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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 第五章 无心镜(一)凡尘小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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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来抵仓央,姝凝殁于初冬,转眼业已开春。可叹此间时光流逝之快,寥寥数十日,人间已过一季寒冬。

    几十个日夜里我都没能走出深深的自责,找到了梦昙花,却永远失了姝凝。

    小西贝告诉我,鹤璧去找她了,或许他们会在另外一个时空里以另外一种形态厮守到老,在那里,他们再也不会彼此忘记。

    来仓央之前,在南澄同我说的,晏安歌与百里清眸的故事里,梦昙花是黑色的。而如今眼前的这一朵,却是洁白得不能再洁白。可见世上谣言可惑众人,饶是黑白颠倒,还能口口相传。

    我捧着那朵纤尘不染的白色梦昙,像是捧着一个脆薄的瓷器,唯恐一个不留心将它打碎。

    那花心处的一点点暗色黑红,像一颗长在心口的朱砂,那是姝凝留下的印记。

    我想,我一定要将这朵花好好珍藏下去,不能负了故人的一世滋养。

    梦昙花原被寄养在鹤灵心里,以纯净鹤血将养从未败谢,可是却结不出果子,这就说明姝凝的血仅有养护力却没有催生力,所以现在想要让梦昙结出无来,必须找到可供它生长的养料。

    按照《无来梦昙》所注,梦昙之所以难以生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它流落人间太久,导致被这尘世间的浊气污染了。

    普通一株花,尚且需要先驱虫才能生长,不然就算长出果来也是个病果。这就好比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女子身体抱恙或者体质羸弱,都是会影响腹中胎儿营养吸收的。所以孕中妇人不强身健体,孩童就长不好,梦昙不净化,就难结无来。

    关于如何净化它,师傅倒是在卷中提了一笔:

    找到天底下最胸怀大志的隐士,其心头血谓之“鉴心白水”,取之一滴,滴入花心,便可净梦昙。

    这天底下胸怀大志之人何其多,隐居之士又何其多,我一边感叹师傅的提点和他的两道白眉一样中看不中用,一边带着这个疑问去找最可能帮我解决的人——小西贝。

    来到瘃瘀山,未进糖醋阁,先在半山腰上遇见了他。

    他今日不再玄衣劲服,换回了白裳,坐在一个侧对着远处云雾高山的石亭里,涩涩望着膝上的一柄七弦琴发呆。

    我走近,看得庭上几个古字泛了旧色,看不清原写的该是“青京轩”还是“清凉轩”,但从四周纳凉消暑的摆设来看,似乎更像后者。

    “清——凉——轩”,我兀自忖度,这名字好似哪里听过,像是南澄给讲的那个故事里,百里清眸和晏安歌起舞和琴的地方?

    “你来了。”

    他眼风扫到我,微笑着道,仿佛刚刚眉宇间的怔郁只是我的错觉。

    “嗯,来找你解个惑。”我踏上红石小阶,走到他面前:“不过,现在又有了两个新疑惑。”

    “哦?说来听听。”他唇边泛起打趣的笑。

    我也不顾他得着机会就编排我的阵仗,道:

    “这第一惑,就是春方渐始,你为何来了这消暑纳凉之地?这第二惑嘛,庖师居然会弹琴?”

    他不动声色道:“那我先回答你第二个疑惑,没有人规定将军不能成为画师,僧侣不能成为侠客,所以同理鼎俎家也不是不可以成为琴师的。更何况我烹膳、调琴,为的都是有朝一日能给所爱之人烹制一道美食,然后看着她一点一点吃下,我在旁抚琴与她听。”

    听到这我猛地抬起头,正对上他唇边勾起的那抹笑。此时云开雾散,阳光洒落下来,通过轩檐的琉璃瓦映射在他的下颌上,一点点金一点点蓝,将那笑靥也染了斑斓色彩。

    他转头看我:“如若江姑娘将来有了意中人,也定会希望他为你做此事的。”

    我怔怔地看着那一点儿金蓝在他轮廓边缘跳跃,脑袋中兀的蹦出星月朗朗夜空下,小桥流水山林间,他洗手作羹汤,焚香调素琴的模样,不禁脸上一热,不知哪个有福消受的女子,可否能是……

    我神思回环慌忙道:“我没有怀疑你技能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会文会武又会做饭,着实太无所不能了点。”

    “还是有所不能的。”他低头。

    “是什么?”

