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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议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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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时分的皇宫,仍是夜色深沉。四周静悄悄的,值夜的太监宫女,走起路来都是踮着脚尖,不敢发出一丝声响。谁都知道,西太后昨天为了“陵寝”的事儿,跟工部生了好大的气,自己也犯了“肝气”,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勉强睡了,这个时分,怕是还睡得正香。

    也难怪两位太后动怒。“陵寝”就是先帝——云燊的陵寝工程,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居然从地下渗出水来。这么大的疏漏,工部的官员居然不以为意,回奏说是“小有微疵,已妥善弥补”,自然被西太后在朝堂之上一阵痛骂,得了“降三级调用”的处分,连带着她的妹夫、负责此事的岐王也吃了瘪。

    在长春宫外坐更总值的李孝忠,为了这个事也心生警惕。这位年轻的主子,虽然年虽不大,垂帘听政也才不过半年,但权威日渐增长,除了齐王之外,没有人不怕她。自己可要小心些,不要弄出什么错漏来,惹她不高兴。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就在这时,内侍监的一个太监,捧着黄盒子进了长春宫,表明有军报到了——只有军报,才可能在这个时分,由外奏事处递进内侍监,再由内侍监递送到长春宫来。

    李孝忠随意看了看,见标的是“四百里加紧”,摇了摇头,便不肯接这个折子了。四百里加紧,可见不是什么太要紧的折子,不然一定会用“六百里加紧”来传报。现在到天亮,不到一个点的工夫,为了这一封无关紧要的折子去叫醒太后,没准要挨一顿骂,不上算。

    见李孝忠不肯接,那位送折子的太监着了忙,盒子没交出去,责任就还在他身上,万一耽误了时辰,追究起来,人家自然不会找李孝忠,板子还是要落在自己头上。然而李孝忠他惹不起,不敢说什么硬话,只得陪了笑脸说道:“李公公,麻烦您还是给递一递,这里面没准儿是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李孝忠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不成你还敢偷偷看过了?”

    “哎哟我的李公公,这话可不敢乱说,”那个太监吃了一吓,忙道:“折子是申城来的,您自己琢磨琢磨。”

    “是么?”李孝忠惊喜地说,不自觉地把盒子接了过来,就着光亮一看,果然见到盒子外面的签条上,写了秦禝的名字。

    “交给我了!”李孝忠捧了盒子,转身向殿内走去,太后等这个折子,已经等了好几天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埋怨着:这个秦禝,怎么不紧不慢的,人家薛穆的报喜折子早就到了,你就那么死脑筋,为什么不弄个六百里加紧?

    埋怨归埋怨,心里高兴,脚下便格外有力。走到殿门,对值守的宫女说道:“有要紧的军报,得请驾。”

    宫女还未答话,里面的李念凝已经被惊醒了,听出是李孝忠的声音,问道:“小李子,什么事?”

    “回主子的话,有申城来的军报。”李孝忠说完,又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是御前侍卫秦禝的报捷折子。”

    “你倒知道是报捷的折子?”西在里面笑骂道,“掌灯,滚进来罢。”

    等宫女点亮了灯,李孝忠捧着盒子,躬身走了进去,见西正半靠在榻上,穿着浅黄色的睡袍,一头乌发瀑布一样披在肩上,露出雪白的一段颈子。他不敢多看,向前一跪,把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奏折封包,将那条黄丝绳结成的扣子一扯,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封包内却不止一份折子,而是厚厚的一沓。数了数,一共三黄二白,而白折子里,还夹有信笺。当下收拾整齐,恭恭敬敬地叠放在太后床头。

    黄色的是请安折子,皇帝和两宫太后一人一份,西看过,随手放在一边。两份白折子是真正叙事用的,洋洋数千字,李念凝也先摆在一旁,等一会再细看。她拿起信笺,见说的是秦禝请求兵部拨调“北马”两千匹,点点头放下了。

    这一天宫门一开,养心殿的总管太监便到中枢叫起,由齐王带领全班中枢大臣觐见。

    中枢大臣上已经知道秦禝的折子到了,因此齐王特地让彭睿孞带上申城的地图,以备两宫有所垂询。毕竟申城打的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战役,前后跨了三个月,攻防进退之间相当复杂,没有地图,不容易说得明白。

    等到进殿行过了礼,两位太后便把头一个折子发下来,由贾旭展读,众人都是含笑倾听。沈继轩的文笔果然好,从刘劲宽攻嘉定开始,一直到唐冼榷最终撤离申城,写得波澜起伏,就像一场大戏一般。

