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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圣母乘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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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而对于在外的游子而言,家总是温暖的。

    许竹声回到家时,母亲的拿着竹筐正在采桑树叶子,一回头看到了大儿子,母亲手中的竹筐啪嗒掉在了地上,筐子里的桑叶散落一地。

    听闻儿子如今在皇宫中是极具声望的画师,整日为宫中贵人作画,母亲欢喜得险些泣不成声。

    许竹声的母亲在厨房忙了许久,做了荷叶蒸饭、去骨鲈鱼脍、茭白虾仁、桂花糖莲藕和莼菜汤,青翠碧绿的颜色,看得李白口舌生津,不住感慨只能看不能吃,真是人生莫大之痛苦。

    母亲一面看着许竹声大快朵颐的模样,一面说着家中米铺已经交给了许竹声的弟弟,父亲手把手带他。许竹声心中愧疚,连忙把绘画所挣的银钱全都交给母亲,叮嘱她不要过于操劳。

    吃完了饭,许竹声揣着心中的惴惴,火急火燎地正要出门,母亲却从身后叫住他,母亲蹙着眉,神色有一缕淡淡的哀伤:“你是要去找虞家那小娘子吧。”

    许竹声的脸微微涨红,郑重地点点头:“阿娘,孩儿想好了。昔日是孩儿对不住虞小柔,今时今日孩儿也算是在长安实现了抱负,此次回来,也是来娶虞小柔为妻的。”

    她的母亲怔怔地看着他,咬咬嘴唇,终是万般无奈地开了口:“小柔她是个好孩子……可是自打你去长安没多久,小柔她的父亲便走了,给她父亲治病的那个老郎中的儿子对小柔很是上心,没过多久,小柔就嫁给她,带着她娘一起离开桃源乡了。”

    许竹声踉跄了一步,母亲的话像一颗雷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炸开。纵然他离开时虞小柔话说得绝情,可是在他心里总觉得虞小柔不过是一时负气,那个温温柔柔地唤她一声“竹声哥哥”的小尾巴,不可能真的离开他。

    许竹声一路小跑,来到虞家的小院。小院的门虚掩着,许竹声深深吸了口气,推开了院门,一颗心却猛然沉了下去。

    院中草木萋萋,却空空荡荡,再也没有了记忆中的生气。那个承载了他许多童年回忆的虞家小院,如今已是一片荒芜。院中的葡萄树早已枯死,树下的秋千,已经积攒了一层厚厚的灰。

    许竹声只觉得身体突然被抽空了,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虞小柔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的样子,虞小柔一袭红衣,双髻黑如鸦翅,一张娇俏的脸上淡淡画着远山眉,眸子里盛着一汪秋水。

    她笑着冲着许竹声招手,声音又脆又甜:“竹声哥哥,我在这里。”

    许竹声刚刚上前,眼前笑靥如花少女瞬间消失了,恍然间仿佛到了他问她是否愿意与他同去长安的那一天,她蹙着眉头,用力兜住眼眶中的泪水,一字一句告诉他:“竹声哥哥,我也想知道,在你心里我和画画,究竟孰轻孰重。”

    孰轻孰重……他从不敢说在他心中画画比虞小柔更重要,只是此次机会难求,他心中的天平才稍稍倾斜,去不曾想,一切竟已经无可挽回。

    泪水从许竹声的眼眶重重挣脱,他颓然坐在那株葡萄树下,和虞小柔回忆在脑海中翻江倒海,宛如一把锐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在他心尖上割出血口子。许竹声忽然发觉,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虞小柔,他满心以为虞小柔不过是一个柔软娇俏,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却没有想到,在她温软的外表下,竟然隐藏着如此倔强的心性。

    许多许多年后,有一位名叫汤显祖的戏曲家,在他那部流传千古的《牡丹亭》中写道:“三分春色描来易,一片痴心画来难。”

