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想替那些男生道歉。”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来。他顿了顿,眉毛略微上挑,重复道:“男生。”男生们都是这样。

    “他们是你的朋友?”

    “不,”玛丽琳局促不安地说,“不是,无非是些白痴而已。”

    他笑了,她也笑了。她注意到,他的眼角出现了鱼尾纹,那些纹路舒展开以后,他的脸就不一样了,变得更加柔和,更像一张普通人的脸。她发现他的眼睛是棕色的,并非在教室里看到的那种黑色。他真瘦啊,她想,肩膀真宽啊,像游泳运动员一样,他的皮肤是茶色的,是被太阳炙烤过的秋叶的色泽,她从来没有见过像他一样的人。

    “我猜,你一定经常遇到这种事。”她轻声说。

    “我怎么会知道,这是我的第一堂课,系里让我试讲。”

    “抱歉。”

    “没关系,”他说,“你留到了最后。”他们同时低下头——他看着现在空掉了的马克杯,她看着他桌子一头的打字机和整齐捆好的复印纸。

    “古生物学。”过了一会,他说。

    “什么?”

    “古生物学,”他重复道,“我最喜欢的科目是古生物学,我想挖掘化石。”

    “那也算是历史的一种。”她说。

    “我想是的。”他冲着咖啡杯咧嘴一笑,玛丽琳隔着桌子倾身吻了他。

    星期四,李教授的第二堂课上,玛丽琳坐在教室边上。李教授进来的时候,她没有抬头,而是在笔记上认真地写下当天的日期,“九月”这个词里的字母“S”写得庄重娴雅,连字母“t”上的一横都完美端正。李教授一开始讲课,她的脸就发起热来,仿佛走进了夏季的烈日底下。她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像个灯塔一样闪闪发光,但当她用眼角的余光在教室里乱瞄时,却发现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课堂内容上。虽然来听课的学生少得可怜,但他们要么在笔记上奋笔疾书,要么望着讲台听课,没人注意到她。

    她吻他的时候,被自己吓了一跳。那种冲动竟是如此强烈——她曾经凭着这股傻劲,追逐过风中的落叶,跳过雨天的水坑——不假思索、不加抗拒、意义不明、单纯无害。她以前没做过这种事,以后也不会,每次回想起来,她都会觉得自己很奇怪,感到有点震惊。然而在当时当刻,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那就是,她想要这个男人。她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他明白什么叫作与众不同。”

    他嘴唇的触感也让她觉得震撼。他尝起来像咖啡,温暖,略带苦涩,而且,他也回吻了她,似乎早有准备,似乎接吻是他的主意。两人最后分开时,她羞怯得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盯着自己的膝盖,研究裙子的法兰绒质料。汗水透过她的衬裙滴在大腿上,她鼓起一瞬间的勇气,越过挡住脸的头发迅速瞥了他一眼,发现他也在羞怯地看她,他并没有生气,脸已经变成了粉红色。“也许我们最好是到别的地方去。”他说,她点点头,拿起了自己的包。

    他们沿着河岸走,一言不发地经过红砖宿舍楼。哈佛赛艇队正在河上练习,划手们身体起伏,以完美协调的动作合力摇桨,船无声地滑过水面。玛丽琳认识这帮人;他们曾经约她看电影、看橄榄球赛,外表似乎都差不多,浅棕色的头发、红润的皮肤。高中里这样的男生比比皆是,玛丽琳看了一辈子,对他们了如指掌。当她为了完成论文或者读书而拒绝他们的邀请时,他们会转而询问其他女孩。站在河岸上望过去,他们就像面目一致、表情冷漠的玩具娃娃。她和詹姆斯——她能毫不费力地想起他的脸——来到了人行天桥,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他看上去不像一位教授,而像个少年,腼腆而热情地牵住了她的手。

    詹姆斯呢?他是怎么想她的?他永远不会告诉她,也不会对自己承认的是,在第一节课上,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他就罗伊·罗杰斯、吉恩·奥特利和约翰·韦恩②侃侃而谈的时候,曾经多次看到她,但当她来到办公室时,他却没有认出她。她不过是个漂亮白皙的平凡女孩而已,缺乏明显的特色。然而,尽管他永远都不会彻底意识到这一点,这正是他爱上她的最初原因,因为她能够完美地融入人群,因为她看上去是那么的普通和自然。

