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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哈尔赤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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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极北离火原。

    “凡双,注意三十二式升六十四式时,全部算筹统一加权再除开。从三十二式开始往后算就复杂了,你先摆算筹,我继续算六十四式。”大萨满沉声说道,老头子声音无比沉着,丝毫没有往日疯疯癫癫的感觉。他没有穿平日那华丽宽大的大红祭祀袍服,而是穿着麻布衣服,袖口,裤腿脚腕和腰处用带子扎紧,甚至是花白的长胡子都绾成一个结。整个人看起来越发瘦小,却干练无比。尊贵无比的大萨满此时无所顾忌得趴在地上认真刻算着。

    来到草原快四年的申凡双气质愈发高贵动人。蛮族的严酷荒蛮并没有磨灭他骨子里那股积淀数代人才能拥有的贵族气质,在这荒蛮的环境中,像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荷般。跟随大萨满学习算筹学,星象学,占卜学,还有蛮族的历史,南方的文集史书……这么多年的学习令他整个人都深沉内敛起来,气质愈发高贵令人捉摸不透。加上他本身就俊美无比的面容,很容易就让人产生亲近感来。

    用大萨满的话说,这就是洞悉万物运行最根本的原理后,所拥有的洞察感和高于常人的认知力所带来的先知感。蛮族大萨满是思想上最接近神的人,他们了解古往今来的历史,能从一条一条看似纷乱的历史杂章中整理出一条条线索,能将普通牧民无法理解奉为神迹的事物用感性的认知解释出来。而大萨满所不能理解的存在,才是真正的神迹。

    申凡双在蛮族草原这么多年,已经很熟悉这里的一切,他了解草原的气候,了解草原的风土人情,了解蛮族有怎样血腥的历史,又有怎样辉煌的文明。他了解蛮族所信奉的神,却不相信蛮族的神——同大萨满一样,他并不觉得腾格里天神真的有那么好心会保护自己的臣民,神的胸膛里,装的都是铁石。可却还要站在高处,穿着华丽的祭祀袍服高高在上对着顶礼膜拜的牧民说:“腾格里天神会保佑蛮族万世不灭,神的精神融在每一位蛮族人的鲜血中……”自己不相信神,却要号召牧民们信奉神灵,蛮族历代萨满就是这样一种矛盾又荒诞的存在。

    或许,蛮族人宁愿相信有这么一个神在冥冥中看着他们,这样就算再苦也会觉得好受些吧。甚至是临死了,牧民也会觉得自己会被腾格里天神的带到天上享福,而不是沉入冰冷的深渊中。尽管腾格里天神并不是什么慈祥的存在,他是一个狼首人身,背后生着鹰的羽翼,双手各握一把刀剑,面色狰狞的凶神!可就是这样凶煞一样的神魔却是蛮族人供奉在心里的腾格里天神。

    来自梦阳的申凡双在草原上经常会想,南方人信奉的神与蛮族人信奉的神会不会打架?或者说蛮族人的神创造了荒合山脉以北的世界,梦阳人的神创造了荒合山脉以南的世界。可这样说的话,那蛮族典籍上经常出现的‘腾格里天神是世间至高无上的创世神’这句话就是天大的谎言,起码南方梦阳人信奉的神与之是相提并论的存在。甚至说不好梵阳人心中也会有一个神……

    那神就是不存在的了么?既然如此,蛮族的萨满,梦阳的巫师,僧侣这样信奉鬼神的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可是每当想到这里,申凡双就不敢再往下想了,他忍不住心中打个寒战,仿佛有一双无可抗拒的眼睛正默默看着他一样——不知不觉间,脊背上泛出一层冷汗。

    “大萨满,草原是要打仗了么?”申凡双站起身,将身下的算筹摆好,目光沉静敏锐得扫了一眼地上繁复的算式。他没有看向大萨满,老头子此时趴在地上认真计算着,姿势像一只金龟子!

