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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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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汀追着邓莫迟的影子,穿过火光点点的荒野。后来火光没了,他们远离集会的嗡鸣,昏红月光无法在地面投出阴影,陆汀眼中草坡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他就跑近了些,试着牵上邓莫迟的衣角。

    其实在这种空旷场地,他不用担心撞上什么,凭气味他就能判断邓莫迟的方位,也足够把人跟紧,但他不想这样做。

    因为那很像一只狗。

    陆汀并不讨厌犬类,简单又诚实的物种,确切地说他是很喜欢。如果变成狗,汪汪叫上几声就能护卫家园,打个滚撒个娇就能去做邓莫迟的宠物,他觉得那样也挺好。但做一只视力贫弱,连牵引绳都没有,只能徒劳地追着主人味道的丧家犬……未免也太可悲了。

    在他这样漫无边际地浮想的时候,邓莫迟又一次像在停电的毕宿五里那样,抽出衣角,捏住他的手指,给了他一个确切的方向。又是仅到指尖的分寸,又是沉默的力道。

    陆汀说:“谢谢。”

    邓莫迟道:“没事。”

    陆汀又说:“我以后会记得带手电筒的,还有夜视目镜。我有个包,基本工具都有,落在飞船里了。”

    邓莫迟道:“明天拿吧。”

    陆汀想了想:“老大,你的工作室在哪儿?”

    邓莫迟认真回答:“向西北走,过两个土丘,在背风坡后面。”

    陆汀的四指被攥在一起,只有拇指能动,他不自觉地把它搭回邓莫迟的手背。“那我们要做什么?你刚刚说,什么可能来不及了?”

    “敲代码。”

    “……我真的能帮上忙吗?”

    “为什么不能?”

    “我只是觉得,一是我不擅长,二是你的工作室应该保密等级挺高的,随便带我这个新来的进去,会招别人说闲话吧。”

    “不想去可以不去。”

    陆汀一愣,他感觉到邓莫迟手心的薄汗,指节不自觉地跳了跳。

    邓莫迟又道:“如果你觉得这样难受,我也可以放开。”

    陆汀一下子把他抓紧,用双手:“谁说难受了,我没觉得难受!”

    他隐约觉得邓莫迟正在生气,因为自己的犹豫、忸怩、阴晴不定,至少是不太开心——然而下一秒邓莫迟就带他跑了起来,是飞奔,猝不及防地,陆汀摆起左臂,宽大的牛仔外套鼓风飘飞,只有袖子还箍在身上,原野干燥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冲散两人之间黏稠的空气,可手指还是紧紧地交错。两个缓而长的草坡就这样打马而过。

    到达目的地后,邓莫迟这样解释自己突然加速的原因:“很冷。”

    陆汀吸了吸鼻子:“只有我在流鼻涕。”

    “老大,你怕我冷是不是?我里面只穿了一件,你发现了对吧?”他又紧接着问。

    邓莫迟似有无奈地呼了口气,大概是默认了。他把左手掌纹按在门锁上,又去验证瞳孔,那几道门锁运转了一阵子才打开,他就推门进去,点亮所有的灯。

    这是一座结构简单的玻璃房子,从外看是半透明的,从内向外则视线通透。椭圆形,半个网球场大小,像半颗扁扁的鹅蛋。地板是金属质地,在凹凸不平的坡上架出一个平面,铺的全是写过的稿纸。

    邓莫迟寻常地踩上去,因为房屋中央那几张围成圈的写字台上还堆了更多,似乎那些纸上写的才是有用的内容。三台显示屏淹没其间,与常用尺寸不符的巨型主机则靠墙围了一圈,插着大大小小的磁盘,各色指示灯密集地闪。

    至于生活用品……只有一台咖啡机孤零零地被排挤在最角落,从堆满咖啡豆的透明储藏槽来看,它八成没被用上过几次。

    “那个,我错了,”陆汀挡在邓莫迟面前,帮他整理肩上的护带,把即将滑歪的两块夹板扶正,“我这几天挺奇怪的,反应忽快忽慢,情绪时好时坏,确实有点神经质,还老说一些奇怪的话……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话音没落,他就意识到自己现在也在说着奇怪的话。

    邓莫迟却淡淡看着他,说:“你应该放松一点。”

