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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 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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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栀楼前院,流萤将院子照得鲜亮,两个翩翩公子突然从天而降。

    幼姒和姝酥有感夜灼之息,瞬间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姝酥激动上前想要拉住夜灼的手,却被幼姒强行挤开,姝酥气闷的看着被幼姒霸占完的夜灼。

    幼姒一面用力抱住夜灼,撒娇道:“王姬,幼姒好想你…”,一面警惕地斜眼看向一旁的九巫。

    是妖,妖息在灵力的控制下极淡,也不知道自己和他谁的灵力更高一些,长得也算是差强人意,可别是什么来路不明,纠缠夜灼的恶妖。

    幼姒毫不客气地道:“你是谁?”

    夜灼拍拍她的背,示意她以礼相待,她还是恶狠狠地紧紧盯着九巫。

    九巫有感幼姒灵力不弱,对妖族后生有如此灵力很是满意,并不介意幼姒的敌意,抬手向她拘了个礼,淡笑道:“在下九巫”。

    姝酥、幼姒齐齐惊讶道:“九巫!”

    两人忽地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纷纷上前拉住他的手,似是久识了一般,仔细打量他。

    姝酥:“我听说你有极其漂亮的绿色翅膀,我能看一眼吗?”

    幼姒:“听说你有三个鹰头,从脖子到头顶的羽毛都是紫色的吗?”一面说还一面用手指去摸摸九巫脖子。

    姝酥:“你幼时被一条上古蝮蛇欺负,趁他冬眠一口吃了它后,真的就百毒不侵了吗?”

    幼姒:“听说你很爱养虫蛊,有没有很特别的送给我,比如我把那虫蛊种在谁身上,谁就能彻底爱上我,再不会赶我走。”

    姝酥:“幼姒……”

    九巫现下是无法顾及进入月栀楼结界后感受到的满庭院的妖息。

    他忽地有些明白为何夜灼对他那般亲切,这两个姑娘更是把他当雏鸟,他一代妖将,这种憋闷,或是感情,真是万年不曾感觉到过。

    他幼时的确很爱缠着猼訑,从壳里蹦出时,他便看见自己的鸩鸟母亲,死在了身边,而自己长相怪异同鸩鸟幼鸟并不相同,同山的鸩鸟全都欺负他。

    有一次,他饿了很久很久,好不容易捕到了一条小蛇,一群鸩鸟出现抢走了他的小蛇,还将他啄了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猼訑于云端路过,见状心生怜悯,将他抱回妖皇山,自此他便把猼訑当爹当妈。刚开始时,九巫时时不想离开他,也不敢离开他,妖皇山的周围有一条上古蝮蛇视他为天敌总想悄悄吃了他,但他更怕猼訑突然不要他,他无处可去,无人相依,他只有猼訑一亲。

    他还记得每当他夜晚悄悄爬上猼訑的床睡在他旁边,猼訑一边恼怒地骂他一只雄鸟,偏生那么懦弱缠人,胆小得不如女子,一边却抚顺他的羽毛,摸着他的头,将他抱住。

    猼訑对他很好,对所有妖皇山的妖都很好,是所有妖心中英勇无畏的大英雄,但只有他知道,猼訑睡梦中会唤着一个叫于儿的人,从泪眼中醒来,然后独自叹息。

    他不太懂,只能扭着三只脑袋爬入猼訑的怀。

    他曾的确很爱猼訑摸他脑袋,可那都是多少万年前的事了啊,久得他已经全无幼时心性。

    这些年来他收药救妖,养蛊养毒训练妖兵,杀人如麻狠厉无常,一心一意与神斗与天搏,不曾一丝一毫想起过那个猼訑的跟屁虫,他早已不是那只娇弱的稚鸟。

    这箱却突然多了三个毫不把他当恶煞妖将的玲珑姑娘,言辞之间对他甚是熟悉热络…

    他内心是五味陈杂,那些思念涌来,此刻的亲切感、熟悉感、陌生感和不适感将他湮没,他甚至不知作何反应。

    面上冷冷站定,任由两个姑娘拉着他东瞧西瞧,却暗暗使用灵力,将那好笑的泪雾按下。

    忽闻,身后有苍老声音响起:“末将参见将军。”