    等读过了,李念凝果然问起一些细节的地方,便由彭睿孞恭进地图,铺在御案之上,指着地图来陈述。这一下,就连懵懵懂懂的东太后,也都大致听明白了。

    “也真难为他,”东太后感慨地说,“就带了那么几百个兵出京,打了那么大一个胜仗,真不容易。”

    “也是靠了王爷和中枢大臣上的几位在京里提调,外面地方上的官员也鼎力相协,内外相维,才能有这样一场胜仗。”李念凝机警地接上了话头,“王爷当初举荐秦禝去申城,真是慧眼识人,看得准极了。”

    李念凝这话,滴水不漏,把方方面面都顾到了。她这次想好好地提拔一下秦禝,因此要先捧一捧齐王和中枢大臣大臣。

    “这都是托赖先帝的庇佑,两位太后的圣明,臣等不敢居功。”齐王先代表中枢大臣上做了逊谢,才接着说,“现在西边打破了安庆,秦禝在东边保住了申城,这一出一入,可见隋匪的气数已经尽了。不过伪隋国下,还有三四十万人马,还盘踞江宁,苟延残喘,因此后边还有大仗要打。”

    “王爷这话说得是。现在这个关口,想歇口气那可不成,总要趁着这个势头一鼓作气才好。”西太后深深点头,“应该及早论功行赏,把士气维持住。”

    “好像咱们官军的将领,许久没有打过这么一个胜仗了。”东太后插了一句,“该好好赏一赏才对。”

    东太后无意中的一句话,不单是西,连齐王和中枢大臣,也都是深有同感。

    惟其如此,愈觉珍贵,但东太后倒是没想这许多,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秦禝当初出京时,甘于自降名位的那一份忠心,现在终于可以有个补偿了。

    “王爷,头年秦禝出京的时候,你们中枢大臣上可是说过的,嗯……‘只要他在军政两端上了手,升迁转补,无非是一道谕旨的事儿’。”这句话,东太后记得很清楚,这时候提了出来,“现在打了这么大一个胜仗,那个申城知府,总该归他了吧?”

    李念凝和齐王听了,相顾莞尔,还是由齐王答话,笑着说道:“太后圣明。不过既然是打了这样大一个胜仗,那就不止是一个知府的事了。”

    “哦——”东太后明白了,高兴地说,“那该赏他个什么职位呢?”

    既然东太后已经起了头,李念凝也就不客气了,接了她的话,准备提议了:“苏州现在大半在隋匪手里,就剩下那么有数的几块小地方,其中又是以申城最重,也最大。既然秦禝是在苏州打仗,不论是人是饷,总要指挥如意,才能顺遂,我看哪,不如就……”

    “太后指示得极是!”齐王抢在前面说道,“臣以为,授秦禝苏州长史的实职,庶几可以在人财两端,均保顺遂。”

    这一下,等于将李念凝,的话头截住了,两宫太后,无不愕然。

    臣下拦住君上的话,这是极失礼的一件事,说得重一点,叫做“无人臣之礼”,因此两宫太后相顾愕然:老六这不是走到王彧的路子上去了?

    然而在齐王,亦有不得已的苦衷。西太后那句话还没说完,齐王便听出来了,她是想拿苏州交给秦禝,让他做苏州刺史。

    这件事,原本做得。其时朝廷的规矩,大抵是谁打下的地方,就归谁来管,以此激励统兵大员的斗志。而且秦禝虽然只是挂了个七品知县,到底是自三品武职的位置上迁转过去的,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立了这样的大功,没什么说不过去。

    可是千条万条,都敌不过一条。奉旨可以免跪奏对的齐王,向两位太后躬了躬身子,说道:“曾继尧的那个折子,还没有办,请两位太后明鉴。”

    齐王这一说,西太后明白了,只能将怒气咽回肚里,不言声了,东太后却还不大搞得清状况,问道:“曾继尧说什么了呀?”

