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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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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薛岑尚有些青涩,斯斯文文的。

    他在阶前拜谒虞将军,与好友虞焕臣侃侃而谈,目光却总不自觉飞去廊下,追随那道窈窕娇艳的身姿。

    “看什么呢?”

    虞焕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随即单臂勾着薛岑的肩晃了晃,故意打趣道,“我说,你明明是和我家大妹子指的婚,怎么眼里只看得见二妹妹?你小子,可不能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

    “虞焕臣!”

    虞辛夷最讨厌别人拿此事开玩笑,气得一拍石桌,冷然哼笑,“你再胡说试试?谁和那书呆子指婚!”

    薛岑脾气好,笑着摇摇头,挣开虞焕臣的爪子。

    他下意识摸了摸袖袍,向前轻唤:“二妹妹。”

    正在斟茶的虞灵犀回身,随即绽开些许笑意,颔首回礼:“岑哥哥。”

    “二妹妹,请借一步说话。”薛岑眼里含着冬日的暖光,朝旁做了个“请”的姿势。

    虞府上下开明,没有别人家那般多的规矩束缚,虞灵犀便颔首,大大方方地和他行至月洞门下。

    “这个,赠予二妹妹。”

    薛岑从袖中摸出一个小而长的精致礼盒,颇为郑重地递给虞灵犀。

    而此时,厅中。

    虞夫人顺着轩窗往庭中月洞门处望去,烹茶的动作慢了下来。

    而后她轻轻推了推虞将军的胳膊,柔声示意:“夫君,你觉不觉得薛二郎和我家岁岁,走得越发亲近了?”

    虞将军吹了吹茶末,抬眼顺着窗外看了眼。

    他笑了声,不太在意道:“薛家乃文臣之首,我虞府乃武将之最,两家世交,孩子们时常走动玩耍,关系好些很正常。”

    “话虽如此,可孩子们毕竟长大了,不比儿时。”

    虞夫人嗔了粗枝大叶的丈夫一眼,“你忘了,当初薛家与我们定下口头婚约,虽未指明要娶我家哪位女儿,但因那时岁岁还未出生,大家便默许定亲的是辛夷。我是怕岁岁和薛二郎走得太近,会给两个女儿招惹麻烦。”

    “夫人多虑了。”

    虞将军搁下茶盏,安抚地拍了拍虞夫人依旧柔嫩的素手,“两个女儿都是我虞渊的心头肉,薛家娶哪个都不亏。只要孩子们相互喜欢,两情相悦,便足矣。”

    “也是,我看辛夷好像对薛二郎并无那方面的心思,若岁岁真喜欢……”

    想了想,虞夫人道,“也罢,回头我问问女儿的意思,薛家那边的想法,还请夫君多去打探打探。”

    虞将军应允。

    月洞门下,阳光投下慵懒的长影。

    打开礼盒一看,却是一支雕工极为漂亮的白玉紫毫笔。

    竹笔看漆色,玉笔看雕工,这样精细的玉雕笔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费了不少功夫。

    “岑哥哥,这笔太贵重了。”虞灵犀第一反应是拒绝。

    薛岑姿势不变,温声道:“不过偶然所得,想起二妹妹擅书画,便自作主张买了下来。若是二妹妹不喜欢,便是我处事不当了。”

    话说到这地步,再拒绝便有些不近人情。

    虞灵犀只好双手接过,笑道:“却之不恭,多谢岑哥哥。”

    “你喜欢就好。”薛岑望着她笑吟吟的眼睛,耳根微红。

    可心底到底漫出一丝落寞来。

    眼前娇俏少女待他依旧亲近赤诚,却不似先前那般濡慕,小脸上也没了那种羞怯的桃红。

    三个月不见,她好像长大了不少,更沉静,更美丽,也……更遥远。

    不止是薛岑,虞辛夷也发现了不对劲。

    “岁岁,薛岑惹你不开心了?”回房后姐妹叙旧,虞辛夷问。

    虞灵犀杏眼一转:“阿姐何出此言?”

    虞辛夷马尾高束,解下佩刀坐于案几后,飒爽笑道:“你以前不总跟条小尾巴似的追着薛岑跑么?今日却这般安静,没说两句就散了。”

    “是么?”虞灵犀讶然的样子,“我以前总追着他跑?”