    陆汀点头:“我知道。”

    邓莫迟又用十分耐心的语气说道:“我不喜欢身体接触,会自动避开。但是和你,又很容易习惯,”他顿了顿,“没有把你当成陌生人。”

    陆汀忽地笑了:“这我也知道。”

    邓莫迟的神情有一丝怀疑。

    陆汀却还是完美地笑着,抬手捧住他的两颊,轻轻揉了揉:“你看我都得寸进尺了,再这样下去我说不定还会干别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笑时唇上展开的水光也是,“所以咱们得开始干正事了。”

    这种“得寸进尺”大概是过了头,邓莫迟依次拿下他的双手,若无其事地打开一台电脑,待到屏幕亮起,相应的界面也出现在写字台圈内悬浮的半透明光屏,陆汀看出那是地图。

    包含全球尚未封冻的赤道带,疏密不同的黄色光点正在闪动,大量参数在画面右下角的小方块内快速滑过。

    邓莫迟拉开椅子,回头对陆汀说:“我们要先把停电进程关掉。”

    陆汀意识到那意思是让自己坐过去,他照做了,面对满屏的字符不知如何下手,邓莫迟则坐上他邻座旁边的椅子,启动了自己面前那台电脑。

    角度问题,陆汀看不见他屏幕上的状况,却听他说:“你看到的是主程序,还有九个子程序在同时运行,关停需要四十一个步骤。”

    比想象中少,但陆汀还是哭笑不得地看向他的侧脸:“我第一步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看出这是ython语言。”

    邓莫迟兀自在自己的键盘上敲打,即便是单用一只左手,节奏听来还是又快又准,“先找到主程序第九行的正则表达式。”

    陆汀赶紧滑动光标,“找到了!”

    “按我接下来说的改。”

    这是要一边做自己的工作,一边指导别人干活吗?陆汀有些诧异,尽管邓莫迟的超常之处有很多,并且有目共睹,但连屏幕都不看直接口头教人改编语句……这还是有些太自信了。究其原因,只能说那些函数和代码恐怕早已烂熟于心,不仅是背住,是随便拎出一行都能准确定位。他的大脑,恐怕也的确能够把两个互不相关的问题并联。

    陆汀严格按照邓莫迟所说的开始修改,这种感觉很奇异,键盘错落的敲击声中,那人不紧不慢的语调有些懒散,却很能让人安心,陆汀也从没听他短时间内说过这么多话。到最后,从主程序到子程序,竟真的只有四十一个步骤,那些子母程序也远不如预想中那般复杂,多数都不超过三百行,语言简洁清晰,组合起来却能够控制整条赤道上的电网。

    不过陆汀对它们的运行原理仍然一知半解,就像一门字母都认识的外语,听人慢慢念着拼写出来,却仍然无法译出含义。他只是言听计从,代替了邓莫迟的一双手而已。

    “病毒都……回收了吗?”他看着光屏地图上逐块熄灭的黄光,小声问道。

    “没有,但不会继续攻击供电系统了,大多数人可以恢复正常生活。”邓莫迟的目光越过屏幕,看了他一眼,“你做得很好。”

    “谢啦,”陆汀眯起眼笑,“我刚才一直担心自己会看花眼,或者手抖。”

    “过来吧。”邓莫迟的敲击声也停止了。他大概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陆汀起身,挨到邓莫迟身侧站好,显示在面前屏幕上的又是大量数据,随着光标滑动,偶尔出现一些图表。

    “这是什么?”

    “你会想到什么?”邓莫迟反问,“能读懂多少?”

    “气压值、地表温度、湿度、风速、自转公转还有偏差角度……从2090年至今,”陆汀瞪大双眼,“是在描述一个星球?”

    “是火星?”他又问。

    “嗯。”邓莫迟把画面停在一组纵向对比数据上,放大了些许,“有看出什么不对吗?”

    “我——”陆汀忽然有些不敢说话了。

    “原本是航天局内部的一部分加密文件,这里的人,这些年来,一直在找,截取到手却不能破译出来,”邓莫迟道,“我试了几种算法,然后整理出这些。”

    “现在放大的这一组,是cr-119望远镜传回来的,”陆汀盯着图表中几乎紧贴x轴的几条平缓折线,读道,“是它监测的火星表面电磁波反射量?”

