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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件美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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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罗萨里奥总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利昂内尔·梅西

    盘山公路十八万,才过那弯过这弯。

    连续几个左转接右转后,眼前云雾渐渐散开,露出青山密林间散落的吊脚楼群。

    遥遥一座牌楼檐角斜飞,正是云头寨的寨门。进了这道门,行过寨头花桥,就是真正的回家。

    龙峤不自觉挺直脊背,平放膝上的双手渐渐紧握成拳。

    “这几年上头来扶贫,路也平整了,寨门也重修了,就是门前这场坝实在没法子拓宽。”

    吴顺猛打方向盘,艰难地把比亚迪塞进寨门旁的空地。车头挨着山崖,车门一开,先被一簇簇开满小白花的垂藤扑了满头。

    龙峤掸着落花朝寨门走,猛听见一声“噢嗨丁”,迎面有歌声如溪水迸发,刹那间灌入他的耳,浸了他的心,卷走他的魂。

    一声高,重声低,一声清越,众声低柔。层层叠叠,好似寨门口用板凳、扁担、鸡笼、竹竿垒起来的路障。

    路障后面,五个“腊咩”手拉着手唱歌,都穿着亮布花衣,百褶裙下露出花边绑腿,胸前头上银光闪闪,竟是节日喜庆时才有的盛装。

    当中的“腊咩”十八九岁,笑容腼腆,一把嗓子又甜又亮:“天上祥云现五彩,稀客忽从天上来。砍下树枝遮坡岭,莫让客人灰沾鞋。”

    她唱的是侗家的拦路歌。要进侗寨先对歌,歌对上一首,拦路的姑娘就把路障拿走一样。看似刁难,其实是贵宾进寨才有的礼遇。

    这规矩龙峤当然懂。

    只是此时此刻,他喉头滚了又滚,却迈不开腿,也张不开嘴。

    这时吴顺挺身而出,放开喉咙就吼:“稀客本是自家人,进寨好比叶归根。砍下树枝莫遮岭,自家好认自家门。”

    “好哎!”花桥上有人鼓掌,是石大力带着几个人,都是一身齐齐整整的亮布衣。

    拦路的“腊咩”笑着取走一根竹竿,相互交换个眼神,领唱又起了新的调子:

    “不是稀客是归客?请先唱支自家歌。怕是生人乔装扮,吓得鸡鸭不着窝。”

    吴顺拍拍龙峤的肩:“哥你就唱一个呗。”

    龙峤嘴唇翕动,忽的哈哈大笑。

    “石三叔,搞啥子哟?拿我当外客拦这般见外,不想我回来就直说噻!”

    脚一抬,把路障里最大的那个鸡笼刨到旁边。

    这是唱拦路歌时绝不该发生的。五个“腊咩”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石大力愣了愣,也大笑起来:“你个狗崽还是狗脾气!惯得你,给待遇还不要?来,大家搭把手把东西都拆咯。”

    “就是就是,自家人不搞过场!”吴顺抢着拆路障,又朝领唱的“腊咩”挤眉弄眼:“傻女子,都说了是自家人,还对啥子歌嘛?说,是不是看我龙哥长得帅又洋盘,就起了歪心思?”

    对方羞恼地瞪他一眼,咬着唇转向一边。同伴连忙搂住她低声安慰。

    龙峤一脚把吴顺踹趴在鸡笼上:“不会说话就闭嘴!”

    “开个玩笑!”吴顺嬉皮笑脸地爬起来,“哥你认不出啦?那是晓丹呀,杨晓丹!小时候你背着她去挝球!”

    龙峤想了一会儿,才从记忆里找出个皱巴巴的哭脸小崽。当即又朝吴顺脑后拍了下:“朝我家小妹胡说八道?该打!”

    他说得大声,杨晓丹听见了就扒着同伴肩头看过来,怯生生又地很解气地学了一句:“该打。”

    几个“腊咩”纷纷说“该打”,又冲着吴顺现编了几段歌。吴顺咧着嘴由得她们奚落,快活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说是自家人,石大力还是郑重其事地向龙峤作了一番介绍。

    壮如铁塔,不苟言笑的是治保主任;一脸沧桑,两眼精光的是财经委员;走路一瘸一拐,眼神一直朝“腊咩”堆里飘的年轻人是村文书;妇女主任没到场,不是怠慢,是为了迎接他这位“海归”在别处忙活哩。

    除了村干部,特地来此恭候的还有寨里两位成功人士。说起来,同龙峤还是穿开裆裤的交情,见面该互称一声“兄弟”。

    一个叫石才生,从小就是寨子里的读书种子,出去读完师范又毅然回到云头寨担任村小学校长,“学成归来建设家乡的杰出代表”。

    一个叫杨有财,小时候用糖纸包肥皂条换玩具,如今是石大力口中年轻有为的企业家,执掌的家族企业是寨子里唯一的小卖部。

    如今见面,石才生不冷不热寒暄了两句,杨有财则同小时候一样阴阳怪气。

    “回来就好。刚才我还在担心,着名球星一走十年,怕是认不到回寨的路了,啷个半天都等不到人。”

    “有我在咋可能找不到路?”吴顺跳出来扞卫网约车司机的尊严,“我龙哥是尊重人,回来先拾掇形象。”

    “拾掇得怪独特哩。哎,小时候我们常说的那句歇后语是咋说的来着?”

    后面这句问的是石才生。

    石才生推了推黑框眼镜没说话,龙峤懒洋洋扯了个笑,自己接过这话茬:“穿西装戴草帽——不土不洋。你也知道那是小时候,现如今这叫混搭,懂?国外就流行这个!”

    他亲亲热热搂住杨有财的肩膀:“不懂就多看电视。你家小卖部不是有台18寸么,别浪费!”

    杨有财被他勒出一脸僵笑:“早就鸟枪换炮咯,欢迎随时来看。我阿爸不撵人了,真的。”

    龙峤嗤道:“我又不是土包子,看什么电视?手机都耍不过来。”

    “对头,对头!现在人人都离不得手机,我年纪大了也爱耍。”石大力在旁笑吟吟说,又同财经委员感叹,“看,他们兄弟感情多好。”

    龙峤耸耸肩,估摸着再搂一会儿杨有材就该喊骨折了,才松开手。他从小就同这两人玩不到一起,现在也没打算往来,敷衍了几句就转向石大力:“那天在县城,有个方书记帮了忙,我想同她道个谢。”

    吴顺在他身后吃惊地睁圆了双眼。石大力却对医院里的事一无所知,笑笑说:“那是上级派来的领导,这会儿在卫生室检查工作哩,不得空。等晚上吃合拢宴,你有的是机会谢她。”

    这时有个“腊咩”过来,径直将一个竹根抠的大酒杯举到龙峤眼前。

    “拦路歌可以不对,拦门酒可不能不喝。喝了过寨酒,活到九十九。”

    糯米酿的甜酒在竹杯里微晃,酒香清冽直扑鼻端,正是暌违十年的家的味道。

    龙峤一饮而尽:“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