    然而,此时悲情难抑的许竹声,却将自己对虞小柔的思念、追忆纷纷诉诸于纸笔。他铺开宣纸,用湖笔饱蘸了墨,一笔一画勾勒着虞小柔的模样。

    许竹声就那样一笔一笔画着,他从未曾有过如此全情投入地作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他的画笔,待到最后一笔落成,不知不觉竟已过了一天一夜。

    温润的鹅蛋脸,乌黑的发,远山眉,水杏眼,眸子里像是盛着一汪秋水。嘴角微微挂着笑,穿着一身红衣裳,在葡萄架下荡秋千。他记忆中的虞小柔,是十六岁无忧无虑的少女,天真烂漫,柔韧无邪的模样。

    许竹声痴痴看着那幅画,在画苑年余,他亦知自己确实是当世罕见之画者,可是这幅画,虞小柔的眉目宜喜宜嗔,脉脉含情,竟是栩栩如生,有种呼之欲出之感,连许竹声自己都难以置信,何时自己的画技竟已精进到如此程度。

    他仔仔细细地收好画,摩挲着怀中的那枚玉钗,一个人在虞家小院中,静静地坐了许久许久……

    不见了虞小柔,他也不愿再在桃园乡这触景生情之地多做停留,许竹声辞别了母亲,又匆匆踏上了回往长安的旅途。

    第二次从长江逆风而上返还长安,他不像初次那样流连于沿途的风景,一路上觉得心中郁郁难舒,偶然一次,他在湖面上看到一对并行的鸳鸯缠绵交卧的模样,心中微微触动,拿起画笔想要把鸳鸯画下来,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想起虞小柔娇憨的模样:“竹声哥哥,我不想在嫁衣上秀鸳鸯,听说母鸯若是死了,公鸳会为他殉情,若是我先死了,我才不想让竹声哥哥为我殉情,所以我在嫁衣上绣了并蒂莲……”

    这丫头,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死呀活的。许竹声叹了口气,她终究是穿着并绣着蒂莲的嫁衣,嫁给了另外的人……

    回到长安,宫廷画苑中的生活一如往昔,以他在宫廷画苑中的名声,无数王孙公主、贵妇娘娘皆想求得他一副墨宝,他来者不拒,有意让自己忙碌起来。只有自己全情投入作画之时,才顾不得思念关于虞小柔的种种。

    他天赋极高,又在宫廷中画惯了仕女图,寥寥数笔,不费什么精神便可画的细腻生动,流畅秾丽,贵人们自然也极为满意。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贵妇的仕女图,与那副虞小柔的画像比起来,不过是凡俗之品罢了。

    尤光见他风头正劲,心中妒意大盛,技不如人,却也无可奈何。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寻常一日,高阳公主再次来到了画苑,道是当今皇后生辰将至,她请求名声大盛的许竹声画师为她画一幅皇后的肖像,当做皇后生辰的贺礼。

    许竹声虽未曾给皇后娘娘作过画,却知道这位皇后长孙氏乃是当今天子的原配发妻,端丽贤惠,母仪天下,无愧于一代贤后之名。许竹声心中亦仰慕皇后娘娘凤仪,有幸能为皇后生辰作画,许竹声连连答应下来。

    当今皇后之贤德世人称颂,尤光虽说妒忌许竹声为皇后作画,但因曾受过皇后恩德,亦对为皇后的画作心怀崇敬。许竹声一筹莫展,不知从何处下笔才好时,是尤光帮他翻阅画苑中珍贵的典籍,找到历代传世之人像,许竹声的思路,才渐渐开阔明朗。

    多日思忖,许竹声终于订好了思路,一笔一画将心中长孙皇后的模样描绘出来。数日之后,他完成画作,念及尤光给予的帮助,想要借此机会与尤光修好,于是带着画好的画作登上了尤光的门。

    尤光的眼睛深深被那副画像吸引,他凝视了许久,略略看了一眼许竹声:“此画的完成到如此程度,想必你也是画毁了许多,才得了这一副吧。”

    许竹声抓抓脑袋,如实回答:“画了许多?没有啊,不瞒您说,这画我是构思好后一气呵成的。”

    尤光的神色微微顿了顿,倏然不耐地将画卷塞入许竹声怀里:“送客,老夫这里不欢迎你。”

    许竹声愣了愣,尤光一挥袍袖,径直走了,许竹声抱着画儿在原地站了半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李白不禁有些纳闷:“尤光明明帮了许竹声不少,为什么这个时候又是这种态度!”

