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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乱世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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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27年,即公元1938年,中国的抗日战争正处于战略防御阶段。

    地处中原腹地的河南周口西华,春涝夏旱,旱蝗交侵,庄稼颗粒无收。天灾人祸让当地灾民迁徙流离,或出卖妇女,或以孩子易粮,或远走关外,或散之四方。全县居民仅遗十分之四三,其中贫病待毙者,又居半数。

    西华自古物产富饶,是传说中造人补天的女娲娘娘建都的地方,被尊称为“娲皇故都”,本是人文宜居之地。但在兵荒马乱的大灾之年,却变成了饿殍遍地,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

    西华穆家庄,原本是一个有着百余人家的宁静安然的中国传统小山村,如今却变得破碎萧索,很多人家撇家舍业地出去逃荒了。原来人声鼎沸的村庄,如今却夜不闻狗吠,昼不闻鸡鸣。空屋者比比皆是。大白天也人烟稀少,满眼道不尽的荒凉。

    太阳刚刚下山,天色还未完全黑透,村子里仅剩的几户人家就都早早关门闭户,黑灯瞎火的上床睡觉了。家里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太稀罕,为了省下一顿晚餐,减少不必要的热量损耗,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选择用睡觉来抵挡饥饿的侵袭。

    村头穆石匠家的石头小屋里却亮起了绿豆蝇大小的昏黄的菜籽油灯光。女主人郝莲芝在为丈夫穆石匠明天上山采石赶制一双简易的千层底布鞋。虽然自己和女儿、儿子的鞋子也早就露了脚趾头,但家里实在找不出更多的破布烂衫来充当纳鞋底的材料,她只能四下里对付着,为丈夫勉强凑合了一双布鞋的料子,当然还不得不在两层布底之间又夹上了一层碎麦秸,以便加厚鞋底,防水保暖。

    穆石匠脚上的鞋子早就穿坏了底子,为了节省鞋子,穆石匠好多天都在打赤脚。

    但因为穆石匠明天要上山为邻居来福家饿死的老娘寻块墓碑原料,郝莲芝决定连夜为丈夫赶制一双布鞋,免得丈夫的双脚在满是尖石利瓦的山路上遭受皮肉之苦。

    丈夫和一儿一女并排躺在光腚席子上。屋里只有一张床。床是土坯垒起来的炕,床上的席子已经烂了边角,而且由于长时间的烟熏火燎,席子的颜色早就失了真。

    ……

    郝莲芝望望床上并排躺着的三口人,不由得停下手里的活计,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本来是一个两儿两女的六口之家。因为战争的到来,却让这个本来和睦温馨的农村小家庭,瞬间变得分崩离析,四分五裂。战争伊始,刚刚十七岁的大儿子穆祥在田里干活时就被国军部队裹挟去当了壮丁,如今生死未卜,一点消息也没有;年初日本鬼子进县城,烧杀抢掠,强奸妇女,甚至连未成年的女娃娃也不放过。穆石匠担心十五岁的大女儿穆桃被鬼子祸害了,就匆匆忙忙托人给穆桃寻了一门亲事远嫁了:新郎是一个二婚的木匠,带着个十岁的儿子。听当地的亲戚回来说,二婚木匠脾气不好,一言不合就要打穆桃;而且那个十岁的儿子也欺负穆桃。刚刚十五岁的穆桃每天哭哭啼啼,日子过得很不好。不过穆石匠两口子听说了女儿的遭遇,也没有什么好法子,穆石匠除了连连叹气,就是闷头抽烟;郝莲芝也只有边抹眼泪边暗自祈祷女儿的造化了。

    ……

    床上的三个人,不知谁的肚子先唱起了空城计,“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而且连带影响了其他两个人,“咕噜”声此起彼伏地响着,像每年秋后唱梆子戏的人嘴里的口技声。

    郝莲芝的腰也已经饿得直不起来了。她看了一眼辗转反侧的丈夫,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活计,转身搬了一把“吱吱”乱响的条凳,颤巍巍站了上去,伸手从屋梁上挂着的破竹篮里摸索了一阵子,拿出两块地瓜干来。她抖抖索索地下了条凳,来到丈夫身边,轻轻敲了敲丈夫的后背:

    “当家的,给,垫吧一下吧,明天早上还要出大力!这样一晚上饿下去是不行的。”

    其实穆石匠并没有睡着。一阵接一阵的饥饿感袭击着他早就空无一物的肠胃,没有实物可供消化的肠胃发生了痉挛,让他有一种想吐又吐不出的恶心和难受。听到妻子叫他,他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一眼妻子手里的地瓜干,咽了口唾沫,又闭上了眼睛,

    “算了,我忍忍吧,一会睡着就不饿了。地瓜干也不多了,留着给穆贵吃吧,他年纪小,不经饿!老大出去一年多了,也没有什么消息。战场上枪弹无眼,万一他有个什么好歹,穆贵就是我们老穆家唯一的根了。你好好照应他就是!”