    “嗯——”大萨满漫不经心得应了一声。他直起身,看着地上自己刻画的繁复算式,眼睛扫了数次,确认无误后才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说道:“赤那思要发动整个草原的统一战争,勃日帖拼命想为他儿子留些什么,他真的是在拼命……”

    说不好解释大萨满这句话有什么意蕴,甚至连这句话中到底是褒贬都说不清。大萨满声音无比沉静淡漠,没有分毫感情。君王在拼命么?拼的是他自己的命,亦或是整个草原的生命。

    “这是六十四联式的计算结果,按天宫八角方位摆在三十二联式八个方位上。你先摆着,让老头子歇一会儿。摆完了你跟我一起算一百二十八联式,这个式子太大了,老头子我一个人算不完……”大萨满从地*砂版揭了起来,向申凡双递过去说道。然后和瘫软了一样坐在地上,那样趴在地上时间长了这身老骨头像碎了一样疼。

    申凡双默不作声接过来,看着砂版上萨满计算的式子按照宫律摆起来。不得不说大萨满是一位杰出的算学家,就算是放在整个南方人杰地灵也能名列最前,可是若仅能算的话,那也不算太厉害。可通过算学占卜预测,从复杂的式子看出未来吉凶天下变化轨迹,这就难得了。而且这样大型的式子计算量呈几何倍的增长,现在已经有半个帐篷规模大小的算筹仅仅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这一次我们恐怕要在这里算一个冬天了!”大萨满靠在岩壁上,环视着周围灰色的环境说道。这里是蛮族历代大萨满研究算学,与天神沟通的地方。位于离火原东部边界处,这里已不是草原地貌,而是裸露的火山岩,寸草不生。可这里难得能出现一块平坦的巨石,石头上大约有上千个帐篷那么大,平平整整,刚好可以摆放算筹使用。

    “没什么,一个冬天,不算太久。”申凡双不喜不悲得说道。“只要君王殿下能把白月醉留够就好了,我知道草原的冬天很冷的……”申凡双抬起头对着大萨满温和的笑了笑。

    大萨满也呵呵笑了起来,说道:“这个没问题。勃日帖也知道老头子实在为他的破事拼命,自然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小气。”他靠着岩石抬起头,看着天空已然暮色,说道:“凡双,将这个世子算完,统一战争正式开始后,你就接替我当大萨满吧!”

    “哦?”申凡双惊异得回应道,摆放算筹的手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恢复正常。

    “我老了,打仗这种事做不来,要是年轻上二十岁,我老人家也能骑着踏雪高云擎着龙舌弓游射呢。现在骑在马上都骨头散了般疼。我有预感,我活不过两个冬天了,今年冬天帮勃日帖把统一战争的凶吉算出来,然后萨满之位传给你,我再安安静静等腾格里收了我……虽然我信了一辈子腾格里了,可这家伙到底会不会收我还不知道……平时老骗牧民,现在快轮自己了又心虚!”老头子也不知道是认真的还是在开口胡说,可完全不是他平时疯疯癫癫的样子,虽然没有高声大呼,没有煽情自述,可这平淡又带些戏谑的语气已经表明了老人的真心。

    申凡双依旧沉稳的摆放算筹,说道:“感谢大萨满厚爱,这么多年承蒙您关照凡双才能在茫茫荒原立足,只是凡双来自梦阳已亡之国,担任蛮族萨满,实在不合适……”

    “没什么适合不适合的,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决定要立你为下一任大萨满。新萨满往往都是从老萨满的学生中选最优秀的一个,上代大萨满纳火尔??哈尔赤有七个学生,而我,只有你一个学生,可你比我那时候优秀多了,没什么的!没什么,你能当好大萨满,我相信你!”大萨满笑呵呵得说道,他在说申凡双是他学生的时候,消瘦的胸脯不禁挺了挺,仿佛这是他这一生最骄傲的一件事般。

    大萨满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下来,仰头看着西下的太阳燃烧似火,天边那片的云是耀眼的赤红色,周围镶了一道金色的光圈。老人的面容被夕阳的余晖照亮,老头子此时没了平日的邋遢,在暮色下像一个历经沧桑饱经人世沉沦的智者,那股能洞穿宇宙运行生命轮回的高贵睿智气质更衬托的他超然如神。可老人的眼睛却是黯淡失神的,像沮丧,又像无奈。

    “凡双,也许你还没准备好接替大萨满的位子,可你却不能再退让。有时候狼狈仓促接过战袍,逼自己承受那所不能承受之重,你会发现你却能将战袍穿的很好……人都是逼出来的!就像我年轻时一样,也是踉踉跄跄接过老萨满沾了血的袍服,仓促穿在身上就开始辅佐上代赤那思君王,接着在轮到勃日帖这一任君王。其实我还挺希望勃日帖先于我把君王位子让给他儿子,这样我老人家就是三任君王的大萨满,呵呵……”老人这样说奥,语气平和又戏谑。

    申凡双停下了手中的事情,看着坐在那里神情萧索的大萨满,认真的看着他,仿佛要看透这个蛮族寿命最长的老人经历了怎样的沧桑不堪般。他觉得,这个老人在讲述自己的事情,若是不认真听的话,实在是不尊敬。也是因为自己是个聋子,只有看着别人的嘴唇才能理解对方说的话。