    “这就是你们人间常说的既生瑜何生亮吧!”青璃颇有些唏嘘,“那尤光能成为昔日宫中最得意的画师,画技天赋想来也是极为惊人的,奈何如今遇到了比他更有天赋的许竹声,尤光本就不是大度之人,他努力很久都不能达到的境界,许竹声轻轻松松便能达到,让他如何不生气。“

    青璃说着,忽然瞅了李白一眼:“可惜呀,这个许公子像你一样,也是个愣头青,你们啊,心思终究都过于纯粹了。”

    正如青璃所说,许竹声想不明白,他讪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离开。

    长孙皇后在民间素有贤德知名,她关心民间疾苦,近来民间有疫病发生,皇后娘娘便把自己的钗环首饰捐赠出去,给病患作为医药之用,民间皆称颂皇后娘娘为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许竹声从尤光找给他的佛教典籍里汲取到灵感,佛教典籍中有一副南海观音成龙图,源自于相传南海一带瘟神作怪,疫疾虐行,民不聊生且民风愚劣,观音菩萨决心到南海弘扬佛法。海龙王第五子狻猊主动化为鳌龙驮乘观音赴南海救苦救难,并随行护法,为一方百姓讲经说法、大化天下,使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过上了太平、幸福的生活。

    许竹声这幅画,便是由此而来的一副“圣母乘龙图”。长孙皇后面色端凝,乘坐在龙背上,面如满月,仿佛神祇俯视众生。

    他终是感激尤光给予的帮助,并未在这幅画作中题上自己的名字,只题了“画苑一待召”作为落款。

    老画师赵云光进来,看了那幅画亦是连连惊叹,看了他落款所题,忍不住捋须笑笑:“你这后生,这样一题,老夫岂不是也能跟着沾光。”他说着,亦是仔细把那副画看了又看:“你才不到二十岁,画技便精进到如此程度,唉,和你比起来,老夫的画儿,真该拿出去都烧了。”

    果不其然,皇后的使臣不日便来到画苑送来了赏赐,道是皇后娘娘极为喜欢那幅画,已令人拿去裱糊。此画虽是许竹声所做,但因他并未提名,皇后娘娘便言明将赏赐分享一众画师。

    一众沾了光拿到赏赐的画师纷纷眉开眼笑,向着许竹声拱手道谢,许竹声自然也是极为开心,然而当他不经意间抬头,与尤光四目相对时,却见尤光的眼神,锐利的像两把刀子,仿佛要从他的身上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而然,许竹声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副自己的呕心沥血之作,竟然给他带来了一场险些要了命的风波,让他终于懂得,怪不得人说宫中虽有泼天的富贵,却也杀机四伏,伴君如伴虎。

    一个寻常的日子,画苑忽然传来一阵兵戈交错之声,内监用森冷而尖细的嗓音宣读圣旨,令画出那副圣母乘龙图的画师出来。

    彼时许竹声已经在宫中待过两年,见过无数人的命运倾轧,不过在当权者的一念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切从来都是变幻无常,诚如这些内侍脸上的笑意,带来奖赏时和带来惩罚时从来都是不同。

    看这样的架势,他们此次前来,绝非是好事,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升腾起来。

    许竹声的心猛然下沉,他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咚咚直跳,仿佛立刻便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为首的内侍显然有些不耐烦,用力一挥手上的浮尘:“那副画到底是哪个画师所做,若再不出来,咱家只好把你们一个一个拖到刑室仔细审了。”