    曾继尧的折子里说了很多事,不过最重要的一条,是举荐李鸿章为苏州刺史。

    曾继尧是朝廷倚为柱石的人,现在能有这样好的局面,多半是靠他。而且曾继尧是现任的两江总督,依照惯例,徽州、苏州等诸州大员的任命,总要征询他的意见。事实上,就连南方各州刺史的任用,朝廷亦多以他的意见为考量。而他若有所荐,以他的地位,朝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驳回的。

    这就叫做一言九鼎。

    齐王的苦衷,也就是在于此,一旦让西太后把话说出来,“君无戏言”,再要想办法去弥缝,就变成一件很麻烦的事,而且无论如何,已经着了痕迹,容易引起外面的猜测,是非必多,所以抢着把话说在了前面。

    另外一面,齐王作为辅政王,办理朝政,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不像别人把太后的权威看得特重,因此这样“君前失礼”举动,他倒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李念凝知道,齐王虽然失礼,但既然已经把话说了,那么秦禝这个刺史的位置也就算是落空了。不过现在的苏州没有长史,再说长史是一州的二把手,迹近于后世的“省长”,毕竟省委书记才是省里的一把手,已经是一个很高的奖赏。而且她并不是不顾大局的人,知道齐王所说的,乃是正办,曾继尧的面子不能不维护。只是想一想,到底还有点意气难平,嘴角带着一丝讥刺的笑容说道:“齐王爷既然说该这么办,那就这么办好了。只是没打仗的倒先得了奖励,不知道出力打仗的人,会不会有些心凉。”

    眼见他们叔嫂之间有点怄气的样子,几位中枢大臣大臣都很着急。于是贾旭向前跪了一步,越次陈奏道:“秦禝从七品知县擢升为从四品的长史,在旁人看来,亦算得上是超擢,足可起激励士气的效用。至于他大破隋匪,歼敌近三万人,立下赫赫军功,是否特加恩赏,则出自上议,臣等不敢妄拟。”

    对了!西太后一下便听懂了贾旭这句委婉的提醒——自古赏赐军功,无非是四项:以钱赏,以职赏,或裂土,或封侯。朝廷没有钱,“以钱赏”是不必提了;“以职赏”,长史已经到了头;“裂土”早就是没有影的事了,剩下的一项,是“封侯”。

    这个封侯,不是说一定要封做侯爷,而是指赐给爵衔。这是君上的特权,所以贾旭只能说不敢妄拟。

    李念凝深以为然,看了看东太后,对齐王说:“王爷,你以为呢?”

    齐王也觉得贾旭这个提议很好,可以弥补秦禝未得刺史之憾。只是贾旭说“不敢妄拟”,他却认为“拟一拟又何妨”,既然做人情,索性做得大一点,于是想了想,说道:“臣以为可封上柱国的世职,既可以示激励,又替他留下了进身的余地。秦禝得蒙异数,自然会感激涕零,更加矢诚效命。”

    朝廷的爵衔,分为三级。第一级是“王”,但是这王爵,不封异姓。第二级是“爵”,分为公、侯、伯、子、男,是所谓的“五等封”。第三级是“勋”,即是勋官,上柱国则是正二品的勋爵。是勋官中的最高等了!

    这样的赏赐,非同寻常。一般朝廷封爵,都要在整个战事尘埃落定之后才进行,算是终极的奖励。象秦禝这样一场大捷便换来一个可以世袭的上柱国,是很罕有的事情,自然是沾了身份的光,因此齐王说是异数,也不为过。

    而在齐王来说,他一直认为两宫太后对于秦禝的“擎天保驾”之功,有着特别的感念之情。因此把这个赏格定的高一些,既是为了安抚太后,也是要摆明了告诉别的人,这是特例,是“异数”,不可引为常例。

    对齐王的这个建议,两宫都欣然赞同,李念凝的心里面还难得的有些忸怩,仿佛是一个小女孩被人窥破了心思一样。不过她决不肯让这样的情绪流露出来,以眼神征询了慈安的意见,很深沉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看成,就按王爷说的办好了。”

    给秦禝的赏赐定了下来,等于是把整个调子也定了下来,其他人的奖励便易于措手了,准备由中枢大臣大臣们退下去以后,拟了名单进呈御览。而这一件大事一定,秦禝所上的两个信笺,也就很快商量出了结果。

    “骑军是顶要紧的,”西太后说。当初在云河回銮的时候,王彧派骁骑营追截御驾,秦禝的骑军卷地而来的气势,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让兵部一定用心,总要替他挑一些好马买了去。”

    其时的战马,有南马和北马之分。南马的长处,是吃苦耐劳,并且适合南方的水土气候,但说到奔波逐北,嘶风追月,自然比不上口外的健马,因此秦禝要奏请兵部拨调。

    “这一节请太后放心,”贾旭对兵部的事情很熟悉,开口说道,“不用买,官马场就有现成的熟马,我让兵部移文,拨两千匹过去,一个月就能到申城。”

