情。

    魔尊把头略微偏向左边,对苍独狱念到麟霜名字时掩饰的情绪感到好奇。

    苍独狱这种微妙的情绪变化,令他绕有兴趣;但表面上,魔尊还是波澜不兴地观察着苍独狱的一言一行。

    魔尊不解,为何仅是念及麟霜的名字,苍独狱都会有这样细小又难以察觉的改变。

    虽说苍独狱的肺腑之言都没有回答到魔尊的点,不过面对苍独狱的心慌意乱所展现的情绪,让魔尊也觉得有趣。

    所以情,还可以让自己谈及此人念及此人名字时,产生情绪变化吗?

    魔尊想到这儿,不自主地想起五百六十五年前,附庸暮涯的自己屠杀鱼龙族时,背后传来的一声呐喊。

    那一句暮涯,迫使他不得不还未取下眼前妖族性命就回头,这也是魔尊第一回见到暮雪。

    当时的他还不知暮雪与暮涯会有那么深的情念,他本想挥刀取命,但顾及他与暮涯的协定:不杀暮雪,保留其性命让她完好地活着。

    魔尊只是举刀未落,取下自己身后妖族的性命,任由鲜血溅在自己的侧脸,便走过了眼穿心死的暮雪……

    结果,信守承诺的魔尊却与暮雪同归于尽,甚至让他现在还狼狈地苟存在云坤的体内!

    魔尊顿感烦闷愁恼,而周围的苍独狱还在绵绵不绝地吐露心声。

    魔尊略有不快地抬起手,还来不及说停,苍独狱就心领神会地闭嘴,安静本分地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魔尊扬眉,对苍独狱聒噪时越来越偏离主题的话语感到不满:“本尊问你,情意味着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倒好,滔滔不绝你和麟霜的破事。”

    “属下蠢钝,还请魔尊息怒。”

    “在本尊左右出谋划策的御相怎会蠢钝?”魔尊顿了顿,他望着因一个女妖就心神不安的苍独狱,深感困惑。

    即便魔尊对苍独狱和麟霜的事情兴趣不大,但他还是差不多听明白了:苍独狱执着麟霜的个性与实力。

    呵,不就是一个麟霜吗?

    若论实力,麟霜当年不也比不上暮雪?

    个性……在他的印象里,苍独狱和麟霜都没有交流过吧?只凭几次对战得出的结论,在魔尊看来更是耳食之论。

    曾经老谋深算的苍独狱去哪儿了?苍独狱是自己最早的得力将帅,怎就栽到了一介女妖身上?

    讲了半天,魔尊只觉是自己的御相太久未近异性导致精神错乱,至少魔尊在苍独狱的喋喋不休中,没听出什么让他感觉到有暮涯与暮雪的那种情。

    “魔尊息怒,属下是一时糊涂,没有明白魔尊的意思;还请魔尊责罚。”

    尽管魔尊默不作声,苍独狱也可感受到魔尊向自己投来了质疑的目光,这让苍独狱暗自叫苦,他实在是也没明白魔尊今日怎会问起这些。

    曾经的魔尊知晓自己对麟霜有意也是毫不在意从未过问,如今面对魔尊突然的关心,倒让苍独狱莫名不安。

    苍独狱不知魔尊为何这么问,可他第一反应就是把所有对麟霜的心迹真诚袒露,将麟霜对自己的看法描述成看待尘埃一样。

    因麟霜,他苍独狱可不惧魔尊的降罪,只要魔尊不会迁怒麟霜,他怎么样都好。

    然而苍独狱千算万算也没想到,魔尊问自己的压根不是自己与麟霜如何。

    这让苍独狱此时巴不得找个树洞钻着,只觉自己十分难堪,教他无颜再见魔尊和麟霜。

    魔尊再次打开了折扇,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将后背依靠在圈椅左扶手侧边,不经意地再探苍独狱:“你现在清楚,本尊问你什么吗?”

    “属下清楚。”苍独狱抬头,连忙回到。

    魔尊抬起眼皮,余光扫向苍独狱,冷言再问:“那你再说说:情,意味着什么?本尊,又要如何斩断这个‘情‘?”

    苍独狱思索片刻,方才昂首,斗胆向魔尊表述了自己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回禀魔尊,情这一字意味颇多,对于寻常妖族人族而言,情有很多种……”

    “说重点。”魔尊不耐烦地回头,一脸嫌弃地打断了苍独狱的啰嗦。

    苍独狱心领神会,不再客套连篇,魔尊见苍独狱平心静气,神色庄重地说:“属下不知魔尊如何看待这个字。但在属下心中,情意味着,心仪的对象会慢慢占据自己内心,谈及她时也会想到她的模样;哪怕麟霜对属下没有情感可言,也无妨我对她动心。”

    魔尊听罢苍独狱的由衷之言,再看苍独狱脸上神情依旧。

    尽管苍独狱面色不改,魔尊也可从他的语气种听出他对麟霜的情感不容小觑。

    魔尊仰头,将目光转向淡紫色光辉的悬梁,他总觉得苍独狱的言论反令他更加困惑。

    或许是因暮涯暮雪的影响,魔尊以为“情”这种东西,一定是双方皆有对方才会如此深厚;然而他在苍独狱的眼中读到了,暮雪面对他时谈及暮涯的情绪。

    这是为何?