    虞辛夷笑:“那种情窦初开的仰慕,瞎子都能看出来。”

    虞灵犀回忆了一番,可前世和薛岑少年时的记忆就像是蒙了一层雾般,变得模糊难辨。

    她记住的,是自己孤苦无援、被迫描眉妆扮献入王府的那一晚,只有薛岑策马奔袭而来,为她在摄政王府外的大雨中跪求了一整夜。

    是赵府寿宴风波后,薛岑在狱中揽下所有责任,却被掰折了两根手指。

    虞灵犀永远承他这份情。

    再次见到温润如初的薛岑,虞灵犀自是高兴的,仿佛折磨了她这么久的亏欠和愧意,都在此刻瞬间被抚平。

    但除此之外,她却并无其他旖旎情思。

    那种感觉就像是……

    虞灵犀的视线投向案几上的椒粉和茶点,冒出一个不太恰当的譬喻:就像是经历了辛辣刺痛的椒粉后,就再难品出粥水的味道。

    不知从何时开始,薛岑在她心里便像是兄长一样的存在。

    “想什么呢?”虞辛夷凑上前,唤回她的思绪。

    虞灵犀回神,将那支贵重的白玉紫毫笔往笔架上一搁,眨眼笑道:“在想岑哥哥什么时候变成我的姐夫。”

    “讨打!”

    虞辛夷捏了捏妹妹的腮帮,冷哼道,“那书呆子满心满眼都是你,我可不要!拿去拿去!”

    ……

    今年京城苦寒,年末又下了一场大雪。

    除夕夜,虞府张灯结彩,亮如白昼。灯笼的暖光投射在庭院雪景中,热闹得不像话。

    除夕要祭祖,之后便是守夜,饮屠苏酒。

    虞焕臣从管家处拿了一大叠新春贺帖来,笑吟吟道:“今年的帖子比往年多了一番,其中有不少是京中世家子弟送来的拜帖,大有求亲之意。岁岁,不来挑挑?”

    虞灵犀万万没想到,自己帮助虞家躲过了北征之灾,却没躲过十五及笄的求亲浪潮。

    她捻袖往屠苏酒中加了两匙椒粉,淡然道:“不看。”

    虞将军于上座发话,哄道:“女子及笄而议亲乃是规矩,乖女看看无妨。”

    虞焕臣在旁插科打诨:“父亲,小妹说不定早心有所属呢!”

    虞灵犀也笑,弯着的眼眸亮晶晶盛着灯火,“阿爹,阿娘,长兄未娶,焉有幼妹先嫁的道理?还是等兄长娶了苏家姑娘,再议我们的事。”

    “乖女说得在理。”

    虞将军的攻势被成功转移,随即沉下面容,虎目瞪向儿子,“年后去苏家走一趟,早些把你的婚事办下。”

    虞焕臣登时霜打的茄子似的,幽怨地瞥了幺妹一眼,偃旗息鼓了。

    虞辛夷幸灾乐祸,朝妹妹竖了个大拇指。

    趁着家人都在给虞焕臣的婚事操心,虞灵犀偷溜出门,去外头透气。

    夜晚饮了不少酒,她双颊生热,贪图凉快,便沿着抄手游廊缓步而行,让带着冰雪清冷的夜风吹散身上的燥热。

    不知走了多久,灯火渐稀,檐上苍雪在夜幕中呈现出黛蓝的弧光。

    虞灵犀听到了窸窣的扫雪声,停下脚步望去,只见前方晦暗处,一条清瘦高挑的身影执着扫帚,孤零零一个人在清扫后院的积雪。

    今夜除夕,所有的下人和侍从都换上新衣聚集在前院,等待子时领赏钱,所以后院便无人看管了。

    除了这个扫雪之人。

    虞灵犀心生好感,便摸了摸随身携带的小钱袋,对提灯的胡桃道:“大过年的还在扫雪,倒是个勤快人,你去请他过来领赏。”

    胡桃“哎”了声,提灯向前唤道:“扫雪的那个,小姐叫你过来呢!”

    扫雪的身影一顿,转过身来。

    虞灵犀一怔,一句“宁殷”涌在嘴边,险些脱口而出。

    想到这辈子的自己应该认不出他来,便硬生生把到嘴边的名字咽了下去,问道:“你伤好了?在这作甚?”

    说罢,又看向胡桃:“有人排挤他,逼他干活的?”