    这些事说完了,却还有一件让人头疼的事,不过这一回,却是西太后提出来的。

    “前几日薛穆那个折子,说秦禝在申城,私通南越商会,拿了大笔钱财,”她平静地说,“这件事,似乎也该有个说法。”

    这件事,中枢大臣大臣们已经商议过几次,都觉得事在两难之间,没有想出一个妥当的办法。一方面,不论是朝中的大臣,还是地方上的督抚,对于南越人的态度,都不大好!现在秦禝居然胆大妄为,借用南越的商船牟利,齐王为此也很是恼火。

    另一方面,秦禝现在独撑申城,既是方面大员,又是朝廷新树立的“榜样”,如果严词重谴,于龙武军的士气和朝廷的脸面上,都大有关碍。但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形,苦于路远,没法子亲眼看一看,一时也不好妄下结论。

    既然没有结论,中枢大臣上拿出来的办法,是暂时“置而不问”,放一放再说。

    对于这个办法,李念凝不以为然。她的内心里虽然想回护秦禝,但这样昭彰的事,关乎朝廷威望,不能寸心自用,须得有一个切实的处置才能服众。

    而且,对于秦禝的胆子,她是实实在在有过“切身体会”的。如果单单是宫闺中事,那也还罢了,可他现在是在外面统兵打仗的将领,不要一个不小心,直接跌到坑里去,因此该敲打的地方,还是要敲打敲打。

    “依我想来,朝廷做事情,总要出乎公心,把事情做得公平,才能不叫人说闲话。”西太后想定了主意,慢条斯理地说,“有功则赏,有过则罚,秦禝虽然立了大功,得了封赏,但是薛穆指他纵容南越商会排挤本地商贾,说的也是有鼻子有眼,既然写进了折子里,大家就也都知道这件事情了,如果朝廷不闻不问,别的人又怎能服气?如果再有类似的事儿,朝廷又拿什么来办别人?”

    深宫女主,能有这样的见识,齐王也很佩服,说道:“太后责备的是。”

    “倒也不是责备,我知道你们是为了大局着想的,不过钉是钉,铆是铆,我看……”西太后沉吟了片刻,说道:“还是要派员查办!”

    朝堂之上的这一番折冲,远在申城的秦禝无从知晓。这些天,他忙着操心募勇和厘捐这两件事,直到都有了眉目,才歇一口气,履行自己的诺言,到松江去拜见胡浩洵的高堂。

    前些天杭州士绅捐了十万两,替龙武军助饷,秦禝说过要去“拜见老太太”,胡浩洵原本以为只是一句客气话,没想到他真的要言出必行,不免大为感动。秦禝由胡浩洵陪着,带着一队亲兵,中午到了松江,到了下午,才来到云间义学旁的一所院子里,给胡老太太磕头,胡浩洵在一旁代为还礼。

    胡府从杭州逃出来的有八个人,最重要的是三个:老太太,妻子胡太太,他的一个女儿。秦禝在客厅里吃茶的时候,跟胡浩洵聊起来才知道,他们能够从隋匪手里逃出来,原来靠的是松江漕帮的力量——

    “你漕帮的朋友,还真是仗义,”秦禝看着胡浩洵说道,“想必是雪岩兄平日里周旋得好。”

    胡浩洵听秦禝的语气,知道他有所疑惑,于是坦然相告:“逸轩,不瞒你说,我虽然没有‘在帮’,不过松江漕帮的朋友给面子,算是个半弟子吧。”

    “怎么叫做‘半弟子’?”

    “一脚门里头,一脚门外头。”胡浩洵答道,“象我这样的,虽然曾帮过他们的大忙,但完全在门槛外,因此叫做半弟子。”

    由此便谈起松江漕帮的情形。胡浩洵告诉秦禝,松江是缴纳漕粮的大户,因此松江漕帮也是漕帮之中的一个大帮,从前极盛之时,领粮船九百余条,每当启程赴京,千舟竞发,万旗飘扬,场面极是浩大。不过这几年,漕粮改为海运,漕帮的收入断绝,自然每况愈下,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盛景。

    “那他们以什么为生?”

    “水上总还有不少生活可讨,也有不少陆上行走的。这些年申城的景况好,因此在申城弟子亦多得是,我停在申城码头的那几十艘粮船,就是靠他们照应——也不光是码头,三十六行里,行行都有他们的人。”

    “哦……”秦禝点点头,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说,“雪岩兄,你这些朋友如此仗义,若是得便,我倒也想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