    “不能像你一样时男时女自由变换。”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

    我低头瞅了瞅自己,今天早上因和南澄翻墙溜到御剑阁去偷学舞剑,我还没来得及换下一身男装。被他这么一打趣,方才营造出的一点美好眼瞅着被他笑没了,自己脸上一点羞涩的粉红也被他闹成了浆果红,便别过头去双手抱臂,只余一点点眼尾带着他,道:

    “横竖你有理,那第一个问题呢,你还没回答我哦。”

    他挑眉笑意更甚:“我已经回答了。”

    “哪有?”我转过来俯身撑住他面前的矮几,倒要仔细看看他预备怎么敷衍我。

    他伸手从旁边的琥珀冰鉴里摸出一块冰糕,又用另一只手在那冰糕子上抚抹着,像是在抚一只皮毛顺滑的白色小狻。

    那手一顿一停间沾了不少融化的水,水渍浸染上长而分明的手指,使指甲都泛出一种干净冷丽的光泽。

    “真是一双玉手,怎么就做了饭呢?”,我还没思考完全这个问题,“啪——”,五个指印不轻不重但响声不赖地覆上我的脸,他笑:“脸红成这样,这凉亭此刻为你降温岂不正好?”

    我看着他一脸人畜无害的天然媚笑,嘴角抽了抽:“好,好。”

    ***

    九到十四岁,山中五载,从来都是我捉弄师傅调戏南澄,可自从百花弄里第一次笑他“假正经”起,他就毫不费力四两拨千斤都给我拨了回来,两年后再见,功力又见长不少。

    我暗自咬牙:看来强中自有强中手,要镇住他我还欠点儿火候。

    南澄说了,男追女要胆大心细脸皮厚,我想反过来女追男也同理可鉴。

    但是目前我这张脸皮还是过于薄了,所以我干脆在他小榻边坐下,摸着冰糕子来回在脸上搓啊搓。师傅说过,只要功夫深,脸皮磨成铛。

    他看着我摇头笑了笑,道:“除去方才两个,你不是还有一个疑惑要解吗?”

    我停下,冰化成水从脸颊滑下来,一点点清凉:

    “唔,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师傅给的书上说,要找到天底下最胸怀大志的隐士,才可以净化无来。可我不知道这样的隐士该到何处去找。”

    “那你有什么想法?”他偏头问我。

    我放下冰糕子,呵了呵微冷的手,分析道:

    “依我看来,隐士有两种,这第一种不染俗事梅妻鹤子,隐居山野避世以求其道,代表人物有姝凝,她生在野长在野,进了仓央后可以幽居到门前苔藓遍生;这第二种人不爱朝堂独爱草堂,功成身退癖物以全其清,代表人物有鹤璧,他打小不爱朝政,立功后请愿还乡,衣服只爱穿白,洁癖到周身不能沾灰,连吃水都不吃屁股后面的那一桶……”

    小西贝取了张帕子给我拭手,笑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孩子,比喻总是过于生动形象……”,那帕子捂在手上,带着他怀中温度,有三月梨香。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是长安来的孩…”想了想又道:“我今年已经十六了。”

    见他还欲辩驳,方才一方较量自知功力尚浅,便赶紧抢白道:“所以说姝凝鹤璧这类人物,都算不上隐士的话,我真的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何人能当其名了。”

    小西贝顿了顿,眼中闪过敏锐的一线:“你方才总结的诚然不错,但依我看,隐士却不只两种。”

    “你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做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他将目光抛向我。

    “朝?”我接。

    他眸中的敏锐转瞬为笑:“所以你该知晓要去哪里找这隐士了。”

    我如醍醐灌顶:“你是说…要我去长安宫里找!”