    胡桃摇摇头,也是一脸茫然。

    “是我自己要做的。”

    宁殷一袭暗青武袍长身挺立,仿佛手中执的并非扫帚,而是能定人生死的长剑。

    他垂下眼,却无半分卑怯,低声道:“雪天路滑,恐小姐跌跤。”

    这条路,的确是虞灵犀回厢房的必经之路。

    因铺了青石,雪天一冻,格外湿滑。

    虞灵犀盯着结了薄薄冰层的青石小路,半晌无言。

    宁殷却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将扫帚搁在墙边,而后缓步而来。

    阴影从他身上一层一层褪去,廊下八角纱灯的暖光镀亮了他年少俊美的脸庞。

    在虞灵犀不解的目光中,他以一个臣服的姿势撩袍半跪,而后十指交叉,掌心朝上,将自己的手垫在了冻结的青石上。

    “你这是作甚?”虞灵犀问。

    宁殷抬起头,眼中映着她绯裙明丽的模样,平静地说:“石路湿滑,请小姐踩着我的掌心前行。”

    他说得这样平静,黑漆漆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屈辱羞耻,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虞灵犀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气,拧眉道:“我好像说过,不许你将欲界仙都折辱使唤人的那套,带到我的的府中来。”

    宁殷意识到她生气了,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垂眸。

    垫在青石上的手指渐渐蜷起,指节已然冻得发红,低头半跪的样子有些落寞可怜。

    虞灵犀认命轻叹,软了语气:“罢了,你起来,以后不许这样。”

    宁殷依言站起,立在一旁。

    他睫毛上有细细的霜雪,脆弱而美丽,也不知道在天寒地冻中扫了多久。

    他是暂居府上养伤的“过客”,过年领赏这样的热闹场面,自然无人会顾及到他。

    虞灵犀接过胡桃手中的灯笼,将灯搁在青石路上暖化薄冰,随即吩咐胡桃:“去取些屠苏酒和热食过来。”

    总不能让他大过年的,一口热酒都喝不上。

    胡桃福礼下去安排了。

    虞灵犀没急着离开,就坐在廊下的雕栏旁歇息。

    半晌,少年低沉执拗的嗓音传来,穿透冰冷的夜风:“我只是想报答小姐,让小姐开心。”

    虞灵犀讶异,杏眸瞥向阶前立侍的少年。

    正子时了,城中烟火窜天而起,在黑蓝的夜空中炸开一片片荼蘼。

    那一瞬,城中万千灯火和雪景都黯然失色。

    前庭响起了下人侍从们齐声道贺声,热热闹闹一片,宁殷的眼中却只有夜的黑寂,明暗难辨。

    虞灵犀忽然想起,前世的摄政王府,从来不过新年、不点花灯。

    京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时候,只有王府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冢,连一个红灯笼、一张桃符都不曾拥有。

    整个年关唯一的鲜艳,大概就是宁殷下裳上沾染的、不知道是谁的鲜血。

    有一次宁殷心情好,醉眼迷蒙地问虞灵犀想要什么。

    虞灵犀哪敢真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想了半日,最后只编了一句:“想看上元节的花灯。”

    宁殷磨人似的咬着她的下唇,舔去上头的血珠,笑着说“好啊”。

    但上元节那日,等待他们的却是太后残党执着小皇帝的衣带诏,联合宦官为宁殷精心制造了一场鸿门宴。

    那一夜,御阶前血流成河,虞灵犀也险些命丧当场。

    宁殷擦干净指尖的鲜血,带着虞灵犀上了宫墙的高台,待她看了一场全京城最热烈、最深刻的“灯展”。

    只不过吊在一根根柱子上燃烧的不是灯笼,而是人——

    一个个惨叫哀嚎着的,活生生的叛臣。

    那是宁殷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杀人,虞灵犀面白如纸,永远记得他当时的眼睛。

    他勾着笑,眸中映着“天灯”燃烧的焰火,一时分不清是天上神祗,还是人间恶鬼。

    那样绝望疯狂的毁灭,和眼前岑寂的少年大不相同。

    不知为何,虞灵犀眼中落着新年焰火的光芒,竟也生出几分感怀来。

    如果宁殷不曾经历过那些,他是否……会变得不一样?

    这个念头只是如涟漪划过,便被她摇出了脑海。

    “小姐,吃食送来了。”胡桃领着四个小婢,送了一大堆热腾腾的酒食过来。

    甚至连温酒的小炉也一并带来了。

    布好酒菜,虞灵犀稍稍端坐,乜了廊下的少年一眼,抿唇道:“过来坐。”

    宁殷眼中明显的惊讶。

    他缓步上了石阶,站在虞灵犀面前,却始终不肯落座。

    虞灵犀一见他这般乖巧可怜的模样就心堵,索性伸手一拉,将他强行拉在雕栏长椅上坐下。

    她亲自斟了一杯热酒,撒上两勺她最爱的椒粉,想了想,又多加了一勺。

    而后将这杯诚意满满的酒水递到宁殷面前,温声道:“喝吧。”