    整个第二堂课,玛丽琳都在回忆他皮肤的味道——干净、浓烈,像暴风雨后的空气——还有他的手放在她腰上的感觉,甚至连她的手掌也变得温暖了。她透过指缝偷看他,每翻一页讲义,他都要刻意把圆珠笔放在讲台上按一下。她意识到,他的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落在她身上。快下课时,她在座位上无所事事,慢吞吞地把活页纸放进文件夹,把铅笔塞回口袋。她的同学赶着去上别的课,从她身边挤过去,书包撞在她的身上。詹姆斯忙着在讲台旁收拾讲义,清理手上的粉笔灰,把粉笔放回黑板边缘,没有注意到她收拾好书本夹在胳膊底下,正朝门口走去。就在她的手快要触到门把手的时候,他叫道:“等一下,沃克尔小姐。”她的心欢快地跳动起来。

    教室已经空了,他关好手提包走下台阶时,她颤抖着靠在墙上。为了稳住身体,她抓住身后的门把手。然而,当他走过来的时候,却没有微笑。“沃克尔小姐。”他又说,做了个深呼吸,她发现自己也没有笑。

    他是她的老师,他提醒她。她是他的学生。作为她的老师,如果他们——他低头摆弄手提包的把手——如果他们发展恋爱关系的话,他会觉得自己在滥用教师的权利。他没有看玛丽琳,但她并不知道,因为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脚,看着鞋面上磨损的地方。

    玛丽琳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没有成功。她凝视着黑色皮革上的灰色刮痕,想着自己的母亲来给自己打气:你会遇到优秀的哈佛男人。她告诉自己,但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找男人,而是为了更好的东西。她没有变得如自己意料之中那样愤怒,只是觉得喉咙深处火辣辣的疼。

    “我明白。”她终于抬起了头。

    第二天,玛丽琳在李教授的坐班时间来到办公室,说要退出他的课。不到一周之后,他们成为了恋人。

    他们一起度过了整个秋天。詹姆斯是她见过最严肃认真和保守的人,他更愿意近距离观察事物,思维更谨慎,更客观。只有当两人在他的剑桥小公寓单独相处时,他才会卸下保守,表现出令她喘不过气的狂热。事后,玛丽琳会蜷缩在他的床上,揉乱他被汗打湿而竖起来的短发。在那些下午的时光,他看上去安逸自在,只有她才会让他有这种感觉,她喜欢这样。他们会躺在一起打盹做梦,直到傍晚六点。随后,玛丽琳会套上裙子,詹姆斯则系好衬衣纽扣,重新梳理头发——尽管后面那一撮还是会竖起来,但玛丽琳不会告诉他,因为这是只有她才能看到的他的另一面。她会稍微亲一亲他,然后迅速跑回宿舍签到。詹姆斯本人已经开始忘记这一撮头发,玛丽琳离开后,他很少记得照镜子。每当她吻他,而他张开双臂迎接她投入怀抱的时候,感觉都像有奇迹发生一样。在她面前,他觉得从容自信,这似乎是他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感觉。

    詹姆斯虽然出生在美国本土,也没有去过别的国家,但他从不觉得自己属于这里。他父亲是顶着假名来到加州的,假装是多年前移民过来的一位邻居的儿子。美国虽被称为“大熔炉”,但是国会却害怕熔炉里的东西变得太黄,所以禁止中国人移民美国,只允许那些已经来美国的华人的子女入境。因此,詹姆斯的父亲用了他邻居儿子的名字,到旧金山与“父亲”团聚,邻居真正的儿子则在他来美国的前一年掉进水里淹死了。自切斯特·艾伦·阿瑟总统开始执政,到二战结束为止,几乎每位华人移民都有着类似的故事。当那些挤在轮船甲板上的爱尔兰、德国和瑞士移民朝着自由女神像的浅绿色火炬招手的时候,中国的“苦力”却不得不想方设法偷渡到美国——这片鼓吹人人生而平等的土地。成功偷渡的人会在适当的时机返回中国探访妻子,回到美国之后,就假装宣布妻子在中国为其生下了孩子,将孩子的名字在当局登记。他们远在中国的同乡如果想到美国发财,就会顶着虚构的孩子名字漂洋过海而来。从埃利斯岛③乘渡轮来到纽约曼哈顿的挪威人、意大利人和俄罗斯犹太人,一般会在通往堪萨斯、内布拉斯加和明尼苏达的铁路沿线定居,而蒙混入境的中国人几乎都在加州落地生根。在唐人街,这些冒名者的身份很容易被揭穿,大家用的都是假名,都希望不被发现、不被遣返回国,所以,他们拼命融入人群,极力避免与众不同。