    他才找到机会从两个姑娘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稳了稳心神。

    见一老人满脸皱纹,满是泪痕,单腿跪在自己面前,倒也立即明了,扶他起来:“将士,何须多礼。”

    幼姒和姝酥这才想起,他不再只是王上养大的漂亮小鹰,他还是妖族的妖将,算上辈分还比自己大一倍,执礼:“姝酥”,“幼姒”。

    九巫见她们忽又执礼,无奈笑笑且道:“我见姝酥姑娘,倒并非我等妖族,确似与我族相交甚好。”

    幼姒却笑道:“她就一蛮荒小妖。”

    姝酥刮她一眼:“我确实并非妖族,但也亦非神族,我只跟着姑姑。”

    夜灼对着九巫道:“此番带你过来,恐有要事相请。”

    九巫执礼:“王姬但说无妨。”

    夜灼听他忽地不再称自己阿灼姑娘,心下沉沉倒是不置可否。

    “如你所见,满园之妖,于此已是百年,何况你今日…,恐已惊动神族前来人族查探,此地更加不宜久留,我已让姝酥和幼姒在城郊外寻了一处庄子,明日起我们需分两日六波快速出城,届时,姝酥守庄外,你镇守此处,直至我将所有人安全接出玉安,一同返回妖皇山,再由你统领。”

    由我统领?九巫闻言,望向夜灼的眼神忽地多了份深意,执礼道:“王姬,妖皇山自万年前起则有神族时常下来巡逻查探,唯恐妖军再结,何不改道物产丰富的琢光山,待我族势力恢复,再班师回朝。”

    夜灼微愣,九巫定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她只是想给妖族寻一处安身之所远离欺辱,并不想掀起什么波澜,并不愿见生灵涂炭,亦不想卷入人神妖这场是非,更不可能挂帅妖师回那妖族王朝之地。

    但九巫所言亦是有理,若神族依旧忌惮,妖皇山就是妖民的死地。

    琢光山山势连绵,土壤肥沃,地处开阔,又离妖皇山甚近,如今也仅有鸩鸟一族霸居,还能收容许多妖族,便应了下来。

    满园妖族兴奋不已,从王姬离开之日起,他们就分拨列队,制作人族腰牌,学着人族的样子回答通关询问。他们囚拘于这京城一院,年久的已有百年,如今不仅多了个王姬,忽地还多了个妖将。即将能安全离开此处,从此山高海阔,众妖感佩之心,难以言表。

    满庭妖灵绽放,月牙之下,各花妖树妖叶茎通透明亮,有斑斓花泪从花尖盈出,树妖们叶泪点点,流萤飞舞,一时间满庭似若华灯璀璨、火树银花。

    夜灼眼见此刻华彩,觉得甚美,她温柔一笑,落入九巫眼中则是清丽卓绝。

    他不想去思索为何她的妖灵他无法探知,为何此处的结界毫无妖息之气,亦不想再去追问为何不能杀了那人族太子,为何不能屠城。

    只要她是她,是猼訑之女,是自己的王姬就好,因为她能给妖族带来更大的希望。

    幼姒倒是没什么心情欣赏这一番妙景,九巫和姝酥都有安排,她拉着夜灼的手,不满的问道:“那我呢?为什么他们都有任务我没有?”

    夜灼佯装为难的蹙眉,“那要不让姝酥回去给阿泽送药?”

    幼姒是大喜过望,尖叫一声:“别!”