    “是的。”

    “可是九年了……几乎每年的曲线都没有变化。”陆汀揉揉眼睛,“无线电波、可见光、红外线紫外线αγx射线,为什么平均值全都保持在一个狭小的波动区间内。”

    邓莫迟把椅子转了九十度,抬眼看他:“你觉得人类活动会对这些造成很大影响,对吗?”

    “至少无线电波和可见光的反射量,理应有很大的提升,”陆汀怔怔地回看过去,“现在它们还是太低了,日间夜间差别也不大,人在上面生活、通信,不可能是这样。”

    邓莫迟道:“所以你猜到了。”

    陆汀目光躲闪,此时邓莫迟眼中有着慑目的光彩,但他本能般不想去对视。“火星上根本就没有人?”他不敢垂眼,就抬着下巴盯紧地图,“那么多人都去哪了?这不可能。”

    邓莫迟又换了一组数据放大,“还有其他佐证。比如某些区域的惰性气体浓度、水蒸气浓度,政府的确在严格监控火星的状况,但也确实没有把大量活人放上去。”

    陆汀看着那些数字和图表。是的,邓莫迟说的一点错也没有。现在被证明的结论也是他早有推测的,早在他目睹母亲惨死,自欺欺人的侥幸就从他身上消失了,又到后来,他听到广播,看到关键词、父亲的狼狈巡讲、全世界的停电——那似乎可以算作邓莫迟赠与所有人的逐步引导。从小播到大的《ho on ars》只是按剧本演出的宣传片,所谓移民计划也毫无真实可言,是他父亲,联合许多“聪明人”,给这世界捧上的巨大骗局。

    然而当事实这样铁板钉钉地出现在眼前,甚至不需要他再去说服自己时,陆汀还是需要花上些时间去接受。

    罪恶感是会蔓延的,哪怕只有一层血缘的联系,又哪怕,他已经尽己所能去割裂了,罪恶感还是存在,成千上万人的血有多重,附着他的骨骼,谴责他的无知。

    他一屁股坐上地板,双手多余般扶上膝盖,不想看地上的稿纸,不想光屏,不想看邓莫迟更不想看自己,于是高抬起头。室内光线太亮,他看到玻璃吊顶外,星光都湮没,只剩那一轮红月高悬。

    邓莫迟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这让陆汀觉得自己在惊涛骇浪中多少能抓住些什么。

    半晌,他开口道:“所以,第三组词,就是要说这些吗?”

    “我没有想好,”邓莫迟也和他一样坐上地面,拉了拉他,好让他一同靠上写字台侧面的挡板,“那是被动选择。如果这次我没回来,那这些数据就会在五天之后自动公布。”

    “然后全世界就都知道了,”陆汀看着月亮,慢慢地说,“然后政府失信,游行和声讨伴随恐慌一起爆发,有人会站出来指挥,有人会制止,有人流血,那就自然而然地成了革命。”

    “这是先知的目的。”邓莫迟道。

    “当然,他们本来就是革命军。”

    “但不是我的。”

    “什么?”陆汀转过脸,邓莫迟侧对着他,正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手,眼睫下蓄着浓密的阴影,显出隐隐的疲惫。

    “我设计了更复杂的防火墙,把这些暂时可以算作证据的东西保护起来,在今天之前没有给任何人看。我在想,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

    “他们可能是……死了。”七个字,陆汀说得艰涩极了。比如何振声的家人,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

    “死在太空中吗?但是其他人还能和他们取得联系,谈论当前的生活,”邓莫迟蹙着眉捏住鼻梁,“如果都是投影,背后就必须有人·操控。”

    “但如果操控影像的人不是和本人一样了解情况,存有那些记忆……”陆汀照着这个角度思索道,“那就不可能那么逼真,一定会在相熟的亲朋面前穿帮。”

    “嗯。”

    “如果对火星上的生活没有统一口径,也会被人发现不对。”

    “当然。”

    “所以老大,你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情况,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又到底在哪儿,也不能去火星亲眼看看,所以不想操之过急。假如这些猜测是错的,造成混乱局面又被驳倒,那以后就很难被相信了。”