    可能说得话有点多,穆石匠累的喘息了一下。

    “你吃吧,还有给穆贵他们留的。”

    郝莲芝也觉得自己连叹气的力气也有点不足了,她把地瓜干塞到丈夫手里,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要倒了,这个家就完了!所以首先你要好好的才行!快吃吧!”

    穆石匠这才费力地翻身起来,接过地瓜干,走到离床远一点的地方轻轻吃起来。他不敢大声咀嚼,怕把孩子们吵醒。

    “地瓜干应该也不多了吧?明天让穆婴早起去山上再寻点野菜,你中午再蒸点糠窝窝吃。穆婴年龄不小了,啥都能凑合吃,好赖饿不死。地瓜干就省给穆贵多吃点。”

    穆石匠边吃地瓜干边嘱咐妻子。

    郝莲芝点点头,

    “当家的,我有件事想给你说说,一时还没找到时间。要不你现在听听?”

    穆石匠就了一口凉水,望着妻子:

    “什么事?说吧。”

    “就是,村后的余粮家,他老婆娘家不也是山东的嘛,听说这两天他们要去山东逃荒,问咱们要不要一起去?听说今年山东收成比这儿强不少,至少饿不死人……”

    “不去!”

    郝莲芝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丈夫打断了:

    “俗话说得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出去的姑娘,饿死不登娘家门!我穆明智也是堂堂一条汉子。当年为了娶你,亲口给你爹夸下海口,说今生一定让你过得比在娘家舒服。如今你却让我拖家带口地去你娘家门口逃荒,这不是当面打我的脸吗?不去!坚决不去!”

    “可,可是,咱们这样下去会饿死人的!再说,我爹不也去世了吗?谁还会揭你的短?”

    郝莲芝辩解道。

    “你爹死了,不还有你兄弟吗?谁知道你爹把这话传给你兄弟没有!你要去你和穆婴去,把穆贵给我留下。我们爷俩就是在这里饿死,也不会去你娘家人跟前丢人现眼!”

    穆石匠的犟脾气上来了。

    郝莲芝只好让步了:

    “我当然不能离开你们爷俩了,你们不去,我也不会去的。那要不,咱们让余粮两口子把穆婴给捎上吧。反正咱们养两个孩子也养不起,让穆婴去找她舅舅。穆婴已经十二三岁了,在她舅舅跟前也白吃不了一两年干饭了。等到个十五六岁,让她舅舅掌眼在山东当地给寻个婆家,我们就不用操心了。也算给穆婴寻个好前程,总归算她没白叫咱们一声爹妈。”

    穆石匠低头沉默了一会:

    “就按你说的办吧。只是,余粮两口子本来就小气,这千里迢迢的路程,他们肯把穆婴给捎去?一路上吃喝拉撒怎么办呀?”

    “这点你就不用操心了,他们一路要饭过去。穆婴什么活都能干,拖累不了他们的,中途还能给他们搭伙做个伴。”

    郝莲芝给丈夫解释道:

    “而且,我也已经盘算好了:我结婚的时候,我爸不是陪送我一对银手镯吗,我打算送给余粮媳妇一只,算是给她的路费。这点她已经同意了。另一只我让穆婴拿着,到她舅舅家以后,万一她舅妈不高兴,还可以让穆婴贿赂一下她舅妈,这样穆婴的日子也好过些!我合计过了,真这样把穆婴送走了,咱们这辈子和这个女儿的缘分也就算断了,再见上见不上面都难说。所以这只银手镯就当我这个当娘的送给闺女的嫁妆了!”

    郝莲芝说着,不由流下眼泪来,

    “一个穆桃已经让我挂碎了心,现在又要把穆婴送出去。但愿老天爷能保佑我们穆婴的命能比她姐姐好一些!”

    穆石匠默默地吃完地瓜干,闷声说道:

    “那明天你多煮点地瓜干,让穆婴离家前吃顿饱饭吧。”

    ……

    早就饿醒的穆婴面壁而卧,泪水濡湿了脸下的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