    腾空而起,飞入后院阿泽的房间,将自己这些年给他收集的礼物一一整理打包。

    夜灼和姝酥,齐齐摇头苦笑,姝酥道:“姑姑,你说这早熟孩子回去,小叔若还是对她爱搭不理,她不得天天哭死。”

    夜灼眼里含俏含笑:“我倒觉得这一次阿泽会被她烦死。”

    深夜,闺阁深处。

    那句“阿灼,你又弃了我。”扰得她难以入眠。

    她心下沉闷难安,通过红莲感知到他正在返京路上,马车上亦设有她的结界,一般妖兽不会扰他,这样的距离若还有什么危险,她也能立即出现在他面前。

    只是…

    她想:相鋫现下一定在怨恨自己吧,不仅眼睁睁看着他的族人被屠戮,还同杀他族人的妖一道离开,他或许还会怀疑是自己和九巫一同杀了他的将士吧……

    她心里念他念得紧,不曾知她的心此刻因相鋫更加温热,不曾发觉有一丝灵力从她心中溜走,她喃喃道:“相鋫,道不同,自当渐行渐远,与其牵绊过深,不如从今以往,勿复相知。”

    ……

    深夜的京道上,急速回京的皇家马车。

    相鋫突然拉开黑夜里还能泛着金色光华的龙纹布幔,慌张的问道:“月公公,你听见了吗?”

    宫人被这突然地一问吓得四处观望,今日已经被妖族吓得不轻了可别再来什么鬼,月公公哆哆嗦嗦道:“太子殿下,听见什么?老奴什么都没听见呀…”

    “真的没有吗?”

    “没…没有呀,太子殿下,奴才胆小,您可别再吓奴才呀…”

    相鋫回到马车内,颓然道:“可我却听见她说与其牵绊过深,不如从今以往,勿复相知。”

    他心中有愤:…相知即是知,又如何能装作不知?我可不比你会自欺欺人。

    ……

    推开阁楼的竹月木窗,庭院深深,萤光点点,却见九巫立于后院院庭。

    从幼姒给她准备的满匣子衣柜里随意取了一套人族女子的衣物,合衣下楼,“怎么不去休息,接下来从此处到琢光山,或许困难重重,不能再得闲修整了。”

    九巫第一次见她作女子扮相,心下怦然,面色却沉静庄重,目见她则心绪多起伏,他举头远方,“我且有话问你。”

    夜灼深深闻了下满院庭芳,“好,你问。”

    “猼訑叔是否还活着?”

    “阿爹…还活着。”她和幼姒、姝酥见他如故,知道九巫那么多除了阿爹没人知道的过去,若不是阿爹常常念起他,让她们不知不觉早早将他视为亲人,还能有谁能告诉她们这些往事?更何况她也没曾想过要瞒他。

    “他在何处?”

    “恕我暂不能告知你…或许有一天,我会带你去见他,阿爹他十分挂念你…”

    九巫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思念猼訑,九巫已经把自己活成了曾经的猼訑。

    他很不解,“既活着,为何他却万年来不曾现身,重振我妖族?这不像他,他从来都把妖族看得比自己重要,不曾懈怠地为妖族的公道殚精竭虑。”

    “阿爹的确曾如此,可四重天门外,阿爹九尾、心脉具断,他已经为妖族死过一次,是阿娘以命换阿爹,补了阿爹心脏,阿爹才得以续命。如今,他已无甚灵力,妖族亦不需要这样的阿爹。”

    又闻猼訑当年惨况,九巫心下阵痛。

    但那句“妖族不需要这样的阿爹”亦让他薄怒,“你根本不知,亦不懂得,你父王猼訑能是妖王从来不是因为他灵力高强。没有哪一族的王上会把平民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重要。尤其是妖族!在他之前,没有妖民觉得自己的性命也是可以被珍惜的,神为贵,妖为贱几乎成了妖族的宿命之念,而你父王将每个妖民的福祸视为己任,一步步师道妖族团结和自尊。猼訑二字,他的生命就是妖族的希望,谁会关乎他灵力高低。”

    “可万年前妖族流的血还不够多吗?若妖族知道阿爹在世,奉他继续妖王之责,集结各妖重建妖族王朝,你认为神族会坐视不理还是深以为忌?”

    “难道时至今日,阿灼还觉得神族的心思重要吗?妖族还需要仰人鼻息到几时?”

    “万年前,神妖实力就如此悬殊,如今,妖族四散,不仰人鼻息又能作何?难道你要阿爹为妖族再死一次?抑或你想看到妖族再一次遭受神族和人族更加残酷的压迫甚至血洗吗?”