    “老头子今天突然想说话了……好多事情都憋得太久,本来是应该带进坟墓中的,可你是下一任大萨满,不应该瞒着你……毕竟大萨满应该完全了解草原王权的历史。说给你听也不算什么,和我同辈的人都死光了,我想找个故人说说话也不成……”老人幽幽叹息道,说不出的凄婉哀伤。

    申凡双恭敬的站在那里,夕阳将他消瘦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黑色的影子像利剑一样将整个巨石切开。

    “上代大萨满纳火尔??哈尔赤是蛮族历史上最具有权利的萨满,他作为大萨满不仅掌管祭祀和牧民的信仰,甚至有权直接任免,处死别的部落的贵族,甚至是汗王。他担任大萨满的历史中,牢牢得将信仰权利与草原王权结合在一起,却得到了当时蛮族君王的信任!因为纳火尔大萨满辅佐当时的君王得到了草原蛮族有史以来最大的辉煌成就。当时的蛮族君王是……”

    “卓力格图??赤那思。”申凡双轻轻吐出这个名字。

    “没错,就是卓力格图。你是南方长大的,对卓力格图的干的事情,了解不比我少的。”老人说道,语气中带了一份敬畏。

    卓力格图??赤那思,这个名字无论是尘封多少年,再将它拉出来与当世英雄比,都能令人心生敬畏的帝王。他的成功是建立在梦阳的失败上,是整个蛮族对南方的完胜。一百余年前,卓力格图君王带着历史上第一批轰烈骑翻过荒合山脉杀进南方,像进了羊圈的狼,肆意虐杀。南方梦阳第一次与拥有沉重铠甲武装的蛮族铁骑兵对抗,丝毫不占优势,一路败退到帝都缥缈城。当时梦阳安阳皇帝集结几大诸侯勤王兵共计五十万大军屯兵缥缈城下,下令拼死守卫帝都。而卓力格图的武士只有四万余名轰烈铁骑,兵力悬殊巨大。可已经杀到缥缈城下的蛮族武士杀红了眼,他们目光越过高高的缥缈城墙看到城中瑰丽的楼阙,看到无与伦比的皇宫,看到这座天下名城就在眼前,竟如疯了般厮杀。卓力格图命令轰烈骑兵每五千人为一队,横向朝缥缈城下的守城武士冲锋,蛮族武士向来彪悍,他们没有什么迂回包抄,什么合围衔接诸如此类的兵法。他们靠的就是杀性和彪悍,五千人的骑兵就要发挥最大的战力,尽力消耗敌人的实力,为后续骑兵创造条件。

    四万人被分为八支队伍,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朝缥缈城的城基冲去,黑甲黑马的武士像怒浪仿佛要将这座巨城湮灭在马蹄下。城下梦阳步兵武士面对魔鬼一样的铁骑兵战意全无,最终在最后一波冲击中溃败。缥缈城大门终于对蛮族君王敞开,卓力格图带着浑身是血的武士直冲向皇宫,连羽林禁军都派出去全军覆没的皇族没有丝毫抵挡的能力,只能向来自极北的蛮族君王低头称臣,签下丧权辱国的投降条约,答应赔让巨款物资,进贡称臣。极北蛮族也因此有了近二十年的富足生活。而卓力格图被蛮族子民奉为‘战神’。

    “卓力格图被牧民吹得有些高了,他就是个带兵打仗的粗人,论心智手腕魄力勃日帖都能完爆他,只是当时草原至高权利下,有纳火尔??哈尔赤大萨满在为他出谋划策,这才有了南征梦阳的成功,为草原带来了二十年的安乐富足生活!若没有纳火尔大萨满,卓力格图也不过是庸庸碌碌的君王而已,甚至赤那思的草原统治者的地位都要被别的部落夺取。纳火尔大胆得提出搜刮整个草原所有的财富黄金,购买南方最优质的钢铁,最先进的冶炼技术,贴合蛮族战马和武士的体型打造铠甲。亲自挑选蛮族最强壮的武士冲入轰烈骑中,生生将蛮族轰烈骑推上历史舞台。轰烈骑第一次出现在历史上就成功了,因为它太过惊悚,那就不像是人,倒像是披着铁甲的怪兽,南方人的弓箭无法伤害他们,近战在轰烈骑居高临下的砍杀下,他们毫无优势……可南方人也在进步,他们的机括,他们的阵法,他们的将军极度优秀,轰烈骑一次次南征,对他们的伤害越来越小。所以一百年前那样的胜利再也没有过……”大萨满悠悠的讲述着蛮族的历史,这样铁血的故事被老人用苍老的声音讲述出来,带着一种历史积淀的色泽,凝华而醒人。