    这几乎是要挑明了站出去可没什么好事的意思,画师们不禁纷纷望向了许竹声,许竹声咬咬牙,正要不管不顾地站出去承认,倏然一只手拉住了他,他知道那是赵云光。

    赵云光望了望一旁死死盯着许竹声的尤光,压低声音:“尤画师,若是你安安静静也就罢了,但你若指摘许画师,老夫便咬死这画是你所作,让你浑身是最也说不清楚。”

    尤光的脸色倏然一变,朝着他重重一哼。

    赵云光不再理会他,转而望向许竹声,朝着他点头笑笑,径直走了出去。

    他望着眼前笑意森然的内侍,声音朗朗:“诸位中贵人,这幅圣母乘龙图是小人所作,乃是为了庆贺皇后娘娘生辰而献给皇后娘娘的。”

    为首的内侍抬起眼皮子微微打量了一下他:“咱家可听说,如今这画苑中风头最劲的,是个年轻画师啊,为娘娘生辰贺喜的画儿,不是这位年轻画师所做吗?”

    赵云光笑笑,微有皱纹的脸上不见丝毫变化:“许画师固然风头最劲画技高超,然而此次的画作毕竟是为皇后娘娘所作,老夫年岁最长,怕年轻人风格轻浮,失了分寸,故而这幅画是由老夫倾尽全力所作的。”

    “失了分寸?”那为首的内侍冷冷嗤笑了一声,“老东西,你这回的分寸可是失大发了,皇后娘娘纵然再金尊玉贵,能越得过陛下去,圣母乘龙,当今天子能让人乘么?”

    这个不男不女的内侍倏然发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容,宛如地狱中飞出的夜枭:“传陛下旨意,把这个不知死活,目无尊卑的画师拖下去——”

    他故意顿了顿,许竹声的手心沁出了汗,一颗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儿里。

    内侍阴森森地一笑,一字一句从口中迸出:“杖毙当场。”

    许竹声手足酸软,几乎要立刻昏过去。他话音未落,几个粗壮的内侍立刻上前,像拖一个破口袋那样架起来赵云光,狠狠地把他按到在刑凳上。

    而后,一个内侍高高扬起碗口粗的朱红木杖,抡圆了胳膊重重击打下去,赵云光哪里经受得住,极凄厉地哀嚎了一声,血沫子从口中流了出来。

    许竹声的心在抽搐,他几乎要踏出去承认是他所为,却见赵云光死死地看着他,艰难摇摇头,许竹声的脚步顿住了。

    内侍一杖一杖用力击下,每一杖下去,都扬起鲜红的血点子。赵云光的惨呼一声比一声弱,终于渐渐地没了生气。

    内侍探了探他的鼻息,挥挥手令人把尸首拖了出去,地下只留了一滩暗红色的血渍。

    一众画师早已吓破了胆,身体抖如筛糠,为首的内侍阴测测地笑笑:“陛下刚杀了一个李君羡,心烦着呢,他在这个档口上找死,也只能说是活到头了。”

    李白正吓得手足瘫软,听了那内侍的话,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当时,太白星屡现于白昼。史官占卜认为是女皇登基预兆。民间又有歌谣广传道“唐朝三代之后,女主武王取代李氏据有天下。”

    天子李世民对此深恶痛绝。

    而后不久,宫廷宴请诸位武官,行酒令,要求讲各自乳名。李君羡自称小名“五娘子”,天子李世民闻之一惊,遂掩饰笑道:“你既为女子,为何如此雄健勇猛?”

    李君羡官职为武卫将军,封号五连县公、属县武安县,皆有“武”字又为“五娘子”几乎是每一条,都触了天子霉头。

    所以,纵然李君羡战功赫赫,天子依旧找借口杀了他。

    算一算许竹声所处的这段时日,不正是当今天子李世民为女主代唐之事心烦的那段时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