    邓莫迟点头:“自己都存疑的东西,也不能叫真相吧。”

    陆汀一时说不出话。邓莫迟考虑得多么周全,又是站在多么负责且客观的角度上,去思考这整件事里的所有未知。他理应把自己也摆正,去帮忙琢磨一样的问题,但他发觉自己很难靠近“局外人”的幸运宝座,他很难,排开那些扰乱自己的想法。

    还是开诚布公比较好,在我还有勇气的时候。陆汀这样决定。

    他开口:“反正现在可以确定,政府在骗人,移民计划肯定不是什么好事。那一百多万人到底去了哪儿,我们可以一起去找。更多能够说服大众的证据,我们都去找吧。”

    邓莫迟道:“那会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你这样相信我,让我待在你身边,这是我昨天还不敢想的事呢,”陆汀深深地吸了口气,“但你可能不知道,或者忘了,这个大阴谋……它背后最主要的人,就是我爸。”

    “我知道。”

    陆汀的头埋得更低了:“你不介意吗?”

    邓莫迟直接托起他的下巴,要他看着自己:“我知道你劫狱,再也回不去,是为了我。”

    又一次面对面,又一次逃无可逃,邓莫迟沉静的眼中有温度,也有千钧的重量,要把陆汀压倒。你在躲什么?邓莫迟仿佛在这样说。陆汀的下巴碰到指缝肌肤的柔嫩、指腹薄茧的粗糙,那感觉就像烧烫的针扎一样热,但他完全使不上力气让自己坐直,逃离这掌心。

    陆汀就这样呆呆杵了一会儿,至少有一分多钟,邓莫迟也就这样呆呆地托着他,从指尖到手腕,动都不敢动。

    他们都有些无措,也都在发愣。

    “我想说你很勇敢。”最终是邓莫迟先开了口,腼腆地眨了眨眼,“你父亲的情况,会给你很大心理压力,我能理解。”

    “……”陆汀脸上的僵愣忽然化开了,化成一副要哭的表情,邓莫迟和他说着些,让他觉得很安定,很暖和,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还有我妈妈。”

    “你妈妈?”

    “大概两个月前,她死了,也是和火星有关的项目,我见了她最后一面,看她太痛苦,就给她打了安乐死的药……没有人说我错了,但我知道我对不起我的妈妈。所以我现在想到火星,还有想到这些事,我就会情绪波动很大,又觉得没意义,太矫情,想把它压下去……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都很差劲,我每天都做梦,梦到一座桥,我在这边,可所有人都走到了那边,包括我妈,也包括你……我跑过去的时候桥就断了。我真的,我说不明白这种感觉。”

    每说一个字,眼眶就蓄起更多的泪,撑不住了,它们就滑下去,顺着陆汀的脸颊,流湿他的耳根和脖子,也流湿邓莫迟的手心。

    而邓莫迟静静看着他,似有困惑,欲言又止。同时鼻下冒出殷红,邓莫迟立刻转向没有陆汀的另一侧,朝空地低下头,血珠啪嗒啪嗒落在稿纸上,他就抓来几张干净的给自己擦抹。

    对他来说,流鼻血并不是稀奇事。

    而陆汀立刻就急了,方才的愁情和自怜都散尽,他心里只剩“邓莫迟在流血”这一件事,跑到咖啡机跟前,他接出饮用的凉水打湿随身带的手帕,跑回来敷上邓莫迟的额头,又拿自己的衬衫袖口给他擦脸。擦不了太干净,红艳血迹留在洁白的肌肤上,也染红嘴唇,更鲜明、更凌厉了,和邓莫迟熬出血丝的眼睛一样,有种脆弱的妖美。

    陆汀无法欣赏,血气和铁锈的味道太接近,此时竟全都让他呼吸困难,按照老方法用力捏住鼻梁,他只希望这些血迹从未来过。

    “你经常这样流血,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昨天他们洗脑,他们还上了别的是不是?”他混乱地问道。

    “我能感觉到你的难过。”邓莫迟答非所问。

    陆汀忽然发不出声音,咬到了舌头。

    “陆汀,”邓莫迟却扯下额头上的手帕,捏在左手擦了擦残血,接着随手丢掉,抬手用拇指擦他腮边的泪,“看到你哭,我也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