    然而,詹姆斯的父母却没有在加州落地生根。1938年,詹姆斯六岁,他父亲收到一封信,是他名义上的“兄弟”写来的。大萧条开始的时候,这位兄弟去美国东部谋生,在爱荷华州的一所小寄宿学校找到了工作——盖房子和修房子,但现在他母亲(真正的母亲,并非虚构)生病了,他要回中国去,他的雇主希望他能介绍可靠的朋友过来接替他。信上说雇主喜欢中国人,因为他们安静,勤劳,讲卫生。那是个好职位,学校也非常高级,詹姆斯的母亲或许可以在学校厨房帮工,现在,就看詹姆斯的父亲是否感兴趣了。

    詹姆斯不认识中文,但他一辈子都记得那封信的最后一段是什么样子的,那是用钢笔潦草写就的,正是这段话引起了父母的注意。那位兄弟说,对于雇员的孩子,学校有一条特殊规定,如果他们能通过入学考试,就可以免费入校念书。

    工作机会固然宝贵,而且大家都在挨饿,但让詹姆斯的父母真正动心的,是最后这段话。为此,他们卖掉家具,提着两个箱子穿越美国,一路换乘了五趟“灰狗”长途车,历时四天。当他们抵达爱荷华后,詹姆斯的“叔叔”带他们去了自己的公寓。詹姆斯只记得那个人的牙齿长什么样——比他父亲的还要歪,有一颗牙是斜着长的,就像一粒等待被牙签剔出来的米饭。第二天,他父亲穿上自己最好的衬衫,扣子一直系到领口。他和这位朋友一起走进劳埃德学院。下午的时候,事情已经谈妥了:他从下周开始工作。第三天早晨,詹姆斯的母亲穿上她最好的连衣裙,和丈夫一起来到学校。当天晚上,两人各自带回一套藏蓝色的制服,上面绣着他们新起的英文名字:亨利和温蒂。

    几周后,詹姆斯的父母带他到劳埃德学院参加入学考试。考官是个大块头男人,留着棉花一样的白胡子,他把詹姆斯领进一间空教室,给他一本小册子和一支黄色铅笔。看到册子上的考题,詹姆斯立刻意识到校方的狡猾之处:什么样的六岁孩子能够读懂(更不用说通过)这样的题目?也许只有教师的孩子可以——如果她一直辅导孩子功课的话。但对于锅炉工、餐厅女工或者看门人的孩子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一块正方形操场,一条边长为四十英尺,那围着它的栅栏有多长?美洲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以下单词中,哪一个是名词?以下图形中,哪一个能够拼出完整图案?如果工人的小孩答不出来,校长会说:很抱歉,你的孩子没通过考试,没有达到劳埃德学院的要求,所以,不能免费入学。

    然而,詹姆斯却知道所有试题的答案。他读过自己能搜集到的所有报纸,读了父亲从图书馆大减价中买来的全部书籍——五美分一包。于是,他在答卷上写道:一百六十英尺;1492年;汽车;圆形。答完题,他把铅笔放进课桌顶端的凹槽里。过了二十分钟,大胡子考官才抬眼看他。“已经答完了?”他问,“你可真安静啊,小家伙。”他收走小册子和铅笔,把詹姆斯带回厨房,他母亲就在厨房工作。“我会给考卷打分,下周告诉你们成绩。”他说。但詹姆斯已经知道自己通过了。

    九月份,新学期开始,父亲开着学校借给他做维修的福特卡车送詹姆斯去学校。“你是就读劳埃德的第一位东方学生。”父亲提醒他,“做个好榜样。”开学第一天早晨,詹姆斯滑进他的座位,坐他旁边的女孩问:“你的眼睛怎么了?”这时,传来老师恐怖的号叫:“谢莉·拜伦!”詹姆斯意识到,这种时候自己应该表现得难为情才行。因此,第二次遇到这种情况时,他吸取经验,立刻红了脸。开学第一周的每堂课上,都会有同学研究他:这个男孩是从哪儿来的?他有一个书包、一套劳埃德的校服,但他不和其他同学一样住在学校宿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父亲时常被学校叫来修窗户、换灯泡、擦地板。詹姆斯蜷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着同学们的目光在他父亲和他之间逡巡,对于同学的疑问,詹姆斯了然于心,于是他把头垂得更低,鼻尖几乎贴到了书页上,直到父亲离开教室为止。第二个月,他告诉父母说,希望能让他自己上学放学,不必接送,这样,他就可以假装普通学生,只要穿着劳埃德的校服,就很好假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