    哪怕是单方面对对方的情,也会那么深邃坚定?

    魔尊忽然想到苍独狱所痴迷的麟霜,麟霜的眼里也和现在的苍独狱一样,只有那位心有所属并不爱她的暮雪,哪怕她们同性,这样的情爱也会产生……

    想到这儿,魔尊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

    哪怕只有一方,哪怕双方性别一致,可只要心中有此情,便会让他们看起来有所不同。甚至他们的内心信念更加强大,也可让麟霜为了暮雪,不惜性命地来找寻暮涯。

    这是什么地界秘法?

    魔尊不禁纳闷,总之就是问来问去,他依然不明白这是什么;依照苍独狱所言,每个个体对于这个字的理解体会还不一样。

    眼下的魔尊只想早日摆脱暮涯残留的意志,他已不想再次在休息时遇见,令他作呕的暮雪与暮涯之间的过往。

    哪怕这种情,让魔尊与玲珑石被迫产生牵连,让自己不会危在旦夕。

    他堂堂魔尊,即便再落魄,他也不需要这种恶心的羁绊守护性命。

    暮雪,真是暮涯的好妹妹,这一对兄妹当时就应该全部杀掉。

    鱼龙族,也是他草率将事,没有预想到其中存有那个蝼蚁的阴谋。

    魔尊想不到,他在地界这么多年,还会被当年的蝼蛄咬一口。

    “又是废话。”魔尊看着头顶的悬梁,语中带怒。

    苍独狱吸了一口气,默默低头等候发落,可紧接着,魔尊却问出了让苍独狱宁可受罚也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如何斩断这种情。”

    苍独狱只觉一阵眩晕,谁能来帮他回答魔尊这个问题?

    他是魔界御相不假,有勇有谋不假,但是面对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苍独狱怎觉得,只有那些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虚情假意的妖族人族魔族才可以回答上来?

    苍独狱他又不曾对麟霜以外的妖族魔族动心,他怎么知晓如何斩断情念?

    倘若苍独狱知晓,他定第一个冲上去试验真伪,他恨不得麟霜赶紧将暮雪这个死了几百年的妖族抛却脑后。

    现在这位魔界唯一的御相;跟随魔尊百代的御相;多历年所的御相愣在原地;如临大敌。

    苍独狱沉思良久,才磨蹭地说出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方法:“或许只有死亡,只有阴阳相隔,才能让情被时间磨灭。”

    苍独狱也曾奢望:若情真能随着死亡销匿,麟霜就可以不再留恋身亡百年的暮雪。

    魔尊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他也曾以为:若情能随着时间踩踏不见其踪,若情可以随着自己强行磨灭暮涯的意志而消亡,暮涯的情也不至于在五百六十年前,自己与暮雪对峙时窜动。

    魔尊与苍独狱视线相对,二者皆有苦恼,苦于相似的问题,但有天渊之别的心思。

    二者相视无言,最后苍独狱在魔尊的吩咐下,默默地退出了明晖阁。

    魔尊心烦意乱地起身,可不等他走动几步,便因两日前旧伤未愈牵扯肺部咳嗽。

    他一手按着桌案边缘,一手轻拍这副没用的身躯。

    说到底还是云坤的身躯不合乎魔刀心意,他本不屑于云坤,但依照当时情形:魔界被封,若是他能利用云坤一统两界也未尝不可。

    不过云坤倒也不是个愣头青,夺取了自己不说还抢夺了玲珑石,让魔刀刚开始无法对其下手。

    “暮雪,本尊悔不当初。”

    魔尊稍作喘息后站直,他踱步到明晖阁角落的书架上,鬼使神差地抽出了一本书册。

    他刚翻阅没看几字,便有一封小小的信笺从书册内滑落在地。

    魔尊目光被信笺所吸引,但他没有第一时间拾起,反将手中没看几个字的书册放回原位,一脚踩在了那封时隔久远的信笺,踏出明晖阁前往地脉所在之处。

    度过今夜,又会是新的局面了。

    想到这儿,魔尊不免心情好转,与其关注暮涯与暮雪,倒不如着眼当下屠戮云龙国。

    与暮涯身心合一所向披靡血染江河的时光,总让魔尊产生自己还存活世间的错觉,以及当时的他很快便能讨回他应得的一切。

    杀戮,让魔尊开始兴奋,他趴在随着自己呼吸起伏而焕发微光的魔界地脉上,贪婪地吸收力量恢复身体的损耗。

    明夜首战,身为魔尊的他,应如当初那样,傲立众将率兵征伐。

    在那片土地上失去的威严,他要再一次,寸土必争地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