    “那你呢?你身为猼訑之女,妖族王姬,灵力如此高强,你为何不找杀父害母之人报仇?你为何什么都没做?只要你愿意,妖族这万年亦不至于如此四散天地,九州八荒流离失所,过着神族和人族共同欺凌的日子。只要你以妖王猼訑王姬之名号令,天地妖族莫不追随。你都不曾试过,又岂知妖族毫无胜算必定再遭血洗?”

    “我一人灵力高强就能护住所有人吗?阿爹灵力就高强,最后呢?万年前妖皇山妖军几乎全军覆没。为何?为何要重蹈覆辙呢?”

    “正因如此,那就更应该编整补缺。妖族四散,他们自行修炼又怎会比有人引领更快进益?”

    “九巫,你是否明白,如今形势,妖族过量集结就等同于挑起战乱,你一定要见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吗?”

    “所以你只是怕烽烟再起流血牺牲吗?我且问你,妖族如此苟且偷生,活着又有何畅快?难道你想告诉所有妖族,他们生命全部的意义就只是努力地活着吗?”

    “努力活着有何不好吗?”

    “努力…”九巫轻笑,他似疼痛向前,转身回来,脸色苍白,似迷惘似失神,但那双眼又像一张细密的织网,将夜灼网入深渊。

    “那凭什么?凭什么妖族就要如此努力地活着呢?是因为阿灼也觉得他们不配活着吗?又是谁决定的妖族不配活着呢?是神族?还是人族?既然不配,天地又为何要造此生灵?”

    夜灼心里一阵刀剜,句句责备击得她支离破碎,“九巫……”。

    九巫作揖道:“王姬,九巫无法探知你是妖族,就知道你同我们有区别,但你始终流着妖族王室的血脉,仅这一隅之内,满院妖者都尊称你一声王姬,你就是他们的希望,难道你忍心告诉他们,贱活着就够了吗?他们为何不能堂堂正正走在大街上?又究竟犯何过错要在此处囚禁百年?生灵仅仅是活着还远远不够,九巫认为此番道理王姬心中甚是明白。”

    夜灼如鲠在喉,不得言语…

    后院阁楼内。

    姝酥很想冲出房门,很想去质问九巫为何要逼姑姑,他们是如何理所当然想把这一切加给一个并非完全是妖族的人?就算姑姑是妖族,她不愿意,她就不能自己做选择吗?为什么这些年所有妖族都想逼她?但姝酥不能,因为她知道幼姒亦醒着,这些年,幼姒什么都没说过,但立场早已选定,她只能旁观,不能去阻止,因为她很怕,像今日九巫的一席话,有一天是从幼姒之口说出来。

    幼姒将这一席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她依旧在阿泽房内手不停歇的打包行李。一层薄雾糊了眼,她很难想明白自己此刻究竟在心疼什么,是妖族,还是夜灼。如果九巫不能完全明白夜灼的立场,幼姒是全然知晓的,但夜灼只能是妖族的王姬,她很庆幸有那么一个九巫,把她想说的全然说出。

    九巫继续道:“王姬,妖王在世之事属下自不会多言。也并非王姬请属下前来,妖族之事属下义不容辞,也请王姬恪尽职守统领好我族子民。”

    九巫言毕而退,跨出后院月门,那句他最想说的话,却始终没能讲给她听。

    他看见了她的不愿意,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只有这样的她才能再一次点燃妖族的希望,他既已知她的存在,就决不能让她退避。

    于是他只能把那句“见你女子装扮竟是分外美丽”生生咽下。

    他心下不是毫无愧疚,他从见她猼訑之角的那瞬,便知何为一眼万年。

    但他已经抛不下妖族的公道,抛不开逾越万年的妖族将士袍泽之义。

    为了妖族之道他能放弃生命,又何况是自己的情谊。

    他既然选择便不会道歉,只是他想:

    阿灼,你的路,我亦定当鞠躬尽瘁,以命相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