    “取得南征胜利后的纳火尔着手开始对蛮族内部的清洗,他要将权利牢牢掌控在赤那思氏手中,而卓力格图对他完全放权,完全信任,轰烈骑多次针对别的部落出战,都是直接来自于纳火尔大萨满的命令,甚至纳火尔不经商量,就肆意出动轰烈骑剿灭不听从赤那思的部落。那时候草原上大大小小部落二十余个,在纳火尔大萨满在位的几十年里,锐减到七个。极北草原的部落只剩下赤那思,阿日斯兰,库玛,迦扎,德苏,库里格,沙鲁七部,又慢慢征战减少到现在的五部落……可纳火尔大萨满掌权的那段岁月,却是赤那思部最辉煌的日子,拥有轰烈骑的赤那思甚至痴迷将敌人碾碎在自己铁蹄下的感觉,而纳火尔大萨满也痴迷权利的感觉……”

    “纳火尔??哈尔赤大萨满用南方的律法说的话,就是乱政僭越王权,是要被诛九族的……”

    “嗯!他的确太贪心了,大萨满是一心一意侍奉腾格里天神的神圣使者,纳火尔??哈尔赤却被世俗的权利蒙蔽的双眼。他也最终付出了代价,战神卓力格图患疾病逝后,草原大乱,被赤那思打压着的几大部落都宣布脱离赤那思统治。现在的赤那思君王远没有以前那样对蛮族别的部落拥有无上的统治,君王与汗王不再是上与下的关系,更多的是平级。赤那思最辉煌的那段岁月已经过去,现在汗王们对赤那思君王的尊敬,也不过是表面上的,利益性的,对赤那思以前那样敬畏忠心的日子在卓力格图死后都不复存在……而乱政摄权的纳火尔??哈尔赤大萨满和他七个学生遭到当时迦扎部汗王报复,被残忍杀死,只有一个学生逃了出来,亲眼目睹了老师和师兄弟被残杀。纳火尔??哈尔赤被斩下头颅,剥下皮,他平日经常穿的祭祀袍服与他的皮缝在一起,被挂在高高的旗杆上随风飘舞,眼睛也没能闭上,挂在两丈长的桦木杆上,与腾格里天神距离最近……却没能闭上眼睛,挂在木杆上的头颅死死盯着天空,怎么也没合住眼。最终他的头颅被鹰叼走了,肉身被处以囊刑——被剥了皮砍了脑袋的身子装在一张马皮里缝好,被一群战马反复踩踏、踩踏、踩踏,变成一堆分不出形状的肉屑倒进还日拉娜河里……那年纳火尔??哈尔赤五十三岁,我十岁,算是他最小的一个学生,最后一个传人。”大萨满说着说着,老人眼睛一直看着夕阳斜斜的落下去,脸上的夕阳余晖慢慢变成浓重的阴霾,苍老皱着的脸颊上那一道泪痕看的触目惊心,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他脸上的岁月滚下来,落在千万年的岩石上,溅起一片感伤。

    申凡双静静听着,听着草原王权的血腥交替,听着英雄们如何辉煌又凋零,听着极北荒原这群信奉腾格里天神的人们如何上演悲凉凄婉,莫名的,他也觉得心酸觉得难受,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堵着一样。他想走过去想将老人拥在怀里,想拍着他的背安抚老人的伤感,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近这个平日用疯疯癫癫来掩饰悲伤的垂暮老人……

    大萨满抬起头,浑浊得含着泪的眼睛看着申凡双,最后一抹斜阳洒在他脸上,泪痕愈发触目惊心,他干裂的嘴唇颤抖得说道:“你知道我的蛮族名字么?”

    申凡双的身子震了一下,木木的站在那里看着满是悲痛的老人。

    “我被人遗忘的蛮族名字是巢及勒合??哈尔赤,惨死的上代大萨满纳火尔??哈尔赤,就是我父亲……”

    老人再也抑制不住了,双腿箕坐在那里,佝偻着背,干枯消瘦的双手死死抓着花白的头发,呜呜的啜泣声像落入猎人陷阱的野兽。整个极北草原伴随着缓缓落下的夜幕,都仿佛沉浸在老人压抑了近六十年的悲伤中,无法抹平,无法遗忘,像陈藏多年的毒药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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