    ***

    明确了方向之后,我便要出发去找能净化梦昙的“鉴心白水”了。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可是我一直想让它来的晚一些。

    人生路上,我们每个人都在不停地驱车赶路,途中能遇到一个令自己欢喜的人已经不易,本想着可以泊车问君共载否,可在问出这个问题前,我的车轱辘掉了,所以我不得不先行离开去修车轱辘。

    我要活下去,就要取得无来果。我不知道体内的鹤血能够支撑多久,但如今找到了孕育无来果的梦昙花,我急须下一步行动,所以没有理由再留下。

    心里这么想着,就觉得无比难过,不过转念一想,好歹也是先保住命才能实现其它梦想,不然你驾着辆没轱辘的破车,谁要跟你共载否。

    想明白这个道理,我着实开心了许多。

    离开仓央的前一夜,小西贝预备为我和南澄送行。但为了能与小西贝独享这离别前的片刻时光,我让南澄就别去晚上的践行宴了。

    南澄不开心,皱着眉头嚷嚷:

    “不要!我听说糖醋阁的东西可好吃了,那个假正经那么会烧菜,可你每次都不捎上我,我再不吃就没机会了,我不要!”

    看着南澄愤怒的小秀脸,我咬咬牙,换了一身女装去司音阁找慕容馜。

    小妮子瞧了我半晌,好不容易才将之前踏破马扎说自己是断袖的少年认出来,仍旧是那水葱似的玉指,颤抖着指向我,花容月貌的一张脸无比错愕:

    “你你你,你怎么是女的啊,害人家为你伤心了好久……”说完两颗晶莹的泪珠盈盈欲坠。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以为小妮子气糊涂了,慌忙安慰道:

    “馜馜姑娘,那天你与南澄情投意合,都是我不对,浑开了玩笑。今日我来认个错,你就休与我一般计较了罢。去看看南澄,他为你茶饭不思的……”

    馜馜打断我,抬起水袖揩了揩眼角:“自你进宫那日起,人家便对你一见钟情了,后来你莫名其妙地消失三天,我问南澄你去了哪里,他说要我陪他喝一轮酒才告诉我,人家为了你受了好多的委屈……”

    我身躯一紧,颤抖着道:“馜馜姑娘,我江霜眠既非断袖亦非磨镜,你且不要想不开,生了什么旁的想法啊……”

    我冒着生命危险继续劝说:“你不妨看看南澄,那家伙生得细皮嫩肉的,着实好看。”

    馜馜一把握住我的双手,用满含春怨的媚眼扫过我,柔柔道:“奴家是要没有办法,才会退而求其次的。”

    我泥鳅一般猛缩回手,很认真地对上她深情的眸:“馜馜姑娘,这三千情丝就是三千烦恼丝啊!其实贫尼早已看空,既不爱男人也不爱女人……那个……贫尼小恭来急,来日再叙,来日再叙啊...”

    我夺步出门,撞上一树洁白无瑕的百合,一个激灵。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小女全身而退!

    我虽吓得再不敢踏进司音阁,看见仓央女子眼睛瞟到我也要抖上一抖,但苦心人天不负,到底下午那番话起了作用,傍晚时分,落霞刚在天边扯出一抹桃粉,南澄就收拾得利利落落出了门,说是慕容馜抱了琵琶设了宴,要为他践行。

    他走后,我笑嘻嘻地开始收拾,不枉我差点落入虎口,终是能和小西贝独处,共饮离别前的最后一盏酒了。

    我在衣橱里挑来捡去几刻钟,最后还是选了他送我的明黄色襦裙。

    绾好发,却哪里也找不到他予我的白玉短哨,将厢房翻了个底朝天,仍旧无果。眼看月上柳梢,我只得急急忙忙出了门。

    穿过假山竹林、九曲回廊,登上瘃瘀山头累了个半死,提着裙子窃恨这设计糖醋阁之人真是太笨了些,好端端把个用膳的地儿设在山顶,吃完再走那么长一段路,这不等于白吃吗?

    一路分花拂柳,待到落下坐来,天边最后一抹火光也悄然息了。

    晚风过处,是暗色陶缶里酿的春酒,只闻桃香不见桃。夜色浓黑抚不开,我想起瘃瘀山间种着大片三月桃,过了今晚,不知何时才能再度赏花来。

    嘀嗒——

    一滴雨顺着琉璃瓦滴落在阑干,预告着一场烟与水的缠绵。

    仓央春雨淅沥,来无征兆,一时间头顶的银串儿沿着糖醋阁飞翘的雀檐倾泻,是美人手中断了线的颗颗明珠,更是离别意难别的寸寸愁肠。

    此时的雨水给亭阁绣上一副帘幕,帘外冷冷天地,帘内暖暖乾坤,烟熏香绕间,满桌的食菜我忘了颜色。

    我原是个顶开心之人,从来没觉得雨天如此伤怀过。我只是托着腮,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食、听着他语。

    他今日着素白裳子,袖口有淡淡的隐竹纹,头上嵌了翡翠的抹额倒是可人心的杏子黄。

    他挽了广袖,给我夹一箸银芽鲥鱼,沾了汤汁的雪白鱼肉在盘中微微泛着黧色。

    是谁说过,昨夜江南春雨足,桃花瘦了鳜鱼肥。肥的是鱼,瘦的是他。

    “怎的不吃?”他勾起的薄唇我那么想留住。

    我揉了揉眼:“这鱼在我肚子里会很难过。”

    他笑道:“几日没同你用饭,改发善心怜惜起盘中之物来了?早知这样,今日该叫人给你多做几道素的。”说完他另匙了一匙藕香秋葵,放到我盘子里。

    我道:“秋葵也会难过的。”

    他停了箸,笑着问我:“这荤不食素不食,你又玩的什么小把戏?”

    我用瓷箸拨弄着盘中食物,讪讪道:“不论鱼或秋葵,吃进我肚子里,明日都是要与我一同离开仓央的,你说它们难过不难过?”

    他倒是没经得住笑:“越发觉得你无理却又有趣了。”

    我试探着问他:“十三宫主未归,你当真就让我擅自将梦昙花带走?”

    我心里其实想他说,要等一等宫主回来、问一问宫主的意思,或者即便是说我没有权利就这么带走梦昙也好。总之,多匀我在此一些时日,在他身旁一些时日。

    但他没有,他只是笑了笑:“这便是十三宫主的意思。”

    我越发难过:“他又没回来,你怎么会知道?”

    他答道:“再好的东西也不过物尽其用,施饥人以食,予渴人以水,乃是历届仓央宫主奉行的道理。这梦昙花对你来说是救得命的,与其让它开在这里无所用处,还不如予了你更具意义。”

    我想了想道:“你不用予我,就当借给我吧,等它结了一季无来,我再把它还回来。”

    食间口无味,饭毕雨未休,他温了一壶酒,我倚着阑干听雨声。

    我将那琥珀色的液体一觚接一觚地喝下,待喝到第六觚的时候,酒意驱了雨夜清寒。

    小西贝拿过我的酒杯,递给我一盅水,道:“今日你的话格外的少,别再喝酒了,喝口水罢。”

    我勉强笑笑:“为人践行,从来都是劝君更尽一杯酒……”,却不知怎么接不上后面的话。一时沉默,只余雨声簌簌,像谁打翻了装着茶叶的沙瓯。

    我将手伸出阑干,雨滴打在手心,顺着掌中的纹路滑下去。

    “小西贝你知不知道,酒越喝越暖,水愈饮愈凉。”我隔着漫漫雨帘问他,未等他回答又收回了手:“今宵寒冷,不喝些酒我该怎么入眠。”

    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呢?我想全都说与他听,却又无从说起。

    他看着我笑了笑没再阻拦。我一仰脖喝下第七觚,只自己知道,今夜恐怕醉也难寐,却不是因为早春天凉。

    我转过身揩了揩嘴角,感觉眼眶有些涨,也不知道现在自己的脸上是个什么光景,又怕他看出喝了酒红的不是脸而是眼,只低头道:

    “这雨小不了了,我该走了。”身后的无根之水奏得欢快。

    他没答话,我也仍旧没抬头看他。闭了眼,“吧嗒——”,挂在睫毛上的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和身旁滴在阑干上的东西一道,分不清楚。

    我慌忙吸气想要控制住这东西的来势汹涌,鼻腔里淡淡的梨香瞬间被充盈,转而弥漫整个大脑。下一瞬,一双手绕过我的脖颈将我环住,那姿势就像一个天长地久的拥抱。

    一时间我瞪大了眼睛,血猛地涌上头顶,心房也剧烈跳动起来,和着雨声,像是乐师擂起新春的鼓。

    这九酿九制的玉卮醪果然厉害,后劲十足。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那双手就已松开,眼前人看着我,眼底噙着百看不厌的笑:

    “你将它落在御剑阁了。”

    我低头看见那管短哨,温润的羊脂玉在暗夜里散发着幽幽光泽,哨尾被一根石榴青绸绳拴着,挂在我胸前摇摇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